客居作家的“本土”敘寫
——簡析王蒙《在伊犁》系列小說的藝術特色

⊙趙爽 夏雨［伊犁師范學院， 新疆 伊寧 835000］

一、王蒙《在伊犁》系列小說概述

王蒙以西部為題材的作品，包括中篇小說《雜色》、“季節(jié)”系列長篇小說之四《狂歡的季節(jié)》、2013年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這邊風景》以及《在伊犁》系列中短篇小說?！对谝晾纭返木牌≌f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王蒙西部題材作品的特點，特別是早期作品的特點。所以本文著重分析《在伊犁》所收錄小說的藝術特色，這對了解王蒙，了解他的西部作品和西部情感很有幫助?！对谝晾纭肥峭趺傻囊徊恐卸唐≌f集，收錄了作者所寫的與伊犁相關的小說共九篇，其中八篇都與伊犁直接相關，另有一篇《鷹谷》則描寫的是作者離開伊犁地區(qū)的一段經(jīng)歷，彼時作者在烏魯木齊“五七干?！本妥x深造，仍舊在新疆境內(nèi)，并且文風內(nèi)容仍舊是關于伊犁地區(qū)小說的延續(xù)和回望，所以作者把它也收錄在《在伊犁》小說集中?！对谝晾纭废盗行≌f詳細描述了伊犁地區(qū)的美麗風景和樸實民風，特別是對作者勞動鍛煉的伊寧縣毛拉圩孜公社的人、物、事進行了深入細致、飽含深情的描繪。作品中可恨可愛的穆罕默德·阿麥德、和藹善良的房東穆敏老爹和阿依穆罕大娘、為愛執(zhí)著的愛彌拉姑娘、好漢子依斯麻爾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通過小說我們也大致了解了新疆伊犁維吾爾、哈薩克、回族、漢族等各民族聚居的環(huán)境下人們的文化交融和生存狀態(tài)，小說中關于伊犁河、鷹谷等地的風景描寫也很傳神，帶有作者深深的自豪和依戀情緒。

王蒙本人是河北南皮人，在北京出生并成長。所以王蒙到伊犁，對伊犁的人和物進行觀察和書寫算是以外來者也即客居作家的身份，但王蒙在伊犁期間完全融入了當?shù)氐墓缟?，與當?shù)厝送酝⊥瑒趧?，再加上王蒙對伊犁的深深熱愛和依戀，稱其為“第二故鄉(xiāng)”，文字中流露出對故鄉(xiāng)才有的深切情感，所以《在伊犁》系列小說又完全可以稱為是作者對“第二故鄉(xiāng)”的“本土”敘寫。

二、王蒙《在伊犁》系列小說的藝術特色

（一）“大文”無體：難以歸類的《在伊犁》

從沈從文的《邊城》《蕭蕭》，汪曾祺的《大淖記事》《受戒》到蕭紅的《生死場》《呼蘭河傳》，我們一直在爭論文體并試圖為其歸類，到最后又終于明白，好的文章似乎難以歸類。《在伊犁》后記中，王蒙提到有一段時間讀者評論他的作品越來越像作家寫的東西了，那時他是深感惶惑和不安的，那意味著他的作品越來越像“寫”出來的，而不是情之所至，自然流露。在《在伊犁》的書寫中王蒙還追求一種“非小說的紀實感”，這種刻意的追求使得其小說有了一種散文般的熱誠和真實，是掏心掏肺的，是感人至深的；再加上作者本人的親自參與，又以“老王”的身份出現(xiàn)在作品中，更增加了可信度，與其說是小說，倒更像是王蒙對自己過去生活的真實記錄。眾所周知，2002年韓少功在《鐘山》雜志發(fā)表了一部文體頗受爭議的作品《暗示》，這部作品由一個個短篇組成，每個短篇都可單獨成為一篇完整的作品，但短篇與短篇之間又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如人物與事件的，哲理性的聯(lián)系，所以作者又根據(jù)哲學的“言”與“象”的關系把作品分為四卷。這部作品《鐘山》雜志將其定義為一部長篇小說是看重了其內(nèi)在的聯(lián)系，當然也有專家學者認為其更像散文或者短篇小說集。王蒙的《在伊犁》與《暗示》有相似之處，文章內(nèi)容與思想的一脈相承使其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叫作《在伊犁》的長篇小說，文風之真誠熱烈又像是一部關于作者在伊犁地區(qū)所見所聞的散文集，當然，按照常規(guī)將其視為一部中短篇小說集也是完全可以的。

綜上，我們不是刻意要為《在伊犁》歸類，畢竟“大文”無體，刻意分類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只是想通過關于文體的論爭去分析其作品的特點，更好地解讀作品。

（二）敘述模式：“老王”+主人公

《在伊犁》采用了“老王”+主人公的敘事模式，老王是文中的敘事主人公，貫穿小說集的始末，起到引領和連接的作用。通過對作品和王蒙經(jīng)歷的解讀，我們可以確定，文中的“老王”就是王蒙本人，作者以真實身份出現(xiàn)在小說中，在王蒙的所有小說作品中算是首例，這增加了作品的真實性和可信度。

“老王”是主動從北京來到新疆伊犁勞動的。完全是內(nèi)地人思維和生活模式的“老王”來到多民族聚居的新疆伊犁地區(qū)，感受著這里人們特殊的生活方式與思維模式，贊揚著這里人們的豪爽與善良，同時也批判著這里的不良風氣。如《鷹谷》中艾力帶“我”去哈薩克氈房做客體現(xiàn)了本地人民的好客，無論是熟人還是路人都熱情招待。但《愛彌拉姑娘的愛情》則表現(xiàn)了當?shù)啬凶鹋暗穆浜笏枷耄宰非笞杂?，追求愛情之難讓人無法想象。當兩種或多種文化相遇，往往會出現(xiàn)兩種不同的狀況，第一種是文化的順利交融，使人擁有雙重或多重視角，增加看待問題的客觀性；另一種就是出現(xiàn)文化的排異，使人產(chǎn)生迷離感，在兩種或多種文化中迷失。王蒙在伊犁的經(jīng)歷顯然是第一種愉快的狀況，他用一年的時間學會了當?shù)氐闹黧w語言維語，并在日常使用中日趨熟練，再加上對維語書籍的閱讀，對維吾爾族人民生活的親身體驗，他很快就融入了當?shù)氐纳?。但王蒙畢竟接受了二十多年?nèi)地漢文化的熏染，這使他既清楚漢文化的優(yōu)點和缺陷，也看到了少數(shù)民族特別是他接觸最多的維吾爾族文化的優(yōu)缺點，使他比其他僅接受一種文化的作家多了看問題的角度。

王蒙既愛他的故鄉(xiāng)北京，也愛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伊犁，熱愛讓他動筆書寫故鄉(xiāng)那些感人至深的故事，也同樣因為熱愛，他必須要認識到故鄉(xiāng)的不足，期盼著同樣的悲劇不再發(fā)生。

（三）人文關懷：關注并書寫小人物的命運

在“文革”那個特殊的年代，政治生活在人們?nèi)粘Ｉ钪姓紦?jù)很大的位置，幾乎人人關心國家大事，人人談政治。而此時身在伊犁的王蒙，遠離國家的政治旋渦，關注并書寫著我國邊陲農(nóng)村農(nóng)人的生活。當中央的指示傳達到遙遠的伊犁鄉(xiāng)村，指示的威力漸漸減少，鄉(xiāng)村農(nóng)人文化水平有限，對指示的理解也很有限，這使得一些錯誤的政策得以延緩執(zhí)行或者部分執(zhí)行，使得許多知識分子受到的迫害要比內(nèi)地少許多，王蒙因而也被當?shù)厝嗣窈翊?。如《虛掩的土屋小院》中提到當時推廣搞“紅挎包”的經(jīng)驗，本來是指政治思想，卻被當?shù)厝嗣窭斫鉃榧t顏色的包包，于是造成了幼兒和小學生用的書包脫銷的現(xiàn)象。工作組到公社搞運動也比較溫和。

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為王蒙提供了體驗和觀察當?shù)厣畹臋C會，他從身邊著手，記錄了他在毛拉圩孜公社勞動期間遇到的人和事。善良忠厚的房東夫婦、喜愛為官且做得很好的小依斯麻爾、勇敢的愛彌拉姑娘、熱情而懦弱的穆罕默德·阿麥德等等。這些不曾也不會被載入史冊，甚至不會被公社以外的人們記起的小人物出現(xiàn)在王蒙的筆下，讓我們有機會了解到那個特殊年代伊犁地區(qū)普通大眾的生活現(xiàn)狀，也讓許多伊犁人了解到上輩人的經(jīng)歷。

畢飛宇在其《小說課》中曾提到基礎體溫的問題，魯迅是冷的，張愛玲是冷的，巴金是熱的，且不論文學成就高低，巴金面對社會的種種不堪仍舊保持一顆火熱的心是難能可貴的，屢遭絕望仍不放棄希望是赤子之心。以此類推，王蒙亦是如此。他因時代的種種逼迫不得已離開北京，來到伊犁，從事從未接觸過的農(nóng)事勞動，反差是巨大的，但作品中卻極少感時傷事，怨天尤人，而是積極融入新的環(huán)境，新奇而快樂地活著。甚至對身邊這些默默生存的小人物，王蒙的書寫仍是溫和的，即使批判也是帶著深厚感情的批判。比如《愛彌拉姑娘的愛情》中愛彌拉和其哥哥穆薩阿洪、姨媽阿依穆罕因為遺產(chǎn)而發(fā)生的爭吵，王蒙省略了這場爭吵的過程，他在文中寫道：“我不愿寫這爭吵了，因為他和她們都是好人、善良的人、我所喜愛的人，而且阿依穆罕老媽媽也已不在人間?！边@帶有深厚情感的省略表現(xiàn)出作者對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人民的熱愛，也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人民大眾深切的人文關懷。這樣的場景在文中并不少見，無論是贊揚還是批判，王蒙都是在肯定其本質(zhì)善良的基礎上進行的，這也是與孟子性善論的論調(diào)相合的。

三、王蒙《在伊犁》系列小說的影響

首先，我們談一下王蒙《在伊犁》系列小說對內(nèi)地漢族人的影響。無論是祖籍河北，還是出生地北京，都證實了王蒙內(nèi)地人的身份。王蒙雖多次自稱伊犁人，但骨子里的思維和血脈仍是很“內(nèi)地”的，這從他對伊犁本地環(huán)境和人民的審視中可以看出，他是超脫了“本土”思維的，是闊大而寬容的。這種思維和態(tài)度很容易被內(nèi)地人接受，從而使得《在伊犁》系列小說成為內(nèi)地人看新疆的一個窗口，一個不同于地圖和畫冊的，鮮明生動平臺。

其次，王蒙《在伊犁》系列小說對新疆漢族人的影響。新疆處于大雜居、小聚居的特殊居住環(huán)境，這里生活著漢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錫伯族、回族等各個民族。由于生活習慣的不同，很多漢族人對這些少數(shù)民族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并不了解，各民族相處更多的是在公眾場合，而很少像王蒙深入家庭與他們同吃同住同勞動。

另外，王蒙《在伊犁》系列小說記錄的是特殊年代伊犁地區(qū)普通大眾的生活狀態(tài)，這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很難接觸到的生活狀態(tài)，也是許多知識分子、工薪階層不太了解的生存狀態(tài)，所以王蒙的小說對于新疆的漢族人，特別是當今社會的漢族人有很大的普及意義。忘記歷史等于背叛，我們唯有了解歷史，反思歷史，才能更好地發(fā)展。小說的文學性也讓人們更生動地回顧那段過往?！对谝晾纭废盗行≌f對我們了解新疆，了解維吾爾文化，了解多民族聚居地區(qū)的生活狀況很有幫助。在這一點上，《在伊犁》作為一部現(xiàn)實主義作品無疑是成功的。

最后，我們來談一下《在伊犁》系列小說對新疆少數(shù)民族的影響。王蒙不是土生土長的 新疆人，但他對伊犁地區(qū)的敘寫并不是以游歷者、外來者的姿態(tài)，而是以本土人的身份，這是有利于新疆本地人，特別是少數(shù)民族的讀者接受的。自1963年12月到1979年6月，長達十六年的邊疆生活讓王蒙熱愛上這片土地，形成了其縈繞一生的“戀疆情結”。帶著這份情結寫成的《在伊犁》系列小說，讓新疆的少數(shù)民族，特別是維吾爾民族人們看到了這片土地上的過往，觀望甚或反思自己本民族的優(yōu)缺點，堅守善之本性，改正部分瑕疵。

綜上，王蒙的《在伊犁》系列小說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王蒙以西部為題材作品的藝術特色，體現(xiàn)了他深切的戀疆情結，表達了他對人生的豁達態(tài)度和對異地風物及人民的熱愛。王蒙的西部生活體驗和以西部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對他的生活觀念和文學作品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他在離開新疆后又數(shù)次回疆，在接受采訪和文學作品中多次提到新疆，可見新疆特別是伊犁對其影響之深。而王蒙的讀者和研究者們應注意到其作品的普遍性和特殊性，注意到其作品中多地區(qū)、多民族文化交融的獨特之處，體會其獨特的藝術特色和人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