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 陳淑芬
1903年,上海達文書社出版了匿名者譯的《澥外奇譚》,這本書即為今日國人熟悉的《莎氏樂府本事》(Tales from Shakespeare),為當時英國蘭姆姊弟(Charles and Mary Lamb)所改寫;不過,蘭姆姊弟的原著共改寫二十出莎劇,《澥外奇譚》卻只譯出十篇。1904年,林琴南與魏易重譯該書,更名為《英國詩人吟邊燕語》,仍然僅譯十篇。但是,不論林琴南還是《澥外奇譚》的譯者,他們對于蘭姆姊弟的作品都缺乏清楚的認識,不僅于篇首擅加章回體的標題——如把《馴悍婦》改為《畢楚里馴服惡癖娘》之類,這類章回體的標題,在早期臺灣翻印的《莎士比亞故事集》中仍可看到;把原劇名《哈姆雷特》改為《堅毅果斷的王子》(就內(nèi)容意義也不對);把原劇名《羅密歐與朱麗葉》改為《星運欠佳的情人》(Star-crossedLovers) ;把原劇名《威尼斯商人》改為《寬大忠厚的紳士安尼歐》,等等。
林氏抑且變本加厲,誤題《吟邊燕語》為莎士比亞原著。1910年,鄧以蟄在紐約觀賞歌劇《羅密歐與朱麗葉》,深為該劇第二幕第二景的“樓臺會”所感動,歸國后即根據(jù)莎士比亞原著,以民謠體將該景譯出,冠名《若邈久裊新彈詞》,這是莎氏原劇見諸中譯之始。1911年小說家包天笑再接續(xù)鄧以蟄的努力,于上海城東女學的年刊《女學生》第二期,譯出《威尼斯商人》一劇。包天笑為突出劇情,不惜犧牲原來劇目,徑代以《女律師》之名。
1949年之前,絕大部分莎劇都已有中文譯本,總數(shù)且達五十種不同的版本,經(jīng)手刊行的出版社亦有二十一家之多,譯者們用文言,或用白話,或用詩體,或用散文迻譯,各有特色,不一而足。
距離梁實秋以一人獨力翻完,歷經(jīng)三十六年在1967年臺灣遠東圖書公司刊行《莎劇全集》為止,一直要到2013年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傅光明的《莎士比亞故事集》,《莎士比亞戲劇全集》才開始重啟“新譯”。
傅光明的譯莎因緣,源自2014年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他新譯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中英對照本之前兩年的2012年,“商務”總編輯懇請傅新譯《莎翁全集》,好讓全世界的華人都可以看得懂。簡言之,傅光明的“新譯”就是:“以散文詩般的現(xiàn)代白話再現(xiàn)莎翁的詩劇精彩,并配以豐富的注釋、詳盡的導讀,引領(lǐng)讀者全新讀解莎翁。”①所以,傅先生的譯文體例就是詩體譯詩、散體譯散,無韻詩則以散文詩般的現(xiàn)代白話呈現(xiàn),并加上豐富的注釋,還有詳盡的導讀。
當時,傅光明估計譯完莎士比亞的悲喜劇,約需三到五年;若譯完莎劇全部三十七部劇本,可能約需六到八年;再加上中途耽擱,估約需十年時間,因此估計未來是“十年一莎翁”。當《哈姆雷特》的樣張新譯通過審讀之后,臺灣商務印書館與他簽訂新譯《莎翁全集》的出版合同。
傅光明說以一人譯莎是一個人的馬拉松,迄今為止,近六年的時間,他已譯完十一部莎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馬克白》《李爾王》《奧賽羅》《威尼斯商人》《仲夏夜之夢》《皆大歡喜》《第十二夜》和《亨利四世》(上下篇)。傅光明估計未來至少還需十年。
傅先生2014年開始對照注譯本新譯《哈姆雷特》時,臺灣商務印書館總編希望他先譯《羅密歐與朱麗葉》,以吸引年輕讀者。等傅先生開始轉(zhuǎn)譯《羅密歐與朱麗葉》時,臺灣商務印書館總編又以要慶祝莎翁誕辰450年冥誕,希望傅先生先譯華人世界最著名的喜劇《威尼斯商人》,以向世人祝福莎翁生日快樂。就這樣三年下來,傅光明無一不按照臺灣商務印書館的要求新譯莎劇,總共完成六部莎?。骸读_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馬克白》《李爾王》《奧賽羅》和《威尼斯商人》。且六部莎劇每一劇作均附有幾萬字的“導讀”。
然而,臺灣商務印書館在2014年4月1日出版傅新譯《羅密歐與朱麗葉》后不久的5月5日,原主編告知已退休,其出版策略可能改變。就此,傅光明與臺灣商務印書館經(jīng)協(xié)商解除合約。幸好天津人民出版社接手傅氏新譯《莎翁全集》,并于2015年初簽訂合同。
梁實秋曾認為:研究文學的人,不能不讀《莎翁全集》。這是一部超越時代與空間的偉大著作,淵博精深,洋溢著人性呼吸。莎翁三十七部戲里所塑造的人物,刻畫入微; 所經(jīng)歷的事故,無所不包;遣詞用字,極為考究,精心安排。因此為了翻譯莎劇所下的苦功夫,與從中獲得的樂趣,實在非外人所能理解。
梁實秋的莎劇翻譯原則在《翻譯莎氏全集后記》一文中談到,“忠于原文”是翻譯的基本條件,然后才求譯文之流利可誦,許多譯文修潤得四平八穩(wěn),讀來朗朗上口,往往只是譯者將難譯或含有時事典故之處省略罷了,簡直是“英雄欺人”。他認為:“要顧到原文之豐富的內(nèi)涵與繁復的語法,往往就無法適當?shù)貙懗隽骼淖g文,要譯文無佶屈聱牙之弊,又往往不能不犧牲原文中若干實在不忍犧牲的東西?!鄙勘葋喸募s三分之一是散文,這一部分譯成中文的散文沒有大問題。原文大部分是無韻詩 (blank verse),即每行五步十音節(jié),抑揚格,不要腳韻,這種詩體到了莎士比亞,已經(jīng)不嚴格遵守原來的規(guī)律,往往于十音節(jié)之外再加上一兩個音節(jié),而且每行讀起來并不全是自成起落,時常要好幾行連貫下去,所以莎士比亞所用的無韻詩,對梁實秋而言,已很接近散文。要把中國的白話散文譯得聲調(diào)鏗鏘,也許可以略為模仿莎士比亞的無韻詩,但是無韻詩的那種節(jié)奏仍是不易完全移植在另一種文字里。梁實秋的譯文完全是散文,無法顧及原文無韻詩的節(jié)奏。光是要把原文的意義充分正確地表現(xiàn)出來,已經(jīng)是相當困難。
傅光明的莎劇翻譯原則:若完全以中文的詩體形式與莎士比亞的詩句原作一一對應,會影響讀者閱讀中文的流暢,他的做法是:仍以梁實秋的譯本格式為參照,即對莎士比亞原劇中的無韻詩戲文采用散文體,也把兩聯(lián)句韻詩并入散文體。
而梁實秋翻譯莎士比亞的原則就是“存真”?;谶@樣的翻譯原則,梁譯文幾乎與原文亦步亦趨,部分原因是他在讀完P(guān)ercy Simpson編著的《莎士比亞的標點用法》(The Punctuation of Shakespeare)之后,認為莎士比亞使用的標點符號的目的是借以指點演員們在舞臺上如何背誦臺詞,如何產(chǎn)生抑揚頓挫的效果。根據(jù)此一說明,梁實秋在翻譯過程中,基本上盡可能保存莎士比亞原文的標點符號,很多情況他寧愿句子拗口難讀,也要交代原文所有意思﹔實在放不進去的,就以注釋解決,而且越晚翻譯的譯本注釋也越多,他認為起初不想加注釋就能譯出通曉的譯文是一種“妄想”。
傅光明的莎劇翻譯,在新譯韻詩時,并不在字數(shù)上像朱生豪譯本那樣求工,追求每行十字的整體劃一,而是按劇本原文原意忠實理解的考量來決定字數(shù)。傅光明認為在譯文上若以中文的詩體翻譯莎士比亞的詩句原作,可能會影響現(xiàn)代中文閱讀的流暢,“故新譯在文體上仍以梁實秋的譯本格式為參照,即對莎士比亞原劇中的無韻詩戲文采用散文體,并努力使譯文具有散文詩的文調(diào)韻致;而對韻詩戲文,以及眾多獨白、對話中或結(jié)尾處出現(xiàn)的兩聯(lián)句韻詩②(couplet),一律以中文詩體對應”③。因此傅光明的莎劇翻譯原則為他戲稱的“原味兒莎”,就是“原汁原味”的翻譯基本條件,然后才求譯文之流利可讀:在翻譯過程中,盡可能保存莎士比亞原文,譯文以原文的句子為單位,有一句原文,便有一句譯文。因為是新譯,必定要與舊譯有所不同,所以對重要的名詞、事件甚至人物均加注解,每個劇本均寫“導讀”,這是體例上的新。
傅光明選擇的翻譯本有四個:第一本是沿用梁實秋當年莎譯所選用的克以格(W. G. Craig)在1891年編定的牛津本為底本④,現(xiàn)代白話,牛津本收錄莎士比亞所寫的全部劇本和十四行詩,加上莎士比亞生平介紹,合集成一本書;第二本是布萊恩·吉朋斯主編的《新劍橋版莎士比亞全集》⑤,此版本強調(diào)莎劇演出歷史以及觀眾的接受度。第三本是強納森·貝茲主編“皇家版”的《莎士比亞全集》⑥:因是英國皇家劇團演出莎劇的“演出本”版,長期和英國皇家劇團合作,此版本堪稱是“版本學”的考究,是學者之作,強納森·貝茲爵士和艾瑞克·拉姆森(Eric Rasmussen)教授是當今最杰出的莎學專家,領(lǐng)導的編輯團隊均為莎學翹楚?!盎始野妗薄渡勘葋喨芬?623年“對開本”為基礎(chǔ):此“對開本”是莎士比亞時期的演員所使用的第一本⑦,也是為演出莎劇的演員所編輯而成的最原版,此“對開本”仍是今日很多導演和演員喜愛使用的版本。第四本是美國芝加哥大學出版,美國前莎士比亞學會會長貝文敦 (David Benvington) 主編的《莎士比亞全集》⑧,“貝七版”此版本堪稱最友善讀者的版本,因為貝文敦的注釋,簡單易懂,還有歷史、文化相關(guān)的導讀文章,讓莎士比亞的讀者最容易入手。莎士比亞新入門的讀者無須先知道伊麗莎白女王時期的時代背景,也無須被莎劇中文本的語言所嚇阻。此書有豐富的附圖和文字介紹莎士比亞時期的英國和時代背景,還有莎劇中的文化和文學指涉。莎士比亞的每個劇本,都還附有一篇“導讀”,幫助讀者欣賞文化意涵和詮釋劇中提出的議題。
翻譯,不算是學術(shù)研究,所以歷來學術(shù)機構(gòu)常常不大重視翻譯。傅光明在翻譯十幾本莎劇的同時,寫了數(shù)十萬字的“導讀”,得到了點經(jīng)驗,那便是翻譯也是研究性工作,并漸次形成自成體系的“傅莎學”。譯者面對原文,時常搔首躊躇,不敢落筆,總想把原文懂得比較透徹一點才沒有遺憾。傅光明參考有注釋的莎士比亞劇本,種類繁多,手中常備的有下列幾種:Arden, Craig, New Cambridge,Norton, Oxford, Royal Shakespeare等。這些注釋,從學術(shù)的立場來看,只能算是第二手的資料,因為這只是前人研究的成果。但是不要輕視這些第二手資料,如果不把這些第二手資料盡量吸收,便無法直接進入第一手的資料堆里去。把各家注釋瀏覽一遍就需要很多的時間與精力,遇到各家學說不一致的時候,譯者還不得不思索考證,所以有時候翻譯也要牽連上一點點的研究工作。
參考書籍當然不以注釋本為限,舉凡與莎士比亞有關(guān)的書籍文字都應該置于案頭隨時批閱,傅光明搜購一些適合工作需要的參考圖書,除了幾種不同的莎劇權(quán)威版本外,其他參考書還有:(一)198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研究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編,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的《莎士比亞評論匯編》(上、下);(二)1994年出版的《莎士比亞全集》⑨;(三)2001年張泗洋主編,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莎士比亞大辭典》; (四)2002年劉炳善編撰,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英漢雙解莎士比亞大詞典》;(五)2006年梁工主編,北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莎士比亞與圣經(jīng)》;(六)2007年辜正坤、邵雪萍、劉昊合譯,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俗世威爾——莎士比亞新傳》;(七)2011年奈米留主編,宮寶榮等譯,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亞戲劇辭典》;(八)《亞頓版的莎士比亞全集》⑩;(九)2011年出版的How Shakespeare Changed Everything, by Stephen Marche,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十)2013年出版的How to Teach Your Children Shakespeare, by Ken Ludwig, New York:Crown Publishers.其莎書收藏,比起任何大學圖書館也毫不遜色。
傅光明的“譯序”,即后來的“導讀”,他原打算每個劇本約寫六千字左右的“導讀”,可是一開始的《哈姆雷特》不小心就寫了三萬五千字。后來,出版社又說希望先出《羅密歐與朱麗葉》,吸引年輕讀者,因此他又寫了五萬多字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導讀。再后來,出版社擬在2014年慶祝莎翁誕辰450年冥誕,懇望他先譯華人世界最著名的喜劇《威尼斯商人》,為此,他寫了五萬多字的《威尼斯商人》導讀?!读_密歐與朱麗葉》劇導讀從考據(jù)原型故事開始:《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戲劇故事來源、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的背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原型溯源。傅光明言及因新譯莎劇,必須文本細讀,讀出《羅密歐與朱麗葉》這對浪漫愛侶情感的“三重矛盾”“三重荒謬”;從《哈姆雷特》讀出決心復仇的丹麥王子,陷于“地獄”“煉獄”和“天堂”的糾結(jié),要在“等待”中尋找機會,而非簡單的猶豫不決的“延宕”;從《威尼斯商人》讀出夏洛克豐富的猶太教背景,與基督教激烈對立的沖突;從《奧賽羅》讀出猜忌的人性利劍,是誅殺忠貞愛情和美好生命的元兇;從《李爾王》讀出瘋狂的人性、人情在“暴風雨”后的返璞歸真;從《馬克白》讀出人類貪婪欲望所導致的慘烈戰(zhàn)場是多么可怕!?代表《羅密歐與朱麗葉》一劇的主題是“愛情”;代表《哈姆雷特》一劇的主題是“猶豫不決”;代表《威尼斯商人》一劇的主題是“愛情”;代表《奧賽羅》一劇的主題是“忌妒”;代表《李爾王》一劇的主題是“固執(zhí)”;代表《馬克白》一劇的主題是“野心”。
傅氏導讀文章:如《哈姆雷特:一個永恒的孤獨者》《羅密歐與朱麗葉:詩性的人物與“狂暴”的愛情》《威尼斯商人的“原型”故事》《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救贖”、“偶然”和“性”》《哈姆雷特:“延宕”,還是“等待”,問題所在》《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前世今生》,等等,已在2017年10月1日由天津人民出版社以書名《天地一莎翁——莎士比亞的戲劇世界》出版。
19世紀以前學校使用的“莎士比亞全集”教科書,都是刪節(jié)本,并非莎翁原著的全本。刪節(jié)本即所謂猥褻的“性”雙關(guān)語的部分被刪除,不出現(xiàn)在莎士比亞劇本里。伊麗莎白女王時期的觀眾在當時是三教九流,以站著看戲的底層小市民組成,他們只要花一便士便可站在“池子”(“Pit”)看戲,他們的品位不是很雅致的。像在任何時代的大眾戲院一樣,莎士比亞的觀眾喜歡聽一些粗俗淫穢、與“性”相關(guān)的鄙俗笑話,為票房保證,莎士比亞就不能不提供這類的笑話。這類的“性” 雙關(guān)語在梁實秋譯本里,都被省略掉,使梁譯本變成“節(jié)譯本”(bawdlised)。我們一直以為《羅密歐與朱麗葉》一劇是描寫純潔無比的愛情,怎會涉及性?像《羅密歐與朱麗葉》劇中第一幕第一開場那兩個開普萊特家仆人的對話,幾乎全是粗俗淫穢、與“性”相關(guān)的雙關(guān)語。
SAMPSON
True; and therefore women, being the weaker vessels,are ever thrust to the wall:therefore I will push Montague’s men from the wall, and thrust his maids to the wall.
GREGORY
The quarrel is between our masters and us their men.
SAMPSON
'Tis all one, I will show myself a tyrant:when I have fought with the men, I will be cruel with the maids, and cut off their heads.
GREGORY
The heads of the maids?
SAMPSON
Ay,the heads of the maids, or their maidenheads;
take it in what sense thou wilt.
GREGORY
They must take it in sense that feel it.
SAMPSON
Me they shall feel while I am able to stand:and 'tis known I am a pretty piece of flesh.?(Act I, Scene 1)
薩 不錯; 所以女人比較柔弱的,總會被擠到墻邊去:
所以我要把蒙特鳩家的男人從墻邊擠開,
把他家的女人擠到墻邊去。
格 這仇恨只是兩家主人和男仆之間的事。
薩 全是一樣,我要像兇神一般:我和他家的男人打過之后,
對他們的女人也不留情;我要切她們的頭。
格 處女的頭?
薩 對,處女頭或處女膜;隨便你怎么解釋。
格 她們一定會感覺到的。
薩 只要我能硬起來,她們就會感覺到我;
大家都知道我有一塊很堅實的肉哩。
格 幸虧你不是魚;如果你是,你會成為一塊臭咸魚。
拔出你的武器來:有兩個蒙特鳩家的人來了。?(以上為梁實秋譯)
桑普森 所以,生性柔弱的女人才會被擠到墻邊去。
因此,我要把蒙塔古家的男人從墻邊推開,
把他家的女人都擠到墻邊去。
格里高利 仇恨只在兩家主人和我們這些男仆之間,
跟女人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桑普森 在我眼里,男女都一樣。我要做一個殺人如麻的暴君,
等我打敗他家的男人,對他家的女人也毫不留情;
我要割下她們的頭。
格里高利 處女的頭?
桑普森 對,處女的頭,或處女的膜; 隨便你怎么說。
格里高利 她們的身體會有感覺的。
桑普森 當然,我一硬起來,她們就會感覺到了;
誰都知道我身上有一根好肉。
格里高利 幸虧你不是魚;如果是,也是一條腌過的干鱈魚。
把你的家伙亮出來:有兩個蒙塔古家的人走過來了。?(以上為傅光明譯)
就一個誠懇的研究者觀察,傅譯確實做到譯到原文的所有意思。不像梁譯“要把蒙特鳩家的男人從墻邊擠開,把他家的女人擠到墻邊去”,純字面上看,不知為什么要把女人擠到墻邊去。傅的“我要把蒙塔古家的男人從墻邊推開,把他家的女人都擠到墻邊去”,在他的注釋里說明的是“暗指擠到墻邊干性事”(“thrust his maids”)?,具體明白,梁譯卻直接省略。這應該是華人世界中的第一人,打破了幾百年來莎士比亞是“無性的圣人”的閱讀謬誤,莎士比亞終究是個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傅光明是第一個讓莎士比亞的全真面貌出現(xiàn)在全世界華人的閱讀研究的經(jīng)驗傳承里的21世紀新譯學者。再者,《樓臺會》(第二幕第二景)中,羅密歐與朱麗葉道別時,羅密歐對朱麗葉說:“O, with thou leave me so unsatisfied?”朱麗葉說:“What satisfaction canst thou have tonight?”處處充滿性暗示的對白。可梁譯——羅:“啊! 不給我一點滿足就讓我走么?”朱:“你今晚能有甚么樣的滿足呢?”純字面上看,不知“滿足”在此意有所指; 而傅譯——羅:“啊!一點滿足都不給就讓我走嗎?”朱:“你今夜能有甚么滿足呢?”傅譯注解了“滿足”為“朱麗葉或覺羅密歐有提出希望性滿足之意”。
傅譯學術(shù)含金量極高,而“傅莎學”研究體現(xiàn)在他的莎學與《圣經(jīng)》來源互文的傅譯獨創(chuàng)“新”莎學領(lǐng)域,這絕對是傅氏的新貢獻,至少臺灣莎學未見這方面的專家學者。傅光明的《圣經(jīng)》研究,可以從他搜羅齊全完備的《圣經(jīng)》藏書看出,像中文《圣經(jīng)》:包括有(一)1985年圣經(jīng)公會出版的《圣經(jīng)》(現(xiàn)代中文譯本);(二)2002年中國基督徒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所發(fā)行;(三)2007年西班牙圣保羅國際出版公司所出版的《牧靈圣經(jīng)——天主教圣經(jīng)新舊約全譯本》;(四)2008年中國天主教教團教務委員會所發(fā)行的《圣經(jīng)·新約全集》。英文《圣經(jīng)》包括:(一)1968年出版的The Jerusalem Bible,by New York:Doubleday& Compant, Inc.(二)1978年出版的Good News Bible,by London:United Bible Societies;(三)1984年出版的Holy Bible,by Michigan:Zondervan Bible Publishers。對其最重要且最具參考價值的《圣經(jīng)》是1984年出版的所謂“詹姆斯國王欽定版《圣經(jīng)》”?,最早出版于莎士比亞去世前五年的1611年。
除上述中英文版《圣經(jīng)》之外,對傅光明研究莎譯與《圣經(jīng)》互文最重要的一本書,則為伊麗莎白一世女王時期當時百姓最流行的大眾經(jīng)本——《公禱書》(The Book of Common Prayer),對照《圣經(jīng)》對莎劇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研究《圣經(jīng)》對莎劇的“影響學”極為重要的參考文獻。
傅譯的新莎學,局限于《圣經(jīng)》對莎劇的“影響學”。英國著名莎學專家像山姆耳 (Samuel Johnson) 和博厄斯 (James Boswell) 曾說,《圣經(jīng)》是莎士比亞取之不盡的源泉,甚至可以說,沒有《圣經(jīng)》,就沒有莎士比亞的作品。傅光明的《莎劇〈李爾王〉與舊約〈約伯記〉異同之比較》?一文,比較了《約伯記》中的約伯絕對無辜的苦難和莎劇《李爾王》中李爾的遭遇。傅光明說:從表面上看兩者皆有咎由自取的味道,可是結(jié)局并不同?!都s伯記》的作者是要明確告知世人,上帝與撒旦聯(lián)手拿約伯做試驗,是要試煉人對神、上帝的敬畏虔敬可以達到什么程度,而李爾向諸神禱告,向眾神祈求,向上天呼號,就是沒向上帝求助,因此莎士比亞塑造的是一個生活在基督教外多神異教世界里的不列顛國王,他要徹底表現(xiàn)這位遭遺棄的國王作為一個人的悲劇,這個人是李爾,不是基督徒。比起約伯獲得上帝慷慨無比的賜福饋贈,并得以長壽善終,在這一上帝安排的結(jié)局中,李爾得到的只是人的結(jié)局。莎士比亞,這位李爾真正的上帝,安排李爾像約伯一樣失去一切,然后讓他在霹靂閃電的暴風雨中經(jīng)受約伯式的苦難,最后重新獲得考狄莉亞的親情摯愛,并同時獲得了作為人應有的自由、信心和尊嚴。
傅光明的莎學研究以考據(jù)莎劇原型故事為根本,論證莎劇與希臘羅馬神話的互文性,分析如何以希臘羅馬神話故事來塑造莎劇人物,展開情節(jié)敘事?!霸凸适隆痹敿毘尸F(xiàn)莎士比亞戲劇的故事來源,為讀者提供了解莎劇創(chuàng)作背景的來源等。
《羅密歐與朱麗葉》導讀總共考據(jù)了七種相關(guān)的歷史來源:第一,基督教早期作者色諾芬(Xenophon),以《伊佛斯》(Ephesus)傳奇故事集,首次講述了情人們以服用安眠藥來逃避婚姻的故事。第二,在1746年拿帕勒斯印行的薩勒尼塔諾(Masuccio Salernitano)所著《故事集》(Novelino)之第三十三個故事,在這故事中并沒有兩個家族結(jié)下宿仇的部分。薩勒尼塔諾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叫作馬力奧托與辛諾莎 (Mariotto & Ciannozza),講述了錫耶納城所發(fā)生的愛情悲劇,女主角辛諾莎因似死般的昏睡而被舉行了葬禮,修道士知道辛諾莎還活著,卻未有人去告知男主角馬力奧托這個消息。第三,最可注意的是1530年波多(Luigi da Porto)的小說,這一對情人首次采用了羅密歐 (Romeo)與朱麗葉塔 (Giulietta) 的名字,并以兩家世仇——維洛納城的蒙塔奇家族和卡普列狄家族(Montecchi of Verona and Cappelletti of Cremona)為背景。第四,1554年班達洛(Metteo Bandello) 的《故事集》(Novelle),小說為《羅密歐與尤麗葉的悲劇故事》(The Tragicall History of Romeus and Iuliet),在班達洛的版本里,多了“奶媽”和“修士”兩個鮮明活潑的綠葉角色,還有朱麗葉的陽臺和繩索,和結(jié)束時朱麗葉在家族墓穴里醒來與羅密歐的簡短說話。第五,1559年法國人波斯多(Pierre Boisteau) 把班達洛的版本譯為法文,成為他《悲劇故事》 (Histoire Tragiques) 里的第三篇故事,在這法文譯本里,賣藥人成為一個角色。而且更動了結(jié)尾為羅密歐在朱麗葉醒來前死去,朱麗葉用羅密歐的匕首自殺。第六,1562年布魯克(Arthur Brooke) 用“禽蛋商格律”(poulters measure)?改寫成一篇英文長詩,其標題為“The Tragicall History of Romeus and Iuliet,written first in Italian by Bandell, and now in English by Ar. Br.”,這一首詩是重要的,因為它是證明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原型故事”之直接來源的唯一證據(jù)。莎士比亞與布魯克的版本甚為密切,但是莎士比亞把原故事情節(jié)中的九個月縮短成五天,使得劇情變緊湊。莎士比亞在人物描寫上,如奶媽之極度庸俗,修士之充滿同情,都是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新貢獻。
傅光明考證了《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題材,確實和以上七個作品相關(guān),但“其戲劇精神是‘奧維德式’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這對追求自由愛情的情侶,同奧維德《變形記》(Metamorphosis) 中的皮拉模斯 (Pyramus) 和希絲比 (Thisbe) 一樣,以墓地殉情的悲劇,再現(xiàn)了“狂暴的歡樂勢必引起狂暴的結(jié)局,即刻骨銘心的永恒愛情來自死亡”?。莎士比亞的戲劇精神之“奧維德式”的皮拉模斯和希絲比的故事,完整地呈現(xiàn)于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的第五幕第一景,織工線軸兒(朱生豪按Bottom音譯為“波頓”,但其實“線軸兒”別具意味)帶領(lǐng)一組工班,排演皮拉模斯和希絲比的故事,準備在公爵結(jié)婚當日演出,替他們祝賀。而《羅密歐與朱麗葉》這對愛侶最后的殉情,是把皮拉模斯和希絲比的殉情墓穴的情節(jié)整個重現(xiàn)。
從2012年到2018年,七年的時間,一人獨力譯完新譯《莎翁全集》的十三個劇本,就整個全世界華人莎劇翻譯史而言,可謂創(chuàng)舉,似無人能及。這不但是中國文學界的大事,更是中國新文學史上的一大創(chuàng)舉,看來“十年一莎翁”的豪語有期可待。
除了傅新譯《莎翁全集》的劇本成就外,隨著翻譯而來的傅譯莎學研究,也已有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10月出版的《天地一莎翁——莎士比亞的喜劇世界》。事實上,傅光明翻譯的莎劇每一獨立劇本的單篇“譯序”,即后來的“導讀”,便是傅譯莎學之研究成果。據(jù)悉,傅光明另一莎學著作《戲夢一莎翁——莎士比亞的喜劇世界》,也將在2018年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
傅新譯莎劇讀本,又稱“注釋導讀本”,以自己對莎劇的理解與詮釋為不懂英文的讀者,呈現(xiàn)一個真實的莎士比亞,是“原汁原味” 的莎士比亞,傅新譯的“原汁原味”莎劇,注釋詳盡,內(nèi)容豐富,導讀精彩可期。傅新譯的譯文本身,對于信達雅三者,都能兼顧。就《羅密歐與朱麗葉》一劇的傅譯與原文,做對照閱讀,對譯者把英國伊的莎白時期的英語,“嫁”給21世紀的中文的一番苦心經(jīng)營,感到異常欽佩。傅光明以學者的研究精神,不做高蹈不實的研究,而是以孜孜不倦的態(tài)度、認真治學的精神投入翻譯這項基本但十分必要的工作,誠屬難能可貴,將莎士比亞戲劇引薦給全華人世界的讀者,厥功至偉。傅新譯求真求實的翻譯信念,其作品正是此標準具體的呈現(xiàn)。傅新譯莎劇的遺憾,在于莎翁戲劇原為詩劇,有散文也有韻文;特別是無韻詩體(blank verse)詩行,在他中晚期劇本的占有相當大的比例,無韻詩體的使用最能將角色表達得淋漓盡致。從傅譯不難發(fā)現(xiàn),對于無韻詩體,他力求以中文之散文詩體呈現(xiàn),即看似形散,內(nèi)亦充盈語言韻律和張力。傅新譯對韻詩戲文,以及眾多獨白、對話中或結(jié)尾處出現(xiàn)的兩聯(lián)句韻詩(couplet),一律以中文詩體對應作為補救。他的譯作,對想了解莎劇,但英文程度有限的讀者來說,是資料豐富、搜羅完整的輔助工具。傅新譯莎劇是要讓讀者能更深入欣賞莎翁的文采,領(lǐng)略莎劇的全貌。
臺灣畢竟還沒有出現(xiàn)一個敢于重新挑戰(zhàn)重新翻譯《莎士比亞全集》的學者專家出現(xiàn),而多少年之后也未必會有,可以預見的是,傅新譯莎劇讀本,一定會在臺灣大放異彩。
①③?傅光明的博客 http://blog.sina.com.cn/fuguangming
②兩聯(lián)句韻詩 (couplet):對句,又稱二行連句,由相連并押韻的兩行詩組成,講究韻律。
④W. J. Craig.The Oxford Shakespeare. 1914.
⑤Brian Gibbons and A. R. Braunmuller. Eds.The New Cambridge Shakespeare.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⑥Johnathan Bate and Eric Rasmussen. Eds.William Shakespeare:Complete Works. 2008.
⑦第一對開本并非莎時期演員所使用的本子,當時演員多使用舞臺腳本,印行的四開本又多以舞臺腳本為依據(jù)。
⑧David Bevington,The Complete Works of Shakespeare.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7th Edition, 8th Jan, 2013).
⑨The Complete Works of William Shakespeare.The edition of the Shakespeare Head Press,(Oxford:Barnes & Noble Books, 1994).
⑩Ann Thompson, David Scott Kastan and Richard Proudfoot. Eds.The Arden Shakespeare Complete Works, Revised Edition, ( London :Bloomsbury Publishing PLC, 2011).
?Peter Alexander, ed.The Complete Works of William Shakespeare.(London:Diamond Books, 1994:57).
?梁實秋譯:《羅密歐與朱麗葉》,臺北遠東圖書公司1989年版,第21頁。
??傅光明譯:《羅密歐與朱麗葉》,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3頁,第4頁。
?The Holy Bible, In the King James Version,New York:Thomas Nelson, Inc., 1984.
?傅光明:《莎劇〈李爾王〉與舊約〈約伯記〉異同之比較》,《河北學刊》2017年第4期。
?禽蛋商格律”(poulter’s measure),即輪流用十二音節(jié)與十四音節(jié)一行寫成的詩體。
?傅光明:《天地一莎翁:莎士比亞的戲劇世界》,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