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陳明遠
欣逢中國新詩百年紀念,語文出版社修訂再版了《七家詩選》。以此回顧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新詩的發(fā)展軌跡,亦表達對于百年來新詩先行者們的敬意。
1987—1988年編選、1993年正式出版的《七家詩選》,在國內(nèi)外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好評,產(chǎn)生了相當大的影響。許多大學及研究機構(gòu)將《七家詩選》列為重要的文化研究參考書,一些學校的文科專業(yè)將它作為詩歌教材?!镀呒以娺x》(增訂本)于2017年底印行,立即得到詩歌愛好者的關注。
圍繞著近三十年來《七家詩選》新舊版本的來龍去脈,有很多罕為人知的典故。本文如實記錄并綜述了幾位親歷者的回憶與訪談,對于《七家詩選》的初版與修訂再版的過程做一簡要的追溯,以饗同好。
說到《七家詩選》初版的緣起,必須感謝馮至(1905—1993)、艾青(1910—1996)、卞之琳(1910—2000)、林林(1910—2001)和趙樸初(1907—2000)等幾位詩壇泰斗。
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長久閉塞的中國新詩突破重重困境和干擾開始“走向世界”。首先,“五四”以來的新詩運動成就,博得了世界各國的熱情矚目與公認:世界詩壇首次出現(xiàn)了轟動性的大事——1985—1987年間,艾青、馮至二人分別榮獲德、法文學藝術最高勛章。世界各國媒體紛紛以頭條新聞報道:
1985年3月12日法蘭西共和國駐中國大使馬樂代表共和國總統(tǒng)和文化部長授予艾青法國文學藝術最高勛章,這是法國第一次向中國人授文學藝術最高勛章。
1987年6月5日,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總統(tǒng)魏茨澤克親切會見馮至先生;同年12月15日,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駐我國大使韓培德代表魏茨澤克總統(tǒng)將一枚“大十字勛章”授予馮至先生。這是我國文化界人士首次獲得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最高榮譽勛章。
艾青、馮至、卞之琳與趙樸初等詩壇前輩有著深厚友誼。1986—1988年間,艾青、馮至、卞之琳、林林、趙樸初等人,從各自的信息渠道,得悉劍橋《世界名人錄》英文本選錄了艾青、蔡其矯、流沙河、邵燕祥、陳明遠、傅天琳、舒婷等七名中國新詩人;《世界名人錄》是一部收錄世界當代著名人士簡況的傳記資料匯編,初版于1935年,每年新版一卷,每版均有所增補修訂。倫敦劍橋版“名人錄”是目前世界各國出版的數(shù)十種名人錄中最具權(quán)威、最有影響的一部,是聯(lián)合國和世界各國的政府機構(gòu)、大使館、高等學府、研究單位和各大圖書館、資料室必備的工具書。
當時各國駐華新聞記者、大使館文化參贊、漢學家等,前后共有幾千人次,都很關切與中國的文化交流,包括歷經(jīng)曲折的中國新詩在改革開放以后的發(fā)展狀況。20世紀80年代《世界名人錄》派有若干駐中國代表(特派員),他們進行了廣泛的調(diào)查研究。多年以后,一些知情者才透露,當時若干名駐中國代表即特派員是懂中文的,他們都仔細閱讀并研究了許多中國的詩集,例如:艾青:1980年《歸來的歌》、1983年《雪蓮》、1984年《啟明星》;蔡其矯:1982年《生活的歌》、1984年《迎風》、1986年《醉石》;流沙河:1982年《流沙河詩集》、1983年《故園別》、1983年《游蹤》;邵燕祥:1980年《獻給歷史的情歌》、1985年《邵燕祥抒情長詩集》;陳明遠:1982年《地下詩草》、1986年《詩詞冤案》;傅天琳:1981年《綠色的音符》、1985年《音樂島》、1986年《紅草莓》;舒婷:1982年《雙桅船》、1986年《會唱歌的鳶尾花》;等等。
當時中國外文局以六種文字(中、英、法、德、俄、西班牙)向世界各國發(fā)行的《北京周報》與外文版China Daily(《中國日報》)等,也刊載過一些文章介紹中國詩歌的發(fā)展。
媒體介紹:“入選《世界名人錄》的主要標準是:一、世界范圍內(nèi)的知名度;二、本人的實際貢獻和成就;三、對于社會公眾的影響?!澜缑恕娜脒x須經(jīng)過嚴格的推薦、評議和復審過程。載入《世界名人錄》的中國科技、文化界人士有一百多位,其中詩人有七位。他們的詩作題材豐富、形式多樣、風格各異,深受廣大讀者喜愛?!?/p>
于是艾青、馮至、卞之琳與趙樸初等幾位老前輩,不約而同地倡議編選《當代中國七家詩選》。他們商討后,向熟識的廖承志先生創(chuàng)議籌辦的中國友誼出版公司提出建議。
當時老前輩們之所以選定中國友誼出版公司,是因為廖承志先生創(chuàng)議籌辦的該出版公司于1983年1月正式成立,雖然同年6月10日廖承志先生不幸去世,但他在去世前擬定了出版公司的宗旨是:“以文會友,團結(jié)海內(nèi)外炎黃子孫,傳播當今世界最新科學成果,介紹優(yōu)美的文學作品,弘揚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p>
經(jīng)過幾位詩壇前輩的熱心創(chuàng)議,該出版公司負責人一致認為,《七家詩選》正符合這個宗旨,于是立即組織編輯人員。初版《編者的話》如下:
我們十分榮幸地向中外讀者,特別是詩歌愛好者奉獻這一部《中國當代詩人七家詩選》,并對這部詩集的編選做一簡要說明。這部詩集收入了艾青、蔡其矯、流沙河、邵燕祥、陳明遠、傅天琳、舒婷的詩作近二百首。這七位詩人均被載入英國倫敦歐羅巴出版社印行的《世界名人錄》……他們的詩作題材豐富、形式多樣、風格各異,深受廣大讀者喜愛。本書收入的作品主要由作者自選,每位詩人還撰寫“自敘”一篇。同時,我們請當代詩歌評論家藍棣之先生作序。中華民族有著悠久的文明和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哺育出一大批為世界所公認的杰出的科學、文化人物。我們希望有更多的人,中國人、外國人,了解他們對人類的文明和進步所做的突出貢獻和成就。出版這部書的初衷也在于此。
20世紀80年代初期,新詩作者有兩批主力:一批是前一代“歸來者詩群”(由艾青復出后第一本詩集《歸來的歌》而得名),另一批是被稱為“新生代或知青詩群”的后起之秀,他們共同創(chuàng)造了新詩發(fā)展史上承前啟后的過渡階段。
“歸來者”詩群,是指“文革”前已發(fā)表詩作,但因歷次政治運動沖擊而停止寫詩的詩群,主要有艾青影響下的“七月詩人”綠原、曾卓、牛漢等。“九葉詩人”鄭敏、袁可嘉等,還有蔡其矯、屠岸等;邵燕祥也說過:“最初激起我嘗試寫詩的熱情的……是‘七月詩叢’第一輯;我受到‘七月詩叢’影響而走上寫詩的道路?!备母镩_放初期,艾青最年長,69歲,其次蔡其矯61歲;接下來就是四五十歲的壯年人:鄭敏57歲、綠原和曾卓55歲、牛漢和屠岸54歲、流沙河46歲、邵燕祥44歲,大多數(shù)正值身強力壯的“黃金時代”。用現(xiàn)代眼光看,“歸來者” 群體經(jīng)歷豐富、創(chuàng)造力持久旺盛,不愧為20世紀后半期中國詩壇的中流砥柱。
另一批被稱為“新生代或知青”詩群的后起之秀,主要有29歲的食指、28歲的北島與江河、27歲的芒克、25歲的舒婷、24歲的楊煉、22歲的顧城等。他們大多是 “知青”,這些人里面絕大多數(shù)實際上只獲得小學初中的正規(guī)教育,如食指(郭路生)、北島(趙振開)、舒婷(龔佩瑜)、顧城等。他們中間僅有一小部分愛詩或能夠?qū)懺姟?/p>
非常明顯的一個現(xiàn)象是,在前一代“歸來者”詩群和“新生代或知青”詩群之間,存在著十幾年甚至二十多年的間隔或所謂“代溝”,可稱為“斷裂帶”,即可能形成青黃不接的隔絕、危機。由此,兩代人傳承關系的空缺,必須由“傳、幫、帶”的接力棒加以彌補。
這種傳承關系的空缺和彌補,具體表現(xiàn)于兩部詩選《白色花》和《九葉集》的暢銷,在社會上大受歡迎,成為“傳、幫、帶”的有力工具。
1981年出版的詩選《白色花》,收入被稱為“七月派”詩人的作品;同一年,《九葉集——四十年代九人詩選》也出版了。中國新詩的現(xiàn)代主義時期從哪里開始的?鄭敏認為:“應該說,是從五四后期20至30年代初聞一多、徐志摩他們那一代起頭,經(jīng)過戴望舒、馮至、卞之琳、穆旦、袁可嘉這一代,中國新詩的現(xiàn)代主義趨于成熟,同世界接軌了。我(鄭敏)記得早在1980年2月,北島、芒克、江河、多多、顧城、楊煉等人曾騎車登門拜訪我。這批‘朦朧詩’詩人通過唐祈讀到了‘九葉派’的詩歌時大吃一驚,說:‘我們想做的事,40年代的詩人已經(jīng)開始在做了’?!?0世紀30年代中國現(xiàn)代派與后起的40年代“九葉派”等現(xiàn)代詩人們,把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潮推向了高峰,他們先后以《現(xiàn)代》和《詩創(chuàng)造》《中國新詩》為根據(jù)地,形成了強大的陣容;他們結(jié)束了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模仿階段,開始進入自覺創(chuàng)造的嶄新階段。交談中北島還表示過:穆旦、袁可嘉、陳敬容和鄭敏等40年代詩人的文體(包括翻譯外國詩歌),對他自己和同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這就是說,早在1980年,“朦朧派”已經(jīng)承認40年代“九葉派”的詩歌對于他們的重大影響??墒谴撕?,我們沒有再聽他們提起這些重要的往事。鄭敏說:“后來我回憶起那幾個年輕人時,覺得人們所說的‘朦朧詩’其實也不怎么‘朦朧’?!痹谕置У囊淮卧L談中,鄭敏說:“事實上,我覺得朦朧詩正是一個‘精神的崛起’,但從詩歌理論和藝術技巧上,我覺得沒有超過上半世紀,基本上是重復性的再次播種、再次收獲。”
愛好詩歌的廣大知識青年(知青),因未能接受正規(guī)學校教育而欠缺必要的基本功訓練。20世紀80年代,艾青、蔡其矯、牛漢、邵燕祥等“歸來者詩人”,以深厚的文藝修養(yǎng)和豐富社會經(jīng)歷,對朦朧詩的誕生有過不同程度的支持和幫助。如蔡其矯與舒婷1975年在福建結(jié)識;舒婷的成名作《致橡樹》就是由蔡其矯轉(zhuǎn)抄給艾青,艾青大為贊賞并抄錄。在蔡其矯的引薦下,知識青年北島和舒婷自1977年8月開始通信。1979年10月,舒婷初次來到北京,蔡其矯帶她與北島相識。此后,經(jīng)過蔡其矯熱情介紹,舒婷、芒克、北島等先后拜訪過艾青,但具體時間待核實。許多詩評者公認:如果沒有艾青、蔡其矯等前輩的熱心培養(yǎng)、扶持,那么舒婷、北島等后起之秀是很難出道一鳴驚人的。
這種傳承關系,還表現(xiàn)于兩本詩歌刊物:北京的《詩刊》和四川的《星星》。
《詩刊》1957年1月創(chuàng)刊,是以發(fā)表當代詩人詩歌作品為主,刊發(fā)詩壇動態(tài)、詩歌評論的大型國家級詩歌刊物。1965年出至第80期時停刊。1976年復刊,先后由李季、嚴辰、鄒荻帆擔任主編。1979年3月由艾青、蔡其矯推薦,由《詩刊》編輯部主任(后為副總編)邵燕祥經(jīng)手,發(fā)表了北島的《回答》;4月發(fā)表了舒婷的《致橡樹》,7月發(fā)表了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原《詩刊》編輯部編輯李小雨說:“在20世紀80年代初,能把詩發(fā)表在《詩刊》雜志上,是一件比天還大的事,是千千萬萬文學青年出人頭地、命運轉(zhuǎn)折的捷徑。因為《詩刊》,他們由普通工人變成名滿天下的詩人……當時《詩刊》的發(fā)行量是54萬冊……北島在1979年就開始在《詩刊》發(fā)表作品,常??嬷鴤€小黃包到《詩刊》來,還把油印民間刊物《今天》拆散了,貼在《詩刊》社的大門口,想讓編輯們看到之后能有所選登。”李小雨回憶:“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詩壇,儼然一幅‘百花齊放’的假象……于是,每一位青年詩人都急著想舉旗抓綱、開宗立派,把西方的印象派、象征主義、弗洛伊德等統(tǒng)統(tǒng)掃了一遍。1986年全國詩歌大展有呼吸派、撒嬌派等88個流派之多;流派雖多,但總體浮躁,之后便是寫作上遇到難度之后的沉寂?!?/p>
《星星》詩刊1957年元旦誕生于天府之國成都,但于1960年???979年復刊。同年,平反后復出的流沙河調(diào)回四川省文聯(lián),任《星星》編輯。當時流沙河也指導過傅天琳寫新詩,例如,他對于傅天琳的處女作《我是一個蘋果》等,也做過指點,提出了積極的建議。
1986年《星星》詩刊發(fā)起“我最喜愛的10位當代中青年詩人”活動。讀者參加投票的信件雪花般紛至沓來,最后舒婷(1952— )、北島(1949— )、傅天琳(1946— )、楊牧(臺灣詩人,1940— )、顧城(1956—1993)、李鋼(1951— )、楊煉(1955— )、葉延濱(1948— )、江河(1949— )、葉文福(1944— )10人當選。其中,舒婷和傅天琳入選1987—1988年的《世界名人錄》。
1987—1988年編選《七家詩選》時,主要委托清華大學中文系詩歌評論家藍棣之教授總負責選取,且首先通過艾青審閱認可。當時藍棣之教授非常認真負責,廣泛征求一些同行的意見,決定詩作者每位選錄三十首左右。于是七位詩人都認真地各自選取29—30首代表作,及時郵寄到藍棣之手中。
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艾青、蔡其矯、流沙河、邵燕祥、陳明遠、舒婷(有時還包括重慶的傅天琳)等“以詩會友”,時有機緣在北京相會或聚談,推敲字句,切磋詩意,斷斷續(xù)續(xù)情誼長達數(shù)十年。諸人“以詩會友”不亦樂乎,可稱為詩壇佳話。
起初,前輩馮至、艾青、卞之琳、林林等,指導中科院電子所語言文字研究室陳明遠到北京語言學院留學生系講授“中西方詩歌比較”的課程,陳明遠覺得這項任務的壓力很大,于是請求詩壇前輩們予以具體幫助和審閱講稿。馮至曾留學德國,艾青曾留學法國,卞之琳曾留學英國,林林曾留學日本,他們熱心幫助編寫講義(后來以《現(xiàn)代詩基本功》的書名出版)。當時這幾位指導老師先后給陳明遠閱讀了1986—1988年間的原版《世界名人錄》及國外有關報道,并通過各種講座向來華的各國學生介紹中國古今詩歌。
《七家詩選》在1988年底基本編就,當時為紀念“五四以來中國新詩70周年”作為重點書付排準備印刷。然而,卻一直延期到1993年2月,又做了若干增補后,方才重新排版印行,出版立即在國內(nèi)外贏好評。可惜馮至先生(1905年9月17日—1993年2月22日)未能親眼讀到《七家詩選》初版本。
詩歌評論家藍棣之先生在《七家詩選·序言》中寫道:“在判斷詩的價值和影響方面,中國有中國的眼光,西方有西方的眼光;然而這兩個眼光之間并不存在鴻溝,兩者是可以相通的。從這張入選名單,我看見了兩者的相通之處。七位詩人的代表性是顯而易見的:艾青、蔡其矯是20世紀30—40年代就享有詩名的詩壇前輩,艾青來自上?!笠怼?,蔡其矯來自延安‘魯藝’,然而他們都富于詩的藝術獨創(chuàng)性。流沙河、邵燕祥都是50年代成長的詩人,流沙河的《草木篇》和后來寫的關于‘文革’的抒情詩,以及他因為詩而招致的坎坷命運,是家喻戶曉的;邵燕祥的政治抒情詩的思想光芒、詩藝的高超,以及他80年代前期的詩歌活動,為他贏得了世界性聲譽。陳明遠是文壇元老郭沫若、田漢、宗白華等人辛勤培育長大的,他二十幾歲時寫下的初試鋒芒的詩詞19首,竟被當作‘毛澤東未發(fā)表的詩詞’在海內(nèi)外輾轉(zhuǎn)傳抄翻?。弧母铩陂g,他的詩獲得了最廣泛的讀者的喜愛……傅天琳的名字也許稍稍陌生一些,但是由于體驗深厚和詩的才情,使得她的詩以很快速度向某種詩的高度攀登,轉(zhuǎn)瞬之間就使世界驚異。舒婷是著名的朦朧詩人,她在翻新中國新詩的語言與技巧方面卓有成就,她的‘雙桅船’成了一代詩人甚至一代青年的憧憬?!?/p>
藍棣之先生又指出:“最初,在1985—1986年度《世界名人錄》選出這七名詩人作為中國當代詩壇代表的時候,艾青、蔡其矯屬于老年,流沙河、邵燕祥屬于中年,陳明遠、傅天琳和舒婷尚屬于青壯年。這正好構(gòu)成了當時老、中、青的三個梯隊。從所生活的地區(qū)來看,艾青、邵燕祥、陳明遠三人主要在北京,蔡其矯、舒婷二人主要在東南部的福建,流沙河、傅天琳二人主要在西南部的四川。他們所分布的這三個地區(qū),正好構(gòu)成了中國大陸的一個金三角??傊?,這七位著名詩人所具有的充分代表性,是毋庸置疑的了。應該說,他們幾位是率先走向世界的中國當代詩人,或者說世界在關注中國當代詩創(chuàng)作成就的時候,首先看到了他們幾位。我們可以從這本詩選看到中國當代詩創(chuàng)作的特征、脈絡、走向和命運,同時也可以感受到西方對于中國詩歌的期待。這本詩選將成為中西方文學眼光的焦點,這就是它的價值。西方人從這里可以看到中國當代詩歌的特征與成就,它的特殊魅力;中國讀者可以從這里感受到西方的文學眼光,西方對于中國文學審美價值的取向。”
初版本《七家詩選》在1988年底基本編就,1993年才印行,不久便銷售一空。國內(nèi)外廣大詩歌愛好者翹首以盼,渴望能夠讀到再版或修訂新版。
1997年是“中國新詩80年”,這是一個良好的契機。臨近20世紀末,當時卞之琳、趙樸初和林林老師等,老當益壯,都表示希望《七家詩選》能夠在千禧年編選“修訂再版本”。
他們對于詩歌的熱心關愛,使得大家深受感動與鼓舞!如蔡其矯(1918—2007)、流沙河、陳明遠、傅天琳等詩人,各自在1997—1998年做出積極響應,表示要主動選編90年代的新作。當時,蔡其矯、流沙河、邵燕祥、陳明遠、舒婷、傅天琳等,先后幾次,陸續(xù)在北京相會或聚談,諸人“以詩會友”,都很高興……舒婷雖已“擱筆”,但仍支持此舉。于今,依然存有一些當時擬送出版社的稿本,有些(如蔡其矯老師)還是親筆抄寫的。
不過,艾青先生不幸在1996年病逝;還有幾位詩壇元老,都到了耄耋之年,并于2000年以后相繼去世:趙樸初(1907年—2000年5月21日)、卞之琳(1910年12月8日—2000年12月2日)、林林(1910年9月27日—2001年8月4日)都先后作古。嗚呼!如此一件大好事,亦就因“無人出面牽頭”而未辦成。
21世紀初,圖書市場蕭條,新詩讀者下降。出版社也受到很大沖擊,必須講求經(jīng)濟效益,許多好書的出版或再版計劃被迫擱淺。盡管如此,很多詩歌愛好者和中文系老師生們紛紛要求再讀到《七家詩選》重印本或新版本。
2017年欣逢中國新詩百年紀念時節(jié),語文出版社決定以“五四新詩百年”為契機,修訂再版《七家詩選》,亦表達對百年來新詩先行者們的敬意。語文出版社是2016年底由周有光先生生前熱心推薦的;因《周有光文集》四卷全由語文出版社編輯印行,所以周有光先生知道他們十分敬業(yè),編校水平不錯。此事多虧周有光先生臨終前再三囑托。這是“天時、地利、人和”的難得良機。語文出版社編輯部決定,《七家詩選》(增訂本)由五位在世的詩人適當增補新作(90年代以來的代表作),共約五十首,籍以反映近二十年間中國新詩的發(fā)展軌跡;同時,由五位在世的詩人各自撰寫一篇“修訂再版新敘”。
原序言執(zhí)筆者藍棣之先生(原清華大學文學院教授)早已出國,所以由汪劍釗先生(外國語言大學教授)再寫一篇新的序言,與1992年藍棣之的原序言并列。
整整一個世紀前,1917年《新青年》二卷六號發(fā)表胡適等新詩人最早“嘗試”的八首白話詩;1918年《新青年》四卷一號又推出白話新詩,被譽為“現(xiàn)代新詩的第一次出現(xiàn)”。這樣一批新文化群體,也是“新青年詩群”,開創(chuàng)了中國新詩運動的先河。此后,中國新詩人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陸續(xù)組成了眾多詩群,主要有1921—1929年的 “創(chuàng)造社”詩群(以留學日本的詩人為主體),1923—1933年的“新月”詩群(以留學英美的詩人為主體),1933—1936年的“漢園”詩群(北京大學文學院的校園詩社),1922—1937年的“淺草—沉鐘社”詩群,1937—1949年的“七月”詩群(左翼詩人,主張自由詩的散文美),1938—1948年的“九葉”詩群(西南聯(lián)大及上海的現(xiàn)代派),等等。百年來中國新詩從發(fā)生到發(fā)展、勃興,產(chǎn)生了眾多詩人和詩作,猶如滿天繁星,璀燦奪目……
如今,《七家詩選》之“七家”,無愧于滿天繁星里的一部分,可謂“中國當代七星詩群”。我們非常高興地看到:在20世紀90年代直至21世紀初的二十多年間,邵燕祥、陳明遠、傅天琳仍在孜孜不倦地創(chuàng)作新詩,其中邵燕祥、陳明遠寫新詩的歷史都已超過六十年,迄今仍孜孜不倦,決心一輩子為詩歌做奉獻。他們不僅致力于自由體新詩,同時也致力于開拓格律新詩的新風格。這次修訂再版,增補了諸詩人從 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的新作五十多首,從中可窺見二十多年來新詩的橫向斷代年輪和縱向進化軌跡。
“七星詩群”的創(chuàng)作,有一些共同特征,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是由于詩本身的原因而造就了世界范圍的影響和知名度。他們的作品站住了,不脛而走了,或因詩創(chuàng)作的潛力與后勁,后來居上,享譽詩壇。他們的詩有廣泛的讀者,為廣大受過現(xiàn)代文明教育的人所喜愛,絕不是招搖過市的流行詩。他們都曾以這樣那樣的“反傳統(tǒng)”姿態(tài),面對詩壇的某種弊端與弱點,都曾經(jīng)翻新詩的語言、技巧和方式,都是詩藝的執(zhí)著探索者。現(xiàn)在,他們被認為是詩壇的第三種力量:既不再局限于為政治服務這個口號,也非純粹地抒寫個體生命情欲;既不是大白話、假話、空話連篇,也不是故意地切斷聯(lián)想,人為地逃避情緒,故弄玄虛,艱深晦澀。當然也不是在此二者之間折中,而是另辟蹊徑,采取全新的選擇。
他們都是以中西方兩種眼光雙重審視地選擇,注意溝通中西,融匯中外,一方面吸收外來營養(yǎng),同時又竭力保持自己的特色。有人說,詩是一經(jīng)翻譯就失掉的東西;又有人說,詩是經(jīng)過翻譯而不失掉的東西。這兩種說法對于他們七位詩人,都是對的,這七人的詩既具有一經(jīng)翻譯就會失去的韻律、辭藻等漢語形式,但更具有無論多少次轉(zhuǎn)譯都失不掉的凡人類都能理解的詩情畫意的本質(zhì)??傊?,這七人的詩把不同文明的特色融進創(chuàng)作里,尤其是能夠用漢字的藝術符號講述東西方“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因緣,所以能夠震動世界。
他們都關注社會,能夠在創(chuàng)作中辯證地處理表現(xiàn)自我與關注民族、祖國命運之間的關系。從他們個人的精神呼吸里,能夠感受到時代脈搏的跳動。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過程里,生命情欲和對民族、祖國前途的關注,二者是互相推動的。他們的創(chuàng)作,沒有因為缺乏生命情欲而干枯,更因為有了時代內(nèi)容而最終成了氣候。他們把時代的價值內(nèi)化于個人心里,而個人的抒情無形中也就體現(xiàn)了時代價值。他們有意無意地把人的本體觀念看成是個人在社會中對自己的審視過程,由于個人的心理狀態(tài)與語言活動在這里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因此,個人也并非一成不變的實體。就是在這種變動不居之中,他們的詩創(chuàng)作演變和發(fā)展著。
他們的詩都是嚴肅的和有思想的,力求在詩的深層價值里滲透高層次的品格;勇于面對種種荒誕的社會生存方式,并審視生活的真諦。當今世界,正在向文化技術時代過渡,我們看到文化垃圾堆積起來,半是調(diào)侃半是暴露真實心態(tài)的獨白,暢銷走紅,其中包含的精神危機,讓人困擾。在如此浮躁喧囂的風氣中,讀者們經(jīng)過對比,更能看清這七位詩人的特色。
詩壇泰斗艾青的“歸來”之歌,比起前期的詩歌作品,內(nèi)容更廣泛,思想更渾厚,情感更深沉,手法更多樣、藝術更圓熟。艾青以其充滿藝術個性的歌唱卓然成家,實踐著他“樸素、單純、集中、明快”的詩歌美學主張。蔡其矯是一位被當代文學史著作冷落輕慢,乃至幾乎遺忘的詩人,他從來沒有占據(jù)詩壇執(zhí)牛耳地位,也不是振臂一呼、云集響應的詩人,他是以異乎別人的獨特聲音在默默歌唱。當1949年后詩人的創(chuàng)作走向規(guī)范(這是被行政驅(qū)使下的強大潮流),他卻“不識時務”離開一條大一統(tǒng)的軌道獨自行進,一個走在藝術創(chuàng)新前面的詩人往往是孤寂的、悲苦的,不被窒息而死就是幸福。邵燕祥也說:“詩的核心價值是自由。離開心智的自由,離開對自由的追求,就沒有真正的詩?!?/p>
我們可以從《七家詩選》看到中國當代詩創(chuàng)作的特征、脈絡、走向和命運,也可以感受到西方對于中國詩歌的期待。這本詩選將成為中西方文學眼光的焦點,這就是它的價值。西方人從這里可以看到中國當代詩歌的特征與成就以及特殊魅力;中國讀者可以從這里感受到西方的文學眼光,西方對于中國文學審美價值的取向。
與《七家詩選》初版相隔二十四年后,《七家詩選》(增訂本)序言的作者汪劍釗教授又指出:“這部詩選集中了七位中國當代詩人的作品。他們分屬不同的地域、不同的代際,并且,各自的寫作風格和審美趣味也不同,把他們集合到一起的是對詩歌的信念、對美的理解、對藝術的虔誠和對中國現(xiàn)代詩做出的貢獻?;蛟S唯其不同,他們的存在構(gòu)成了現(xiàn)代詩版圖的豐富性……詩無達詁,即便是同一位詩人的同一首作品,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讀者那里,都可能產(chǎn)生多種的解讀意見,更何況面對個性如此分明的七位優(yōu)秀詩人……美是自由的象征。自由,則意味著詩歌擁有無限的可能性,而詩的存在就是讓我們成為每一個獨立的自己,它不僅針對創(chuàng)作,也同樣適用于閱讀。詩是美的歸宿?!?/p>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詩歌大國”?!对娊?jīng)》《楚辭》、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曲,大部分皆有格律(韻律),或嚴或?qū)挘ㄉ贩N不斷翻新。在中國詩歌的歷史長河中,兩千年間一條紅線一以貫之:有詩必有“格”,有格必生“律”,無數(shù)格律詩詞的杰作千古傳誦。古今中外各民族各種風格的詩歌,均具有不同于散文的共性:必須有躍動的節(jié)奏、旋律,有韻味,有象征,集中表現(xiàn)意象和境界;詩歌必須精練、含蓄,感染力強勁。作為形象藝術,詩歌類似舞蹈,善于情景的對照、跳蕩、回旋;詩歌可以吟誦、歌唱,所謂“載歌載舞”,古今中外皆然。
由此可見,中國現(xiàn)代詩進一步發(fā)展的方向,除了努力借鑒國際上形形色色的現(xiàn)代詩歌流派,如現(xiàn)代主義、 表現(xiàn)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之外,還必須承繼并發(fā)揚唐詩、宋詞、元曲,特別是白話詩詞各種長短句式的傳統(tǒng);中國新詩不應隔斷優(yōu)良傳統(tǒng),而必須承繼并發(fā)揚光大千百年來無數(shù)詩人、詩作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汲取古今中外各種格律體、自由體的養(yǎng)分,創(chuàng)新出具有中國現(xiàn)代詩特色的新穎風格及韻律?!捌呒摇崩锩?,多數(shù)選取了豐富多彩的“長短句式”,靈活掌握、糅合了“半自由半格律體”的多類形態(tài),各自有所嘗試和拓展。這部《七家詩選》,在詩藝方面也盡力提供多種樣品,試圖做出示范性的貢獻。
百年前,以《新青年》諸先賢開創(chuàng)啟動的“中國新詩運動”,命脈猶存,絡繹不絕;新詩新苗,可望復興崛起,前途無量。所以,我們愛詩的人,要開啟全方位、多角度的眼界,拓寬視野,不必沉溺于悲觀,也不用盲目樂觀,而應抱著積極達觀的態(tài)度擁抱新詩。
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的三十多年間,《七家詩選》中的七位詩人之間(包括1996年去世的艾青和2007年去世的蔡其矯)多次在各種場合下分別聚會,“以詩會友”,彼此結(jié)成長期深厚的情誼。而這次在二十四年后迅速達成一致,欣然共同授權(quán)并密切配合增訂《七家詩選》,確屬難能可貴。
百年來,中國新詩如璀璨銀河,新詩群如閃亮繁星,而藉此,《七家詩選·增訂本》采用“北斗七星”作為封面,應是名副其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