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暢[南京大學文學院,南京 210036 ]
《弟兄》是魯迅作品中書寫兄弟情誼的佳作,它的精妙之處在于通過高超的潛意識渲染和心理描寫讓我們通過張沛君對弟兄情誼前后的態(tài)度轉變,看到一個復雜的兄長形象;也在于魯迅將自己置于其中,對自己進行無情的解剖,讓我們通過張沛君看到了魯迅自己。
張沛君對弟弟靖甫的情感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當他與靖甫之間沒有什么重大事件或要緊沖突時,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所謂“兄弟怡怡”的家庭氛圍中。聽著益翁對于兒子們?yōu)殄X而起紛爭乃至大打出手的抱怨的時候,他不以為然,覺得“自家兄弟何必斤斤計較,豈不是橫豎都一樣?”他對自己與弟弟的關系頗為自豪:“我們就是不計較,彼此都一樣。我們就將錢財兩字不放在心上。”甚至他將自己當作理想兄長的范本供人參考;再加上月生對 “他們兩個人就像一個人”的贊嘆,沛君有點被捧上了天。但當?shù)艿苌?、矛盾展開的時候,沛君的心理活動就進入了第二個階段。在對即將面臨的現(xiàn)實生活的考慮中,他意識到自己對弟弟的感情其實沒有那么真誠,還摻雜著很多其他的私心。他一邊不斷地壓制著自己萌發(fā)出來的“邪惡念頭”,一邊又被別人對他的吹捧束縛住了。內(nèi)心的私念和外界的看法拉扯著沛君,讓他處于一種近乎崩潰的矛盾狀態(tài)中。最終,他意識到自己已與弟弟產(chǎn)生了隔閡。魯迅通篇反諷,展現(xiàn)出一個過于理想主義的普通兄長的心理變化歷程。
張沛君無疑是愛弟弟的。平時,弟弟每周上多少課、批改多少作業(yè),他都清清楚楚,經(jīng)常在辦公室跟同事談起弟弟,對弟弟關心備至。當他得知弟弟患的可能是當時的不治之癥即猩紅熱后,緊張得如大難臨頭,說話口吃,聲音發(fā)抖;雖然他“進款不多”,平時也很節(jié)省,但為了確診弟弟的病,請了最有名氣、價格最貴的大夫;為了盡快趕回家中,他也不像平時那樣跟車夫討價還價;見到弟弟時,他心跳得厲害,坐立不安;本不信中醫(yī)的他,情急之下又請了自己一向看不起的中醫(yī);他悉心照料弟弟,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吩咐伙計到最貴、最好的美亞藥房給弟弟取藥;他對于弟弟的病情極度害怕,在等待西醫(yī)的過程中,如坐針氈,焦急地試圖通過汽笛聲來辨認醫(yī)生乘坐的車輛……我們毫不懷疑沛君的這些表現(xiàn)都是真的。無論是人前還是人后,沛君都是一個無比愛護弟弟的無私兄長,他所受到的吹捧和褒獎都實至名歸。但他對兄弟情誼的認識又過于簡單,魯迅似乎從來不想讓讀者認為沛君是對弟弟有滿滿的、無私的愛的,所以剛開頭他就戲謔地用“慷慨地站起來”“兩眼在深眼眶里慈愛地閃爍”來調(diào)侃他。通過月生對沛君的羨慕的描寫襯托出了沛君的理想化,潛臺詞里告訴我們這樣的兄長在實際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患難見真情,家庭變故是最考驗親情的。沛君只是什么都沒有經(jīng)歷過的言語上的巨人。之前,他對弟弟的感情只是出于一種慈愛的本能,這些是以不觸及個人的根本利益為前提的;但當他真的卷入到靖甫患病事件后,另一種利己的本能也就不期而至了。
后文中,沛君的“凌亂的思緒”和夢魘就印證了這一點。在普悌思大夫還沒有到來的時候,沛君想到了靖甫的后事以及撫養(yǎng)弟弟孩子的時候,他一直以來生活的理想國崩塌了。本以為弟弟得了不治之癥,沛君思索現(xiàn)實和后路是完全合乎常理的,但就是這樣的思索將沛君拉扯到殘酷之中。“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紅熱,而且是不可救的。那么,家計怎么支持呢,靠自己一個?雖然住在小城里,可是百物也昂貴起來了……自己的三個孩子,他的兩個,養(yǎng)活尚且難,還能進學校去讀書么?只給一兩個讀書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兒最聰明……” 這些“凌亂的思緒”其實并不亂,是他在兄弟經(jīng)濟平衡被打破、自己將獨自面對沉重的經(jīng)濟壓力時激發(fā)出來的潛意識。當他不得不面對嚴峻的現(xiàn)實世界時,他開始害怕了。這種“我們就是不計較,彼此都一樣”的理想的崩塌可以類比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當沛君真的開始設想他以后將要靠自己微博的工資艱難地承擔起一個家族的生計問題時,曾經(jīng)的“兄弟怡怡”將不復存在。兄弟情誼歸兄弟情誼,但在現(xiàn)實面前再穩(wěn)固的兄弟情誼也不堪一擊。當一個人面對生活的窘迫、經(jīng)濟的負擔時,利己的私心就自然而然地暴露出來了。
這時的沛君已經(jīng)不是平日那個真心對待自己兄弟的張沛君了,而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戴上了功利主義的有色眼鏡;而更加可怕的是,沛君由于之前在人前營造出的理想化的兄長形象使他無法逃避責任,他必須要硬著頭皮繼續(xù)把已經(jīng)爛了的“好兄長”的面具戴在臉上。沛君在得知弟弟只是得了麻疹而非猩紅熱的那天晚上,照理說他可以放下心來,安穩(wěn)地睡一覺了,但他卻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中的他在靖甫的葬禮上“看見許多熟識的人們在旁邊交口贊頌”他;盡管清醒的時候,他思索著不能讓別人認為自己虧待兄弟的孩子,不讓兄弟的孩子上學“大家一定要批評,說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但在夢里,他命令自己的孩子康兒和兩個弟妹進學校去了,當?shù)艿艿膬蓚€孩子哭嚷著要跟去時,他被哭嚷的聲音纏得發(fā)煩,用比“平常大了三四倍的”“鐵鑄似的手掌”向荷生的臉上批過去。他掌摑荷生后看見“那孩子后面還跟著一群相識和不相識的人。他知道他們是都來攻擊他的”。他用“最高的威權和極大的力”通過欺騙和暴力制止了他們,達成了自己的愿望。
沛君是在意外界對他的看法的,平日里因營造出的好兄長形象而受到的褒獎和因突然的經(jīng)濟變故即將面對的嚴峻的現(xiàn)實讓他進退兩難。雖然弟弟的病只是虛驚一場,但這一經(jīng)歷和他對自己心中想法的認清讓沛君受到了非常大的打擊。醫(yī)生走后,沛君感到的是“周圍都很平安,心里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樣”。這里的“空空洞洞”是沛君的心理發(fā)生了改變,曾經(jīng)他認為的對于兄弟的巨大的愛好像縮水了,他不知道要用什么來填上這些原來是虛的愛的地方。深層意識中,他其實已經(jīng)親手毀滅了兄弟之愛,也毀滅了自己善良的本性。
在經(jīng)歷了靖甫的生病和自己意識的“覺醒”后,沛君再也唱不出“兄弟怡怡”的高調(diào)了,覺得“辦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兩樣,生疏了”。并不是事物有什么變化,而是他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的波瀾。當月生又開始贊嘆他們兄弟倆的感情時,他竟然“不開口,望見聽差的送進一件公文來,便迎上去接在手里”。當月生說他們兄弟關系如“鹡鸰在原”時,他沒有像以前一樣沾沾自喜,而是說“不!”接著便搶著忙起工作了。人都是自私的,沛君與弟弟終究是兩個獨立的個體,秦家弟兄才是兄弟關系的正常形態(tài)。弟弟的病導致他在道德仁義面前認清了自己的私念,他與弟弟有隔閡了。張沛君從理想化兄長的神壇上墜落,他與靖甫二人成了像秦益堂兩個兒子一樣的“普通弟兄”。后文的邪念與辯解與前文的理想形成鮮明對比,使我們不得不佩服魯迅諷刺的毒辣。最后充滿疑點的結局也令人毛骨悚然,我們不相信結果是張沛君殺死了弟弟并將他拋尸荒野,沛君剛從噩夢一般的弟弟的病中緩過來,他絕不會讓自己陷入之前假想的境地中。但我們能確認的一點是,無論是對兄弟還是同事,張沛君真的變了。我們甚至可以認為那具無名男尸是曾經(jīng)那位人人交口贊頌的好兄長。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弟弟有私心的張沛君已經(jīng)死了。
《弟兄》所要表達的內(nèi)涵和魯迅與周作人兄弟的失和也有一定的聯(lián)系。曾經(jīng)“兄弟怡怡”的周作人和魯迅之間發(fā)生了極大的沖突,形成了無法逾越的鴻溝。《弟兄》的故事取材于兄弟兩人的真實經(jīng)歷,當初的“兄弟怡怡”與后來的老死不相往來形成了令人痛心的對比。魯迅也許想通過作品來反思自己和弟弟之間的關系,梳理自己對弟弟的情感。我們在張沛君身上看到魯迅的影子;在諷刺張沛君的同時,魯迅也在諷刺自己,剖析自己。
《弟兄》是深刻的,它通過戲劇性的情節(jié)融合多重反諷,在家庭變故中考驗親情、體察和剖析人心,表現(xiàn)人性的復雜;同時魯迅坦誠地將自己的所有惡念展示給讀者看,暴露人性中隱藏的弱點,啟發(fā)人們進行自我解剖。在通篇反諷的敘事里,我們看出的不僅是張沛君,也不僅是魯迅,還有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