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維 廖巧媛[湖南警察學院,長沙 410138]
一
晚煙里,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nèi)的;有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張愛玲《我看蘇青》)
1939年,19歲的張愛玲考取了倫敦大學,但因戰(zhàn)事影響,沒能去成英國,改入香港大學。張愛玲讀了三年半,又因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她只好中斷學業(yè),于1942年的下半年從香港回到上海。學校的所有文件記錄因戰(zhàn)火而遭殃,全部被毀。①門門功課第一的張愛玲竟然證明不了自己這三年半里所有的勤奮努力。苦讀三年,恍如春夢無痕。兵荒馬亂的不安恐懼、世事難料的憂患無常之感后來都被她一一寫入了自己的文章里。
回到上海的張愛玲和姑姑張茂淵住在一起,那是靜安寺常德路192號一幢公寓的六樓上。在當時的大上海,也算得上是可以俯瞰眾生的高樓了。很快,張愛玲以極為獨特的妙悟和輕靈優(yōu)雅的文筆在40年代初期的國際性大都市上海一炮而紅?!秱髌妗贰读餮浴烦删土怂龑懽魃睦锏膸p峰時期。
1943年12月的《天地》月刊第三期刊載了張愛玲的一篇文章《公寓生活記趣》。題目很普通,有點像今天老師偷懶,隨便拿來給學生做的命題作文。然而,平實無奇的題目之下,張愛玲卻做出了一篇驚才絕艷的文章。
二
一開篇,就作驚人語。
引用蘇軾的“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開局,卻一反常規(guī)的審美經(jīng)驗,別人引用都是為了表達身在高處之遺世獨立、飄飄欲仙之感,張愛玲卻說,“公寓房子上層的居民多半要感到毛骨悚然”。這自然會引得讀者好奇地讀下去。
原來,作者是著眼于一個“冷”字——越高就越冷。這里的“冷”可不是什么審美心理體驗,而是現(xiàn)實生活中實實在在的生存痛苦。1943年被日軍占領的上海,物資緊張,生活中處處捉襟見肘,到處兵荒馬亂。這樣的背景將如何表現(xiàn)在一篇小文里呢?張愛玲的出眾才華表現(xiàn)在,開篇第一段,她僅僅用了一個出不來熱水的水龍頭,就道盡了亂世人的恐慌和焦慮。
自從煤貴了之后,熱水汀早成了純粹的裝飾品。構成浴室的圖案美,熱水龍頭上的H字樣自然是不可少的一部分;實際上呢,如果你放冷水而開錯了熱水龍頭,立刻便有一種空洞而凄愴的轟隆轟隆之聲從九泉之下發(fā)出來,那是公寓里特別復雜,特別多心的熱水管系統(tǒng)在那里發(fā)脾氣了?!趹?zhàn)時香港嚇細了膽子的我,初回上海的時候,每每為之魂飛魄散。若是當初它認真工作的時候,艱辛地將熱水運到六層樓上來,便是咕嚕兩聲,也還情有可原。現(xiàn)在可是雷聲大,雨點小,難得滴下兩滴生銹的黃漿……然而也說不得了,失業(yè)的人向來是肝火旺的。
能從熱水龍頭里聽出“空洞而凄愴”來,會聯(lián)想到飛機扔了炸彈,這些無非是彼時作者對于戰(zhàn)爭恐懼的內(nèi)心投射。而熱水管系統(tǒng)的如“發(fā)脾氣”“艱辛”如同“肝火旺”的失業(yè)之人,這些擬人化的描寫表達的是亂世背景下大眾的焦慮和局促。
好的文字,常常是什么都沒說,可又把什么都說了。古詩詞里,最是如此?!蔼毶细邩牵M天涯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酒未到,先成淚”,都是淺語深情,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然而用白話文寫文章,能有這種意趣,能有如此雅致之思、曼妙之筆的,在現(xiàn)當代作家里實在不多。
張愛玲憑借其深厚的古典文學積淀和天賦悟性,卻深得其中三昧。她的文字精致漂亮,善于用奇,如《金鎖記》的開頭: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意象如此精致華美,時間的轉換與穿越也是極巧妙,可見張愛玲早期運筆是如何用力與用心。而在《公寓生活記趣》里,尖新流麗之筆也頗不少,比如這幾句:
看不到田園里的茄子,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復雜的,油潤的紫色;新綠的豌豆,熟艷的辣椒,金黃的面筋,像太陽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過了,倒在油鍋里,每每有一兩片碎葉子粘在篾簍底上,抖也抖不下來;迎著亮,翠生生的枝葉在竹片編成的方格子上招展著,使人聯(lián)想到籬上的扁豆花。
這段向來被視為張愛玲將生活藝術化的典型例子。要充分體會張愛玲文字的尖新流麗、善于“用奇”的特點,不妨拿同時代的作家沈從文的文字來做個比較。沈從文《邊城》里的文字簡潔優(yōu)美之至,佳句俯拾皆是。比如:
雨落個不止,溪面一片煙。
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的白霧。
這幾句純用白描,文字圓融自然,看不出作者的心跡情愫,只是單純描摹山水月光,卻見出天地精神與韻致,可謂中和典雅,渾然天成,頗有唐代王維山水田園詩的風味,令人喜愛。就文字而言,沈從文的優(yōu)美沖淡和張愛玲的尖新流麗,才華孰高孰低呢?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
三
俄國著名文藝理論家杜勃羅留波夫說過:“衡量作家或者個別作品價值的尺度,我們認為是:他們究竟把某一時代、某一民族的‘自然’追求表現(xiàn)到什么程度?!雹诰蛷垚哿岫?,她對于時代性的反映和表現(xiàn)是幽微燭照了上海這座城市里男女的欲望和情感,20世紀40年代的上?!莻€特殊的歷史時間和空間里小人物的悲歡。
亂世和由亂世而來的人生之無常,是這篇《公寓生活記趣》文章里蒼茫的人生之背景,只不過無常之感關乎生死,生死作為人的存在的終極問題,并不是在亂世才有,故而張愛玲的這篇文章也能超越那個時代而打動今天的讀者。
正因為亂世里種種更緊張局促的危機和威脅,才需要尋找公寓生活里的“趣”,這如同恐懼之極后的大笑一樣,不過是為了努力尋找一種人生的平衡感,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苦中找樂。且看張愛玲在高樓之上如何找樂。文章接下來寫雨后的公寓。原來一陣暴雨過后的上海,也和今天暴雨后的城市并無二致,雖然不到可以“行舟看海”的夸張地步,但在公寓周圍也有了“護城河”。公寓里則如同災后重建,張愛玲與姑姑狼狽地進行搶救工作。然而她一邊發(fā)愁著發(fā)霉的墻角里汪汪的水跡,一邊還居然沒有忘記欣賞那一屋子詩意盎然的風聲雨味:
有一天,下了一黃昏的雨,出去的時候忘了關窗戶,回來一開門,一房的風聲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藍的瀟瀟的夜,遠處略有淡燈搖曳,多數(shù)的人家還沒點燈。
張愛玲自言對于色彩、音符、字眼極為敏感。“碧藍的瀟瀟的夜”,這樣廣渺而令人惆悵的夜大約也只有她才捕捉得到,還看似不經(jīng)意地寫下后面的“淡燈搖曳”。那點人間燈火的溫暖與高樓之上所看到的蒼茫夜色恰成對照,于是有一種不易為人所察覺的溫柔而又惆悵的情愫淡淡地流溢出來,在全文的字里行間似有若無。正是貫穿這篇文章看似散漫道來的“神”,充滿了對那點世情溫暖的憧憬。
接下來的文字體現(xiàn)了張愛玲的獨門心法——她善用通感修辭,打通各種感官的印象,用聽到的表現(xiàn)觸摸的,用觸摸到的形容看到的,用看到的表現(xiàn)聽到的,顛來倒去,隨手拈來,對意象的描摹富有著令人驚嘆的表現(xiàn)力。
通感修辭格又叫“移覺”,就是將人的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等不同感覺互相溝通、交錯,彼此挪移轉換,所謂以感覺寫感覺。感官是世人體驗存在的實在之基礎。比如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里“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便是用遠處高樓上的歌聲帶給人的感覺來形容荷花的清香,而歌聲與清香之間的相似性,就是那點“渺?!钡拿篮?。這種通感的好處顯而易見,作為一種表達工具,它就像敏感的觸角,伸向文字世界的深處,使文字對世界的呈現(xiàn)更具有表現(xiàn)力。
而張愛玲的“移覺”(通感修辭)卻更高級,她不僅僅是在感覺中溝通,就連在佛家所言的“色、受、想、行、識”等五蘊之中,張愛玲皆可溝通無礙。且來看看張愛玲是如何在忠實于自然的前提下,修飾并利用感知材料的:
屋頂花園里常常有孩子們溜冰,興致高的時候,從早到晚在我們頭上咕滋咕滋銼過來又銼過去,像瓷器的摩擦,又像睡熟的人在那里磨牙,聽得我們一粒粒牙齒在牙仁里發(fā)酸如同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會掉下來。
這里,聽覺與味覺溝通,溜冰的聲音聽起來讓人難以忍受,聽得“牙齒在牙仁里發(fā)酸如同青石榴的子,剔一剔就會掉下來”。這比喻的繁復,已經(jīng)不是一物比一物,是各種感官的感知都被集中到了一起,只為表現(xiàn)一種感覺的存在。甚至,她的表現(xiàn)力打通了時空的阻隔,將對時間的感覺移情為對空間里的聲音的認知,融成一片,絕無黏滯。這真的是很厲害的功夫,再比如這一句:
常常覺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聲,六樓上聽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正如一個人年紀越高,距離童年漸漸遠了,小時的瑣屑的回憶反而漸漸親切明晰起來。
街道上的喧聲在六樓上聽得分明,本是表現(xiàn)空間距離帶來的聲音感覺,但張愛玲拿來打比方的,卻是一個人在時間長度里對童年記憶的感受。這是非常奇妙的通感,那種邈遠、不真實而又親切的感覺相似性當真聯(lián)想得很貼切,用時間的長度來類比空間的廣度,張愛玲已經(jīng)不是局限在感官對世界的認知中運用通感,還在更高的意識層面,在對時空的認知中表達感知和體驗。
在張愛玲的這種修辭表達后面反映的不僅是她的才華之驚艷,更是對生命與宇宙、時空關系理解的維度和深度,其實是一種高度的智慧或者說天賦。
據(jù)說,有些人有一種叫作“聯(lián)覺”的能力,因為神經(jīng)系統(tǒng)出現(xiàn)變異,各種感覺之間會產(chǎn)生相互作用,比如聽到特定的聲響,會看到各種色彩,而看到色彩,又會在腦子里出現(xiàn)味道。
張愛玲在其文《天才夢》中說過:“對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象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艷的衣帽攜手舞蹈?!痹谒龑ψ约焊杏X的描述中,聽覺和視覺已經(jīng)互相作用。所以張愛玲之所以運用通感如此神妙,也許就因為她天賦異稟,有“聯(lián)覺”的能力吧?
據(jù)說雖然張愛玲被目為天才,但寫文章并不快,往往是反復琢磨,寫得極辛苦。我們看下面這樣尖新奇巧的句子,沒有反復雕琢的匠心是寫出不來的:
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條紋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條子便是行馳著的電車——平行的,勻凈的,聲響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識里去。
電車是城市人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是有序、安穩(wěn)的都市生活象征。用條紋布幔子上淡淡的白條子來形容行馳著的電車雖然形象、新巧,但也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有序的電車又被形容為平行、勻凈、有聲音的河流,幔子上的白條子——行馳的電車——流入下意識的河流——城里人的思想,如此繁復而又結構精密,從對具體物像的比擬到對抽象思想的形容,如此行云流水的感覺和意識的流動、比擬,令人嘆為觀止。
胡蘭成曾形容她:“愛玲是凡她的知識即是與世人萬物的照膽照心?!雹塾中稳菟纭盎▉砩览?,影落池中”,得了天地之真趣。在他看來,張愛玲之格物致知,完全在天機。誠然,張愛玲的確實是那種通了的懂,不完全是從書本上得來的認知,她是真正做到了感知與理論、感性與理性的融會貫通。
四
艾布拉姆斯在其著作《鏡與燈》中說:
真正的文學作品出賣了作者。因為我們可以通過看他創(chuàng)造意象的方式,看出他如何調(diào)節(jié)整理這些意象以及他的各種印象的混雜狀態(tài),看出他心中最隱秘的東西,同時也常常是他一生中注定要經(jīng)歷的東西……④
是的,這篇文章就出賣了張愛玲的內(nèi)心世界:
“電車回家”這句子仿佛不很合適——大家公認電車為沒有靈魂的機械,而“回家”兩個字有著無數(shù)的情感洋溢的聯(lián)系。但是你沒看見過電車進廠的特殊情形罷?一輛銜接一輛,像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愉快地打著啞嗓子的鈴:“克林,克賴,克賴,克賴!”吵鬧之中又帶著一點由疲乏而生的馴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著母親來刷洗他們。……有時候,電車全進廠了,單剩下一輛,神秘地,像被遺棄了似的,停在街心。從上面望下去,只見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著白肚皮。
高樓之上俯瞰眾生的張愛玲,并不孤高冷傲,那只是一層保護自己的鎧甲罷了。她對于電車的想象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溫情與柔軟,如同對于愛與溫暖憧憬著的每一個人,不分時代,無論男女。尤其是這段關于孩子與母親的關系聯(lián)想,無意間暴露了高樓之上俯瞰眾生的女子自身愛的匱乏。張愛玲與母親的關系在其成年后一直疏離而緊張。她雖然說的是電車,但分明投射的是自己內(nèi)心對母愛的憧憬。
對于溫情的渴望在這篇文章里始終存在?!皬纳厦嫱氯?,只見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著白肚皮”。無意間,那個高樓上注視著電車進廠的觀察者暴露了自己夜半憑欄遠眺的孤獨和黯然。
深諳文道的張愛玲,寫的雖然是自己的感受,但卻又能將一己之感發(fā)展成為某種對人類普遍處境的認識。張愛玲毫無疑問是個優(yōu)秀的作家,她不是在文章中自憐自傷,她的文字反映出了人類所面臨的某些具有普遍性的古老問題。比如本文中,“如何在艱難的亂世里活下去”這樣的主題,就像《王子復仇記》里哈姆雷特之問:“活著,還是死去,這是一個問題?!币蚕衲岵稍凇侗瘎〉恼Q生》中所說的古希臘奧林匹斯山諸神的誕生。
如果說希臘人為了生存下去,便構建了永生的奧林匹斯世界,那么在張愛玲看來,中國人為了生存下去會為自己找到怎樣的方式呢?為此她在這篇文章里刻畫了一個眾生中的卑微的小人物。此文中最精彩的,就是對于這個開電梯的人的刻畫:
我們的開電梯的是個人物,知書達理,有涵養(yǎng),對于公寓里每一家的起居他都是一本清賬。他不贊成他兒子去做電車售票員——嫌那職業(yè)不很上等。再熱的天,任憑人家將鈴撳得震天響,他也得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熨得溜平的紡綢小褂,方肯出現(xiàn)。他拒絕替不修邊幅的客人開電梯。他的思想也許縉紳氣太重,然而他究竟是個有思想的人??墒撬x了自己那間小屋,就踏進了電梯的小屋——只怕這一輩子是跑不出這兩間小屋了。電梯上升,人字圖案的銅柵欄外面,一重重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紅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襯著交替的黑暗,你看見司機人的花白的頭。
作為一個卑微的小人物,眾生中的一個,這個開電梯的人有自尊,有想法,有責任感,但不幸的是,他不過是個開電梯的人,他的人生太局促,太卑微,根本無法對等他的思想里對自己人生的宏偉期許。于是他所堅持的那些東西反而顯得可笑可嘆。
張愛玲用極犀利的筆,刻畫出小人物人生的絕望逼仄,他的人生空間是這樣的——“離開了自己那間小屋,就踏進了電梯的小屋,只怕這一輩子是跑不出這兩間小屋了”。接下來,作者又用了一組極為生動精彩的意象刻畫他的生命真相。電梯上升,隨著電梯的上升,光線越來越暗,于是黑暗在這個上升過程中居然變得有了顏色和層次的變化,“棕色”——“紅棕色”——“黑色”,這是令人拍案叫絕的表現(xiàn)力。這種變化運動,一方面是電梯上行的現(xiàn)實效果,卻具有濃厚的隱喻色彩,那是隨著時間歲月的緩緩流逝,這個小人物一點點失去希望的人生的動感寫照,直到徹底陷入死亡的黑暗中。
張愛玲還嫌不夠,怕讀者不明白她的苦心,末尾加了一句:“襯著交替的黑暗,你看見司機人的花白的頭?!边@里黑與白的強烈對照有一種悲愴之感,驚心動魄的視覺效果里面卻帶來意識上的恐怖。那令光一點點消失,世界逐漸被絕對的黑暗所主宰的力量,張愛玲并沒有描述它,但在她的文字后面我們分明感覺到了這種力量的存在。這種力量令人憂懼,是人類所面臨的最古老的問題,生存最大的障礙。這種黑暗的力量不僅壓在開電梯的人身上,也壓在張愛玲自己身上,壓在所有在人生中掙扎著的人身上。
張愛玲淋漓盡致地刻畫筆下的人物,卻無意中在對人物的刻畫中暴露了她內(nèi)心強烈的虛無主義。但張愛玲不是一個徹底的虛無主義者,她說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理解的一切,并不令她絕望,而是剛好夠“對眼前格外知道愛惜,使這世界顯得更豐富”。所以她接下來借開電梯的人表達了中國式的生存之道。
如何在憂患與生存中獲得一種平衡感,中國人不是像希臘人那樣用神話里的世界和更完美的神來安慰自己,而是在日常生活里尋找安慰和樂趣,其中的核心就是——“吃”,不然怎么叫“舌尖上的中國”呢。所以吃,對于中國人不僅是味蕾的享受,而且是進入精神層面的一種信仰。想想每年春節(jié)的團圓飯,那就是一種精神外化的儀式啊。張愛玲就描寫了這樣一個舌尖上的中國人。
沒事的時候他在后天井燒個小風爐炒菜烙餅吃。他教我們怎樣煮紅米飯:燒開了,熄了火,停個十分鐘再煮,又松,又透,又不塌皮爛骨,沒有筋道。
是要有多么的專注,才會深諳煮紅米飯之道啊。但正因為專注于日常人生,專注于吃,才讓開電梯的人不至于被憂患和虛無壓垮。個中趣味,在作者娓娓道來之時,包含的悲涼氣息撲面而來。因為這種樂趣仍然無法改變開電梯的人的命運,無法讓人逃出黑暗。
在這篇文章里,我們看到張愛玲高超的藝術手法,她能將意象與自己的情感和思考融合在一起,“使外在的內(nèi)化,內(nèi)在的外化,使自然變成思想,思想變成自然”,這就是天才的秘密所在。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是因為真正的作品本身就是作者靈魂秘密的展現(xiàn)?!白髡咦陨淼慕?jīng)歷,世間萬物,他自己的整個身體及其種種變化,都是他自己,是他的靈魂或精神,它從自己的泉中流溢而出,變成萬物的種種形象及表象”(俄·杜勃羅留夫)。
確實如此,風聲雨味微燈是作者在兵荒馬亂中的詩意發(fā)現(xiàn);喜歡聽市聲、喧聲包含了對安穩(wěn)、平和世界的向往。深夜高樓上對進廠電車的凝視里充滿對溫情與愛的憧憬。吃臭干子,煮紅米飯,在對小人物的“吃”的刻畫里,亦包含了對于眾生的悲憫。
著名美學家宗白華先生的名著《藝境》里有一段話,可以概括《公寓生活記趣》里具有的藝術之境:
(另一種人生態(tài)度)是以廣博的智慧照燭宇宙間的復雜關系,以深摯的同情了解人生內(nèi)部的矛盾沖突。在偉大處發(fā)現(xiàn)它的狹小,在渺小里卻也看到它的深厚,在圓滿里發(fā)現(xiàn)它的缺憾,但在缺憾里也找出它的意義……⑤
美國當代著名小說家雷.布拉德伯里說過,上等的作家經(jīng)常觸探生命。僅僅從這篇小文看,張愛玲亦算得上是上等了。
①③ 余斌:《張愛玲傳》,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5年版,第62頁,第119頁。
② 〔俄〕杜勃羅留波夫:《黑暗王國中的一線光明》,《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00頁。
④ 〔美〕M.H.艾布拉姆斯:《鏡與燈》,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4年版,第293頁。
⑤ 宗白華:《藝境》,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