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芝詩歌《1916年復活節(jié)》賞析

⊙楊瑾瑜 梁慶峰［昆明理工大學， 昆明 650500］

威廉·巴特勒·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是愛爾蘭著名詩人、劇作家和散文家，現(xiàn)代主義締造者，后期象征主義在英語國家的主要代表，192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葉芝也是評論家、記者和政治家，“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的領袖。他是愛爾蘭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也是英語詩歌史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被詩人艾略特譽為“我們時代最偉大的詩人”。他最好的作品寫于五十歲之后，但他早期的抒情詩如《茵納斯弗利島》《安格斯漫游歌》《他希冀的天國霓裳》等深受英語國家讀者歡迎,《當你老了》在中國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喜愛?！?916年復活節(jié)》（“，1916”）并不為我國讀者熟悉，創(chuàng)作于1921年。這一時期葉芝已經擺脫了唯美主義和新浪漫主義的影響而走向現(xiàn)代主義，詩風由先拉斐爾風格轉向蘭多式的社會反諷和象征主義風格，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象征體系。詩歌呈現(xiàn)出詩人對祖國愛爾蘭獨立的期待，對這次起義的必要性和造成的犧牲產生質疑。語言風格簡潔有力、雅俗共賞，展示了詩人獨特的詩歌魅力。

《1916年復活節(jié)》是葉芝為紀念1916年都柏林復活節(jié)起義這一歷史事件而作的詩。美國詩人Ange Mlinko稱之為20世紀最有感染力的政治詩歌之一。此詩表露了葉芝的浪漫主義文學民族主義立場，而非他一生摯愛毛特·岡所追求的新暴動民族主義立場。“該詩擴展了他的政治參與，是一種藝術的突破。詩的新穎之處在于葉芝保持傳統(tǒng)技巧（即賦予詩歌力量的魔咒般的節(jié)奏、韻律、象征和類比）的同時，不加掩飾地與當時的人格、歷史和政治互動交纏的能力。詩中的矛盾疊句‘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正如莎士比亞的‘to be or not to be’一樣走進英語語言。”（Ange Mlinko）

詩歌主題聚焦于失敗的愛爾蘭獨立之戰(zhàn)。背景是20世紀初英格蘭統(tǒng)治下的愛爾蘭現(xiàn)代都市都柏林。當時，愛爾蘭得到英政府的許諾1914年獨立。然而，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英格蘭需要所有領地的戰(zhàn)士參戰(zhàn)和戰(zhàn)略物資，于是將愛爾蘭的獨立推遲到大戰(zhàn)結束。愛爾蘭人對此十分不滿。兩年后，到1916年愛爾蘭人民仍然看不到戰(zhàn)爭結束的跡象，看到的卻是數(shù)十萬愛爾蘭士兵的戰(zhàn)死而因此產生怨憤，堅決要求獨立，不愿等到戰(zhàn)爭結束。英政府和愛爾蘭人民的沖突此起彼伏。在新芬黨（Sinn Fein）的領導下，愛爾蘭人民于4月24日周一復活節(jié)起義。起義軍占領了都柏林的主要建筑物。六天后英政府鎮(zhèn)壓了起義，300多人死于這次起義鎮(zhèn)壓，十六位新芬黨成員被處死，其中包括葉芝的朋友帕特里克·皮爾斯、托馬斯·麥克多納和約翰·麥克布萊德。他的好朋友康斯坦絲·馬克耶維其伯爵夫人先被判死刑，之后改為終生監(jiān)禁。葉芝作《1916年復活節(jié)》一詩以紀念他們犧牲的同時表達自己對起義的態(tài)度。全詩共分五節(jié)，內容有二。一是詩節(jié)一所再現(xiàn)的起義前都柏林的單調的現(xiàn)實生活，二是在詩節(jié)二至詩節(jié)五中對比鮮明的由復活節(jié)起義而產生的強烈的情感宣泄和對起義價值的質疑。

在詩節(jié)一中現(xiàn)代主義特點很明顯，一個現(xiàn)代都市呈現(xiàn)在眼前：日暮時分從一幢幢灰色的18世紀房舍的柜臺、辦公桌后走出一個個結束了一天工作去找樂子的都柏林市民們。講述者（可能是葉芝本人）走在街上與他們打著招呼，時而停下來一會兒“禮貌而毫無意義”地客套幾句，還一邊想著在附近俱樂部壁爐旁要講的諷刺故事或挖苦話，給同伴逗樂子。講述者的漫不經心和譏諷從詩行6和8中重復同一個短語“polite meaningless words”和詩人的措辭“mocking tale”“gibe”中一覽無余。這里沒有詩意的社交生活，有的只是日復一日敷衍的、無聊的客套與逗樂子。詩人用“motley costumes”宮廷小丑的雜色服裝轉喻都市令人愉快的各種娛樂活動和傻氣而無意義的生活，聯(lián)想到都柏林普通人的一天。但突然一切發(fā)生了改變，徹底的改變。愛爾蘭歷史上一場血腥的起義——1916年復活節(jié)起義發(fā)生了，一種可怕的美麗誕生了。美麗應該是美好的，在這里卻變成了恐怖的，這種與詩節(jié)前部分的那種漠不關心與譏諷的強烈心理沖突被詩人用矛盾修辭法充分渲染出來。詩人的語氣在這里發(fā)生了改變，預示著四位起義者在這群娛樂而普通的都柏林市民中脫穎而出，為之后的詩節(jié)打下伏筆。從都柏林市民到革命者的形象轉化以疊句“All changed,changed utterly:/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為標志回響于全詩之中。

詩節(jié)二有濃重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葉芝以挽歌哀悼其親近的起義者，開始一一生動地向我們描繪這次復活節(jié)起義的義士。其中三位已被處死，馬克耶維其伯爵夫人被終生監(jiān)禁。通過對他們的刻畫，整個事件對讀者來說開始變得真實起來，似乎置身于其中。詩人回憶起義前朋友們的形象和性格：“那女人”指民族主義政治人物馬克耶維其，一位有著“無知的美好愿望”的貴婦。年輕時美麗溫柔，有著甜美的嗓音。但夜復一夜的政治爭辯使她的聲音變得尖利?！斑@男人”指的是一所男子學校的建立者皮爾斯，起義的領導者，一位騎著希臘神話中詩人之馬珀加索斯（Pegasus）的詩人，將可能是一位極有成就的詩人。“他的幫助者和朋友”指詩人麥克多納。“醉醺醺、愛虛榮的蠢人”是麥克布萊德上校，詩人的情敵、心愛之人毛特·岡的前夫。起義改變了他們，徹底地改變了他們。為了全民族的自由和幸福，他們放棄了自己在“平凡生活喜劇中（casual comedy）”的角色——放棄對個人自由和幸福、對愛和安逸的追求，放棄遠離政治災難的傷害。雖然從詩節(jié)中很難看出詩人對他們的行為是欽佩還是不贊同，也并沒有把他們描繪成英雄人物。葉芝甚至嚴厲批評了馬克耶維其尖銳刺耳的聲音；認為那兩位詩人做教育者和詩人可能比成為政治家和起義者更明智。如果他們沒有卷入到起義中，將來可能會聲譽卓著；同時把麥克布萊德描繪為令人討厭、虛榮愚蠢的酒鬼。但詩人肯定應該寫下他們、紀念他們。他承認他們具有自己所不能擁有的品質：為愛爾蘭獨立事業(yè)、為所信仰的政治事業(yè)而獻身。

緊接著，詩人筆鋒一轉，由現(xiàn)實主義轉向了神話藝術般的詩節(jié)三。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身處愛爾蘭某個鄉(xiāng)村的某個“流動的河水（living stream）”中，詩節(jié)中的抒情意象“summer,winter,stone,living stream,horse,bird,cloud”激起了讀者久違的、傳統(tǒng)的牧歌般的情懷：自然世界的寧靜。在這片寧靜中，讀者覺察到了自然秩序中的運動和變化：翻滾的云霞、投射于河水中的變化的云影。從水邊滑落的馬蹄，空中往下沖的長腳母松雞形成一種擾動，打破了寧靜，形成一幅年復一年自然界變化的畫面。似乎一切都在變化，與之對立的是屹立在常年流動的河水中的不變的石頭。這石頭引起了暴力，它阻礙了河水的正常流動，它已沒有了靈魂和生命，如此堅定，不可動搖。正如那些革命者之心至死不變，只堅守一種信仰、一個原則、一個目標。這種堅守似乎讓他們失去了靈魂，就像河中的石頭。至此，讀者恍然發(fā)現(xiàn)詩人把愛爾蘭革命者之心轉喻為常年流動的河流中不可撼動的石頭。自然和生活可能因四季而不斷變化，盡管這些起義者已不再，但他們的犧牲留下了永恒不變的東西。

詩節(jié)四和五通過三個終極而絕望的問題表達了詩人對死者的悼念和對起義的態(tài)度和疑問：“犧牲何時才是盡頭？”“難道這不是不必要的犧牲？”“也許是過度的愛使他們迷亂而死？”葉芝質疑這種犧牲的價值，也許只有上天而不是我們這些凡人能知道還要流多少血才能停止戰(zhàn)斗和殺戮。其實，英格蘭也許會信守諾言，等一戰(zhàn)結束后給予愛爾蘭獨立，愛爾蘭人民所需要的也許就是等待。這樣，這次起義就顯得不那么輝煌。我們知道起義者們?yōu)樾叛龆鵂奚囊庠?，也知道他們的夢想，但他們已經死去。如果他們能更清楚地思考，是否這悲劇就不會發(fā)生？盡管不贊成、質疑這次起義，詩人還是寫下了詩行來緬懷死去的起義者，不停地輕聲呼喚他們的名字，就像母親呼喚熟睡的孩子的名字。在現(xiàn)在和將來，在飄著愛爾蘭綠色旗幟之地，人們將因為他們而徹底改變，起義者的犧牲誕生美麗。詩末的綠色對應了詩節(jié)一中小丑的雜色服：神圣對比一成不變的平凡。

作為愛爾蘭人，葉芝支持愛爾蘭獨立，但反對暴力,對革命甚至民主都不太熱衷。他更關注現(xiàn)狀和受過良好教育的貴族。從詩歌一開始就可以看到他和參加復活節(jié)起義民眾之間的距離。但隨著復活節(jié)這一天的結束，詩人勉強承認這些民眾是勇敢的，他們可能被永遠載入愛爾蘭史冊。葉芝困惑自己對這次起義的真實看法：一方面，他覺得這種做法不太成熟；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認那些死去的起義者應該比自己更勇敢。詩歌《1916年復活節(jié)》反映了詩人屈從于感情沖突的掙扎，每個詩節(jié)末重復的詩行“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強烈地捕捉到了詩人內心的沖突——對起義者們愛國精神的欽佩和對失去他們生命的悲哀。

全詩是現(xiàn)代主義和古老的田園牧歌傳統(tǒng)的完美融合。詩歌在運用魔咒般的節(jié)奏、韻律、象征和類比等傳統(tǒng)技巧賦予詩歌力量的同時，借助矛盾修辭法、轉喻、象征主義意象、疊句和語態(tài)變化等手法傳遞葉芝對這一歷史事件的矛盾心理和詩人心路歷程的變化，展現(xiàn)出大師對詩歌掌控游刃有余的能力。整首詩的語氣從開始的隨便冷漠,轉換為迷惑和悲哀，到最終的接受和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