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五柳先生傳》對后世自傳文學的影響

方夢圓

摘 要： 中國的自傳文學自產(chǎn)生起便沿著一條特殊的軌跡發(fā)展，而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的問世，更是中國自傳文學史上里程碑式的代表。《五柳先生傳》以其獨特的敘述手法，對后世自傳文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關(guān)鍵詞：《五柳先生傳》；自傳；影響

一、引言

關(guān)于“自傳”的定義，傳統(tǒng)意義上流行的是西方對autobiography一詞的理解，即敘述者本人對其生平事跡、成敗功過、心路歷程等進行客觀而詳實的記錄。但是筆者認為，中國古代的“自傳”與西方的autobiography含義不盡相同。在中國，詩和文“都是隸屬于士大夫階層的作者們對自己生活中的現(xiàn)實狀況、各種事件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思想、感情的表述”。①而“自傳”作為“文”的一類，自然也具有這一特征。中國古代的“自傳”相較于autobiography，更注重道德情操的體現(xiàn)及價值取向的表達，而非自我的真實解剖。

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自傳普遍認為是司馬遷的《太史公自序》。作為《史記》的序言，文章以客觀的筆法記敘了個人生平，但目的仍在于介紹書籍的內(nèi)容梗概及寫作原委，其后的自傳多為這種模式。而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打破了這種單一的自傳模式，在紀實中加入了虛構(gòu)的和理想的成分，為自傳增添了浪漫色彩?！段辶壬鷤鳌纷詥柺酪院?，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中國古代自傳文學的發(fā)展軌跡，類似的作品不斷出現(xiàn)，“以致形成了中國古典文學的一個品類”，包括王績的《五斗先生傳》、白居易的《醉吟先生傳》、陸龜蒙的《甫里先生傳》、歐陽修的《六一居士傳》及應謙的《無悶先生傳》等。川合康三先生將這一類自傳文概括為“《五柳先生傳》型自傳”。②本文即立足于此，著重從內(nèi)容和情感兩方面分析《五柳先生傳》對后世自傳文學的影響。

二、《五柳先生傳》在內(nèi)容體例上的影響

《五柳先生傳》型自傳不像傳統(tǒng)自傳一般按照自己的出身、家庭、學歷、仕宦等順序詳細地介紹自己，它們在內(nèi)容的選擇與安排上都有不同的側(cè)重。

首先是自我命名，作者多以號自稱，并介紹這一名號的來歷?！拔辶壬笔且驗椤罢呌形辶鴺洹?，而“五斗先生”是因為“常一飲五斗”?！白硪飨壬眲t以愛好為號，“醉吟相仍，若循環(huán)然”?！案锵壬币缘孛麨樘?，“人見其耕于甫里”?！傲痪邮俊眱?nèi)涵比較豐富，書、琴、棋、酒、《集古錄》一千卷，再加上“老于此五物之間”的一老翁，是為“六一”。但是，“五柳先生”這一名號具有很大的隨意性，“五柳”與陶淵明之間不存在任何必然聯(lián)系。后世文人似乎也借鑒了這種隨意的命名方式，但是他們都在名號中加入了自我認知的元素，其中以“六一居士”最突出。而“六一居士”并非作者信手拈來，作者所要銘刻的不只有五物之名，更標志了五物于其一生中的不可分割性，展示了“自一觀五居士猶可見也，與五為六。居士不可見也；居士殆將隱矣”的決心。③

第二是興趣，興趣是最能體現(xiàn)文人品格的部分，因而也是自傳文本中著墨最多的部分。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樹立了隱逸文人雅好的典范——讀書與飲酒，后世文人均沿襲了這一傳統(tǒng)?！白x書”一般都具有非功利性，無論是五柳先生的“不求甚解”，還是無悶先生的“不詭合，自怡悅而已”，都是在極力撇清自己與世俗的關(guān)聯(lián)，從而塑造出一個理想的隱逸賢者的形象。而飲酒則與文人的性格有著很大的聯(lián)系。在這一譜系中，強調(diào)醉飲的都是性格灑脫而與世獨立的文人，“五斗先生”“醉吟先生”“六一居士”都是如此。相比之下，“甫里先生”與“無悶先生”則顯得更為克制與內(nèi)斂，“甫里先生”是由于身體原因不得不放棄飲酒（“先生始以喜酒得疾，血敗氣索者二年，然后能起”），而“無悶先生”主要是源于性格因素（“性樂沉靜”）和自我約束。

第三是生活狀況的描寫，主要包括物質(zhì)條件和人際交往兩個方面，且人際交往是建立在物質(zhì)條件的基礎(chǔ)之上的。物質(zhì)條件方面，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突出的便是“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的“家貧”。而后世文人也都普遍具有這一特征，王績、陸龜蒙和應■謙與陶淵明一樣，都是長期以躬耕為主的隱逸文人，因而生活拮據(jù)；而白居易與歐陽修則是致仕之后尋求歸隱的士大夫文人，生活條件相對優(yōu)越，白居易稱“家雖貧，不至寒餒”就是對這種狀態(tài)的委婉解釋。在人際交往方面，五柳先生與人交往的原因是飲酒（“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五斗先生與之最為相似，均是以酒作為交往的媒介（“有以酒請者，無貴賤皆往”）。甫里先生與無悶先生則傾向于與賢者交往，“不喜與俗人交，雖詣門不得見也”（《甫里先生傳》），“與友人交，多樂從其有志節(jié)者”（《無悶先生傳》）?？傮w來看，他們的人際交往都具有一定的標準，且目的相對單純。

三、《五柳先生傳》在價值取向上的影響

陶淵明作《五柳先生傳》，并不是為了向世人展示“五柳先生”（也是自己）的隱逸生活，而是為了表明自己的價值觀念，體現(xiàn)自己不流于世俗的品格。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也對后世自傳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首先是對隱逸的追求。陶淵明在文學史上一直被冠以“田園詩人始祖”的稱號，“田園”就是其歸隱的象征。他并非沒有追求功名利祿的理想抱負，這一想法在他詩文中也多有體現(xiàn)，如《命子》④一詩，他就將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于自己的兒子。但是在《五柳先生傳》中，我們只看到了一個安于現(xiàn)狀、不求進取的隱士形象。或許在古代文人心中，出世比入世更為不易，因而隱逸總是散發(fā)出高尚品格的光芒。棄官歸隱如王績、陸龜蒙、應謙，致仕歸隱如白居易、歐陽修，他們都在文章中表露自己對隱逸生活的自足。傳統(tǒng)意義上的隱士是不同于普通人的圣人，但是陶淵明筆下的“五柳先生”卻更像一個棲身田園、生活貧苦卻甘之如飴的農(nóng)夫，至白居易、歐陽修，仍是作為朝廷退休官員安度晚年，詩詞琴曲、交友唱和無不涉及。簡言之，隱逸的內(nèi)涵從陶淵明開始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隱逸不再偏重外在的形式，隱逸文人更關(guān)注的是內(nèi)在心靈的凈化與升華，也就是陶淵明所說的“心遠地自偏”。

其次是安貧樂道的生活態(tài)度。隱逸生活的物質(zhì)條件客觀來說是貧窮的，但是隱士都欣然接受這種生活狀態(tài)，體現(xiàn)出安貧樂道的生活態(tài)度?！鞍藏殬返馈币辉~最早出自《論語》?！墩撜Z·雍也》載：孔子稱贊顏回道：“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⑤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也化用了這句（“簞瓢屢空，晏如也”）。在儒家思想中，“樂道”是文士正統(tǒng)的價值觀念，他們崇尚不以貧賤而動搖對“道”的信仰。因此，陶淵明才極力描寫他困窘的生活狀況，通過“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的態(tài)度表明他對“道”的堅定。這種有意忽略財富的寫法在后世自傳中也有不同的體現(xiàn)?！案锵壬钡纳顥l件十分惡劣，暴雨淹沒農(nóng)田使其遭受“苦饑”，他親身克服困難，并自比“堯舜”“大禹”，最后還對“蚤虱名器、雀鼠倉廩者”表示不齒，體現(xiàn)出他不為身外名利浮云所困的品質(zhì)。

第三是理想化的自我認知?！拔辶壬笔翘諟Y明理想化的人格，最能代表他的價值追求。因此，他塑造這一人物形象的過程，就是自我美化的過程。雖然作者可以模糊了“五柳先生”的真實姓名，但他是希望讀者將“陶淵明”與“五柳先生”之間劃上等號的。后世文人在自我評價中都體現(xiàn)了這一理想化的自我認知特點。“五斗先生”遵循的是“昏昏默然”的處世之道，這是他理想中的“圣人之所居”，所以他能做到“萬物不能縈心”的通達；“醉吟先生”不愿克制對所喜愛事物的狂熱追求，并為這種過度的“偏好”做種種辯駁，縱情肆意，無拘無束；“六一居士”以五物志其樂，意在功成身退、歸于寧靜；“無悶先生”則是一個“絕意仕進”，一心只“困而學之”的人，與世無爭。這些人物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沒有世俗的功利色彩，只愿因其本心而活。這種理想化的自我認知模糊了作者本來的面貌，卻更加明晰了他內(nèi)心的價值追求。

四、結(jié)語

自傳強調(diào)的是真實性，而文學卻需要保留一定的虛構(gòu)性，這一看似矛盾的問題卻在《五柳先生傳》中得到很好的解決，同時也對后世自傳文學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在內(nèi)容體例上，《五柳先生傳》開創(chuàng)的模糊個人信息、物質(zhì)匱乏與精神愉悅的對立，以及忠誠于內(nèi)心真實情感的手法，在很大程度上被沿襲與深化；而在價值觀念上，出世精神統(tǒng)攝全文，理想化的自我認知成為彰顯作者不流于世俗的高尚品格的重要手段。總之，“《五柳先生傳》型自傳”以其獨有的風格，在中國古代傳記文學領(lǐng)域中開辟了新的天地。

注釋：

①②[日]川合康三.中國的自傳文學[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7；48.

③蘇軾.書《六一居士傳》后[M].孔凡禮校.蘇軾文集·冊五·卷六十六.北京：中華書局，2016：2048.

④陶潛.陶淵明集[M].逯立欽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27.

⑤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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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華東師范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