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晶晶
“小茹,我辭職了。”說這話的時候,玲子出乎意料的平靜。倒是我,結結實實地被她這一壯舉驚呆了。
玲子的工作得來并不容易。在我的極力推薦下,那封薄薄的求職信在好幾個部門輪轉了一圈兒,最終留在了前臺。在CG公司這種人才濟濟的地方,對于一個學歷不高且毫無工作經(jīng)驗的漂亮姑娘來說,外貌便成了唯一可以炫耀的資本。玲子往那兒一站,絕對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她穿很高很細的高跟鞋,收大捧大捧的玫瑰,和最有前途的男同事約會。就在一切看上去順風順水的時候,卻突然告訴我:“我不想當一只花瓶?!?/p>
不顧我的反對, 玲子去了離市中心很遠的一座茶樓,整天扎著麻花辮,忙碌于一張張茶桌與吧臺間,我真替她感到痛心。玲子一邊擦著茶杯,一邊沒心沒肺地敷衍道:“累點兒怕什么?我本就是粗茶淡飯的命,你卻偏讓我喝咖啡裝高雅,我活得更累!”
我只剩下苦笑:“傻丫頭,你就任性吧!遲早會后悔的!”
玲子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照樣我行我素。不出兩月,她又一個電話直接讓我從床上跳了起來,依舊是那種平靜得讓人咬牙切齒的聲調:“小茹,我戀愛了……”
玲子愛上的是一個外地的茶客。我根本無法想象一個四處游蕩、閑散度日的男人會給她帶來什么。我一路飛奔著殺進那家潮汕風味的小餐館,玲子正靠著窗,一臉愜意地喝著一杯茅根水??吹轿?,她笑了起來:“小茹,你相信緣分嗎?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之所以不顧一切地來到這里,都是為了與他相遇?!?/p>
邂逅的情節(jié)像極了電視劇里的橋段。那天,玲子忙完手里的活兒,一個人躲在書吧找書看。突然,她發(fā)現(xiàn)了一本新到的雜志,正要看看里面有沒有我的文字,卻被人捷足先登了。
“對不起,君子不該奪人所愛?!蹦侨宋⑿χ芗澥康貙f到了她的手上。那一刻,周圍的喧囂和過往的客人仿佛化成了模糊的剪影,眼前只剩下這抹善意的微笑……心里仿佛被什么東西擊中,玲子的臉上不覺升起了一片紅暈……
“這樣說來,我還是你的媒人呢!”我嘟著嘴說,“你是不是應該讓我把把關?”
玲子羞澀地點點頭:“本來,我就沒打算瞞你?!?/p>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們正在等的人是江成。在面對面的那一剎那,我倆幾乎同時愣住。我突然感到一陣眩暈,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怎么樣?還帥吧?”玲子在我耳邊輕笑,然后眉飛色舞地點菜,將那剛上桌的魚飯熱情洋溢地推到了江成面前。
我不動聲色,我知道它肯定不合江成的胃口,他喜歡的不是這種猶如溫吞水般的煮咸魚,而是那種紅紅火火、熱辣勁爆的水煮魚。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江成一直微笑著,對玲子點的每一道菜都表現(xiàn)出極濃的興致。那天晚上,玲子一直說個不停,最后我們不得不攔了一輛的士,把醉得一塌糊涂的玲子扶回了家。
從樓上下來,江成望著對面一排燈火,突然問我:“要不要過去坐坐?”
他點了十個烤串,外加一瓶啤酒,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剛才沒吃飽?!?/p>
我會心地笑了。江成是我大學時的男朋友。我們熱戀了兩年,幾乎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然而,畢業(yè)那年,我們開始吵架。原因是我想和他一起考研,去向往的大城市尋求發(fā)展,可他卻一門心思地盤算著要在當?shù)亻_一家川菜館。吵著吵著,就分了手,最后陪我考研的人換成了陳浩。
剛開始,江成的生意做得還不錯,后來由于資金周轉出現(xiàn)問題,他的一個合伙人背著他轉賣了飯館,拿著錢款消失了。顧及朋友之義,江成沒有告他,而是一個人背著行囊,滿世界地流浪和尋找。
“你是不是覺得我忒傻忒沒出息?”江成猛灌了一口酒,喘著氣說。
我笑著搖頭:“我不能要求身邊的人都按照我設計的軌跡生活?!?/p>
“你啥時候變得這么開明?” 江成瞪大眼睛望著我,然后苦笑了一聲,“算了,不說了。那,他對你好嗎?”
我知道他指的是陳浩。畢業(yè)那年,陳浩考上了研究生,而我去了簽約的這家公司,這兩年我們也是聚少離多。我點了點頭,說道:“以前的事,最好別讓玲子知道。答應我,你一定要對玲子好?!?h3> 2
再見玲子,是她生日那天,還是那家小餐館,但江成的故事已經(jīng)有所不同。他終于找到那個合伙人的下落,回去和他談判了。
“他答應過我,一定會陪我過生日。”玲子一邊說,一邊扭頭望著窗外。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斑斕的霓虹點燃了夜的喧囂,卻遲遲不見江成的人影。
玲子有些坐不住了,撥號音一遍比一遍急促地在空氣中回響著,回應我們的始終是一片寂靜。
這是我和玲子吃得最漫長的一頓飯,平素她最愛吃的魚飯竟然一筷未動。玲子呆呆地盯著面前的盤子,慢慢俯下身子,趴在了桌上。我看不到她的臉,只見她的肩膀一抽一抽地顫抖著。
原有的憤怒被一種莫名的悲傷所取代,我走過去,輕輕攬住了她的肩“:別傻了!為這樣的人,不值得!”接下去的兩天,玲子像瘋了一般用盡一切辦法尋找江成??墒?,無論是電話、微信,還是QQ,江成就像是從人間蒸發(fā)了一般,再無任何回應。
接到玲子的電話時,我正要下班,她啞著嗓子問:“有空嗎?出來陪我走走。”那時,我剛剛接到陳浩的電話,他替我投遞的簡歷已被一家公司相中,下周我就去他所在的城市面試。望著玲子微醺的臉,我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我們像兩個傻瓜一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瞎逛。
走到步行街,玲子突然轉過身,說:“往回走!這地方我和他來過,看見了難受?!蔽覀儞Q了個方向,可沒走多遠,她又停了下來:“這里,我們也來過?!闭f完,辮子一甩,一副很決絕的樣子。我拉著她,不由分說地上了一輛路過的公交車。
我們出了城,來到湖邊。走著走著,玲子突然大笑起來:“哈哈,你又錯了!這里,我們也來過!”笑啊笑的,笑出了眼淚,“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喜歡我不僅僅是因為我的外表,更不會因為我的學歷而看輕我。小茹,你告訴我,他為什么會這樣?”
我無言以對,我最害怕的就是一場處心積慮的報復,就像當年我對待江成那樣,他現(xiàn)在連本帶息地還給了玲子。如果沒有我,他們或許會好好地走下去。
毫無征兆的,一塊手機的芯片從我眼前劃過,落入了湖中。
“你瘋了?”我大吃一驚,想要阻止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玲子滿眼是淚地說:“要它有何用?從今天起,我和他再無瓜葛?!?/p>
玲子像是餓壞了,吃飯的時候, 一直在狼吞虎咽。我猶豫了好久,還是把下周要去北方的事告訴了她。玲子頭也不抬地說:“現(xiàn)在,連你也要離開我?”
我剛要解釋,她沖我擺擺手:“算了,別說了。讓我好好吃頓飯。”
玲子旁若無人似的拼命往嘴里塞東西,直到兩邊的腮幫子撐得鼓鼓的。不一會兒工夫,面前的兩個盤子就見了底。她擦了擦嘴,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對我說道:“我跟你走!媽的,一回到茶樓,我這心里就堵得慌!”
我向公司遞交了辭呈,大伙兒都為我惋惜:“就快要升做項目總監(jiān)了,何必這么折騰?”可是,當我報出那家公司的名字后,全都沉默了。我知道自己一直追求的是什么,從來就沒有改變。
玲子隨我一起北上。從來不喝咖啡的她,最終在一家咖啡館找到了活兒干。生活就是這樣,容不得你有半點任性。
玲子變得比以前沉默了。由于現(xiàn)成的魚飯在這座城市里幾乎無跡可尋,她唯一的樂趣便是淘到一些新鮮的海魚,然后自己動手在家做魚飯。
一天,我們正在外面逛街,玲子突然兩眼盯著前方,胸脯急劇地起伏著。順著她的目光,我看到一個白色的背影騎在一輛單車上,像是一道流光,在密集的車流里左突右晃,若隱若現(xiàn)。玲子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好半天,她才喘著氣回來,神情沮喪到了極點:“好像是江成,我看到他了?!?/p>
玲子從來不肯承認過去的那段戀情,對于這次也是諱莫如深,但我知道,她陷進去了。
玲子的魚飯越做越好,她邀請陳浩過來品嘗。
魚飯這東西其實并不是飯,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海魚。據(jù)說是把一條條新鮮的整魚鋪在魚籃子里,一層魚一層鹽地碼放整齊,然后放入鹽水里煮,等冷卻后便成了魚飯。玲子自幼在潮汕長大,魚飯就著普寧豆醬對于她來說是鮮得足以顛倒眾生的美食。為了淘到一個可以充當魚籃的制品,她不辭勞苦地往郊區(qū)跑了七八趟??墒?,陳浩偏偏不領這個情。一口未及下肚,那充斥在口腔中的刺鼻腥味直接將他熏了個人仰馬翻,他“嗷”地一聲蹦出八丈遠:“這……這……我還是投降吧!”
我和玲子笑得前仰后合。笑著笑著,玲子突然認真起來,悄聲問我:“為什么江成就能做到不露聲色呢?他真的只是為了迎合我嗎?”
我不由一愣:“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歡?”
“別以為我傻!”玲子一邊笑,一邊拔下耳塞,張靚穎的聲音不經(jīng)意地飄了出來:“找個愛你的人就想托付終老,能陪我走一程的人有多少,愿意走完一生的更是寥寥。是否刻骨銘心并沒那么重要,只想在平淡中體會愛的味道。終于等到你,還好我沒放棄……”
玲子加薪了,說要吃頓飯好好地慶祝一下。她在網(wǎng)上搜了一圈,突然驚叫起來:“快看!有魚飯耶!”
她說的是北城新開的一家粵菜館,雖說有點遠,但仍不惜打車走路,生拉硬拽地要我一起去。
到那兒正值飯點,只有一個伙計在忙碌。“你們要吃魚飯?”他深深地看了我倆一眼,笑著說,“那你們要等一下,這道菜是由專人配送的。”
沒想到和魚飯一起出現(xiàn)的,除了一瓶普寧豆醬外,竟然還有江成。
“我終于等到你了?!苯烧f,“這里所有的魚飯都由我親自上菜。我知道,你們一定會來的?!?/p>
原來,玲子生日那天,江成并沒有爽約,只是在趕來的路上發(fā)生了車禍,他的肝臟三分之一破裂,被直接送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等他蘇醒過來,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天。他用手機聯(lián)系不到玲子,后來去茶樓打聽,才知道我們?nèi)チ吮狈健?/p>
江成說:“拿到錢后,我開了這家餐廳,雖然生意不怎么好,但魚飯卻是一流的?!?/p>
玲子的手一直在顫抖,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面。
這是我見過的最為隆重的一次告白,故事的女主角是玲子。那天晚上,我們喝了很多酒,最后醉的不是玲子,而是我。
我一直沒有告訴他們,其實,我過得并不好。在公司里處處受人排擠,不久以后,又和陳浩分了手,或許是因為我們分得太久,突然在一起才發(fā)現(xiàn)彼此已經(jīng)無法適應。我是時候離開了。
“你打算去哪兒?”玲子問。
我望著北方,有些茫然,卻異常堅定地說:“帝都?!?/p>
玲子和江成一起送我去機場。途中,玲子走遠去接電話,江成望著她的背影,突然對我說道:“小茹,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嗎?我倒覺得,在這方面,你遠不如玲子聰明?!?/p>
我一愣,停下了腳步。
江成笑了笑,繼續(xù)說:“其實,那天晚上,玲子并沒有醉,她看到我們一起進了對面的燒烤店。你為什么……為什么要讓自己這樣辛苦?”
我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從小到大,我一直跟著母親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去一座大城市,然后在那里生根發(fā)芽,過著全新的生活??墒牵@一切對我來說,卻是那么難。想想這一路行來,唯有在這里,總算留下了一段長久而真摯的感情。
我深吸了一口氣,說:“答應我,你一定要對玲子好?!?/p>
江成看著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快到安檢時,玲子突然在身后大叫:“姐,如果你愿意,我們歡迎你回來!”
我心頭一顫,這還是她頭一次這么叫我。驚訝地轉過身,只見玲子漲紅了臉,拼命地朝我揮舞著雙臂。我微笑著沖她揮了揮手,轉身卻流下了眼淚。
其實,我應該姓嚴。在我七歲那年,母親再也無法忍受邊遠小鎮(zhèn)的貧困生活,在和父親大吵一架之后,帶著我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她之所以選我,是因為她一直覺得我是倆姐妹中最聰明的那一個。我叫嚴小茹,我是姐姐,玲子是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