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方
尤洋用力睜大眼睛,四周依舊是一片漆黑?;蛘哒f,不是漆黑,是混沌,就像宇宙沒有剝離之前。
我一定是掉進了一只巨大的罐子。尤洋這么想。
尤洋聽到妻子小欣的聲音,透過這只巨大的罐子,遠遠地喚著:尤洋,尤洋……尤洋這才想起自己是有名字的,就想答應了。他想說:嗨,我在這兒呢!但他的喉嚨發(fā)不出聲音,好像有一股痰堵在那兒,任憑他怎么用力也說不出話。
他有些不甘心,試圖去觸摸罐子的四壁,比如敲打罐子,這樣罐子外面的人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了。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新的問題——他的腳找不到著力點。他像踩在一團空氣上,怎么蹬,也蹬不到地。尤洋又去擠壓自己的喉嚨,好把這要命的痰摳出來。但無論怎么用力,兩只手只能抓住一團虛空。尤洋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手和右手怎么也沒辦法相遇,或者說,他抓不到自己的任何部位。他突然絕望起來,發(fā)現(xiàn)世界只剩了自己,或者連自己都不剩了——他看不見自己,更抓不住自己。
尤洋抓過好多東西。比如茶杯,這大概是他抓過最多的東西了。再或者是筷子、筆、報紙、書……當然,他最愿意抓的還是女人的身體,比如乳房。想到這里,黑暗的前方出現(xiàn)了一只巨大的乳房。這種感覺很奇怪,他似乎成了一個嬰孩,匍匐在一只巨大的乳房跟前,像是仰視一只誘人的圣果。他想要伸手去抓握,但那只乳房太大了,像海市蜃樓般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乳頭的顏色是紅色的,和尤洋之前見過的所有乳房不同,它有一種驚世駭俗的紅艷,像是涂滿了鮮血一般。尤洋忍不住興奮,很想看一看乳房上面的那張臉,他覺得應該是一張女人的臉。是小欣?或者是蘇蘇?但他很快否認了。怎么說呢?對乳房,尤洋有著非常精準的判斷力。他常說一個女人走路的姿態(tài)是由乳房決定的。比如,女人若是平胸,無論她戴了多大的罩杯,走路的姿態(tài)必定是生硬的。再比如,女人若是有著C罩杯的乳房,那她走起路來必定是婀娜的,必然有著恰到好處的微波蕩漾。當然,有著D杯以上的女人,走路的時候就會有些波濤洶涌了,就會顯得笨拙了。水滿則溢,這個原理和掛在扁擔兩端的水桶是一樣的?!芭水斎皇撬龅?,她們的乳房會像水一樣漾起來。這種蕩漾,就是女人味。”尤洋常和朋友這樣說。
但這只巨大的乳房讓他無法判斷,它仿佛是一只無邊的球體,甚至像地球那么寬廣。乳房上纖細的絨毛,像是夕陽下的蘆葦,清澈,透亮,風一吹就會從白皙的皮膚上飄起來。乳房之外都是巨大的黑洞,神秘到他不愿意去看見。這種感覺像極了小時候依偎在母親的懷里,那時他眼睛里的世界只有母親的乳房。
是母親的乳房嗎?母親是五十歲之后開始急劇發(fā)福的,所有的衣服都會被她撐破似的。尤其是那對碩大的乳房,仿佛隨時會從薄薄的汗衫里面滾出來。他覺得有些搖晃,像是鉆進了母親的衣服,然后是一堆巨大的乳房壓了過來。他幾乎要窒息,在期待和疲憊中大口地喘著氣。哦,是母親的乳房!尤洋像是要說服自己。但他剛剛想到母親的臉,那只碩大的乳房卻倏忽不見了,四周又恢復了漆黑。他特別難受,像身體里有一件東西被抽離了一般。
汽車不急不徐地開著,公路兩旁的植物在緩慢的音樂中嘩嘩地向后倒去。植物們像是突然長大了,在五月的陽光下已經(jīng)有了灼灼的樣子。
果真是夏天了,尤洋想。他掏出一包香煙,扔了一根到唇間,動作嫻熟而又準確。點了煙,再往靠墊上一躺,這日子就慢下來了。他喜歡薩克斯的樂聲,這種樂器低沉和緩慢,像情人間的傾訴一樣曖昧。司機小錢年紀不大,卻是一個老司機了,他把油門輕輕地壓了壓,黑色的奔馳像一只輕盈的燕子,在高速路上的汽車縫隙鉆來鉆去。尤洋很享受這樣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成了隱身人,可以在時間的間隙中隨意穿梭。
還要多少時間?尤洋懶懶地問道。
大概倆小時左右吧,您困了就先睡一下。小錢對著后視鏡望了望,顯然是感覺到他的疲憊。
怎么能不疲憊呢?昨晚一宿都跟蘇蘇纏在一起。按說,在蘇蘇身邊可以睡得很踏實。但他的身體卻一次次把他喚醒,像一個餓久了的孩子,一下子有了可口的食物,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或者說,他心理上是睡安穩(wěn)了,但生理上卻沒辦法安穩(wěn)。這似乎是一個很矛盾的概念,事實上當然一點也不矛盾。比如,和小欣在一起就是相反的狀況了,他心理上會整晚整晚地不安穩(wěn),但生理上卻是一點反應也不會有。不要誤會,尤洋并不是一個花心的人。小欣手術(shù)之前,準確地說,應該是小欣剛手術(shù)之后的一年之內(nèi),他的眼里心里都還只是小欣一個人的。但手術(shù)之后的小欣卻不是之前的小欣了。平心而論,作為丈夫的他還是愿意接納小欣,但作為男人的身體卻是他沒辦法控制的。
手機響了起來,像是從薩克斯的樂聲中突然躥出來的。尤洋拿起手機,看到是母親的電話,立刻便接了。
端午節(jié)回來吃飯嗎?母親的聲音還是和從前一樣,尖銳中帶著一點霸道。從小到大,他知道母親的問句僅僅是問句而已,她需要的其實不是答案,只是通知。尤洋說好的。母親問幾個人,尤洋說當然是三個,他和小欣,還有他們的孩子。母親不喜歡小欣他是知道的,但她還是會接納小欣,母親是在用一種容忍的態(tài)度接納的小欣。孩子沒斷奶時,母親曾經(jīng)盯著小欣的乳房看,眼神里像是藏了一種很深的仇恨。小欣被母親這樣的眼神嚇了一跳,她告訴尤洋說再也不敢在他母親面前哺乳了。小欣和母親真正的爭吵卻是在孩子斷奶的時候。那時孩子還不到六個月,小欣原想在周歲后斷奶的,是尤洋堅持要提前。尤洋也說不清楚這是為什么,他只是不愿意兒子這么霸占著老婆的乳房,這讓他不習慣,或者說讓他不舒服,甚至讓他尷尬。所以,他對小欣說,給兒子斷奶吧。但母親不知道是尤洋的原因,她以為是小欣不愿意了,所以她不高興。母親說小欣不配當她孫子的媽,她說男孩一定要吃足奶水,還說她奶尤洋就一直奶到六歲。這話說了一半,就讓尤洋制止了。他覺得母親讓他難堪了。之后的事也證明母親確實讓他難堪了。小欣問,你真的吃到六歲?他惱羞地不理她。小欣又問,你母親讓你吃到六歲還這樣豐滿?。克€是惱羞地不理她。小欣又說,難怪你這么迷戀……這話沒說完,尤洋把一只杯子摔在了地上。
尤洋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是母親獨自撫養(yǎng)他長大的。尤洋還記得,小時候他覺得只有母親的胸部才是最安全的。他哭鬧的時候、不安的時候,母親把衣服一撩,再把楊梅一般大小的乳頭往他的小嘴一塞,他就覺得全世界都安靜了。睡覺時,他會把頭埋在母親的胸前,睡著之后母親潮濕的乳頭耷拉在他的嘴邊。再長大一些,母親不讓他含著乳頭睡覺了,但他的小手還是一定要伸進母親的衣服,去摸索那種讓他心安的柔軟。有一次,他剛剛睡醒,卻找不到母親,就爬起來走到客廳。他看到母親的襯衣敞開著,一個男人埋在她豐滿的胸前。尤洋立刻大哭起來,仿佛全世界都離他而去了。男人倉促地離開后,母親哄了他很久,把他的頭按在敞開的胸口上也停不下來。他是在賭氣,賭氣不要母親的乳房,小小的他學會了用這種方式維護自己的領(lǐng)地。后來,在母親的乳房之間,他重新確認了很久,才慢慢地安靜下來。再后來,母親一直沒有再婚,而母親的乳房,也確實只屬于他一個人了。
“爸爸!爸爸!”罐子外面?zhèn)鱽砗芮宕嗟耐暋:⒆?,對,他有一個孩子。那是個男孩,叫什么名字的?他有些想不起來,這真是一個討厭的夢。無論如何,這是我的孩子呢,他一定會救我的。他開始期待孩子的營救。那孩子應該去打碎這只罐子,用腳踹,用石頭砸!嗯,搬起一塊大石頭,就像司馬光砸缸一樣,嘩啦啦一聲,他就從罐子里滾出來了。尤洋也砸過缸,那是一只種滿銅錢草的陶缸。小欣手術(shù)后喜歡種各種花花草草,種好了還不停地變化位置,好像無論擺在哪里都是不恰當?shù)?。那天吧,尤洋開會剛剛回來,他太忙了,每天開會,和蘇蘇一個月也才見一兩次,但他卻必須每天應付小欣的各種指令,比如接孩子,比如挪移那只種滿銅錢草的陶缸。陶缸很重,一會兒放在客廳,一會兒搬到餐廳,一會兒擱在陽臺。換到第三個地方時,小欣的口氣就不好聽了,說他臉色不好,說他不情不愿……他掄起一塊養(yǎng)著苔蘚的鵝卵石就砸了過去,陶缸嘭的一聲,銅錢草就和里面的泥水流了出來,整個陽臺都是。
那個孩子叫尤亮,他終于想起來。那是一個男孩,穿著藍色的校服,剪著短短的平頭,左臉有一顆黑色的痣,和尤洋一模一樣。這么一想,那個聲音好像突然重要起來,他的心里升起一種燒灼感,然后就有一種熱乎乎的東西從胸口的位置開始升騰,慢慢地涌上來。涌到喉嚨口,他似乎聽到一聲咕咚,那股子東西在喉嚨停頓了一下,又繼續(xù)往上涌了,直到涌進他的眼眶,然后順著他的面頰落下來。他能感受到那種熱,經(jīng)過他的面頰,滾落下來的那種熱。
爸爸!爸爸!尤洋!尤洋……那么多的聲音,有男的,有女的……那些欣喜的、悲傷的聲音仿佛就要穿過罐子。他甚至因此看到一絲光亮,很遠,很散,從罐子的高處落下來,落進他的眼睛。透過這束光,他看到了他的孩子,這真是一個瘦小的孩子。尤洋不禁后悔起來,后悔讓小欣那么早斷奶。這孩子自從斷奶后,就一直往醫(yī)院跑。每當一瓶瓶液體順著管子流進他的身體時,尤洋就想,女人的乳房果然是水做的,這孩子沒有喝夠,就變著法地從這些液體里找補償了。尤洋還看到了小欣,她好像剛剛跑步了,胸口一起一伏,透過她嚴嚴實實的上衣,尤洋有些絕望地看到一只鋼筋扎起來的海綿胸罩。
那束光線越來越亮。尤洋又試圖去看別的,比如他的手,他的身體,或者是那只巨大的罐子。但他看不見,除了光,他什么也看不見。過了一會兒,那束光逐漸暗了下去,像熄滅了一般,罐子里恢復了黑暗,或者說恢復了混沌。他不由自主地又伸手去抓,去抓光亮,抓罐子外面的聲音。
我在哪兒呢?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會飛的物體,在疾速地飛。他的雙手抓不到自己,這抓不到自己的感受實在太不好了。在以前,他一直覺得這雙手能抓著別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但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什么也比不上抓住自己來得重要。
汽車突然慢了下來,幸好綁著安全帶才沒有從座位上滾下來。尤洋嚇了一跳,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睡著了。汽車比家里的雙人床好睡多了,他想。
怎么了?尤洋問小錢。
前面堵車了。小錢說。
堵車就不太好了。不知道得在這車上多久呢。尤洋是那種喜歡把時間控制在自己手里的人。他可以不急不徐地做事,包括坐車,但怎么慢都是胸有成竹的,都是可以把時間控制在自己既定范圍之內(nèi)的。比如這次,他的計劃是四個小時到省城,其實可以三個小時趕到,但他愿意把時間拉長,拉成四個小時。這樣,時間就會變得柔軟,像女人一樣。尤洋這樣和小錢說。只是,這時間一旦不在他控制的范圍了,尤洋就會有些不舒服了,甚至會忍不住忙亂起來。
怎么辦好呢?他問小錢。
小錢說隊伍不長,應該能及時通車吧。剛說了不久,車隊就動起來了,像一條巨龍一樣,慢慢地加速。尤洋安心了一些。
蘇蘇真是一個好女人。尤洋的心思又活絡(luò)起來。其實,尤洋很少在蘇蘇家留宿的。蘇蘇在Y縣,只有一小時不到的車程,尤洋基本都是過去睡個下午覺就趕回來。昨天因為要去省城出差,就找了個由頭經(jīng)過Y縣住了一宿。蘇蘇開始還不相信,以為尤洋又是抽空過來纏綿兩三個小時就走了。直到他在她懷里睡醒了還接著睡,才相信這個男人終于有一個完整的夜晚是屬于她了。一直以來,蘇蘇都覺得自己只是尤洋一個修正自我的地方。他疲倦了,難過了,生氣了,甚至高興了,都會過來,把自己埋在她的胸前。仿佛那里有一根定海神針似的,能讓他平靜下來,然后沉沉地睡去。
遇到蘇蘇其實是意外,尤洋從未想過要和別的女人發(fā)生什么。那天吧,應該是個周六,大概是小欣手術(shù)后一年左右。那段時間,尤洋已經(jīng)失眠很久了,每個夜晚最渴望的就是睡一個好覺。周末照例是睡不著,但他還是會強迫自己躺到十一點,然后在輾轉(zhuǎn)中起床。那天也是那樣晚晚地起來,早飯也沒有吃,簡單地洗漱之后,他就出去了。他記得和小欣是說出去加班的。但他卻沒有去,徑直去了萬地廣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越來越喜歡人多的地方,總是渴望人群可以淹沒自己。他在萬地的人群穿梭了很久,逛了幾家女人的內(nèi)衣店,又去咖啡館喝了一杯濃咖,最后去了電影院——他實在不知道去哪了。就在電影院的售票柜臺前,他一眼看到了那個女人——她理著短發(fā),一件薄棉的男式襯衣塞在一條泛白的牛仔褲里。說實話,無論穿著還是長相她都一點不耀眼,甚至有些普通。但他卻一眼看到了她,從她走路的姿態(tài)里,他看到了她。女人果斷地往柜臺前走去,她的胸部——他幾乎可以看到它的輪廓,微微地顫動著。尤洋不自覺地跟在她的后面,他看到女人在電腦屏幕上選了6排3號。他沒有猶豫,或者說根本沒有看女人選的是什么電影,他只是在女人剛剛離開的頁面上,選了6排4號,然后拿著電影票進了影院。電影比較文藝,好像是講述一個叫蕭紅的女人,像紀錄片似的,冗長而又無趣。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座位的隔壁有一個女人,實實在在的女人,這個女人走路的姿態(tài)充滿了女人味。他歡喜這種女人味,他甚至相信女人味是一種神秘的氣息,像沉香一樣,幽幽的,彌漫在她的周邊……在這樣的女人味里,他終于沉沉地睡去。
蕭紅的電影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尤洋不知道。是女人扯了扯他的袖子,說“先生,電影結(jié)束了呢”,他才驀地醒了過來,才知道擋著她的道了。他立刻提起腿,讓女人過去,然后也站了起來。女人走得很慢,像是一邊走一邊想著什么。尤洋像機器人一樣跟著她。后來的很多次他向蘇蘇描述時,都是這么說的,說他一定中邪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跟著她的。直到她突然停下來,問他話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跟了人家很久。幸好他足夠機智,他說,您是不是在區(qū)政府大院上班?她說不是。他又說,那您一定去過辦證中心吧?她說去過,有什么問題嗎?他說那就對了,我們一定認識,您是在哪兒上班的?她說她是Y縣幼兒園的老師。哦,是老師,那就對了,是老師。女人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給他留了電話號碼。兩個人就這樣認識了。其實,尤洋是一個不擅長和女人搭訕的男人,但那天卻突然變得這么機智。在幾個星期之后,他成功地把自己埋在女人胸前的時候,他跟她說這就是緣分,他注定要認識她的,注定要和她有這樣的肌膚之親的。
尤洋不喜歡黑暗,尤其不喜歡在黑暗里獨自一個人醒著。小時候,半夜醒來如果摸不到母親的乳房,他就會哇哇大哭。后來長大了,幾乎到青春期了,他才用自殘的方式逼迫自己離開母親的乳房。但隨之而來的是,他掉進了無窮無盡的黑暗。直到有了小欣,他才再一次找到光明。是的,光明。尤洋相信女人的乳房會生出一種光,只有枕著這樣的光亮,他才是心安的。乳房,便是他黑暗中的一盞燈。就像此刻,在這只巨大的罐子里,只有那只偶爾出現(xiàn)的乳房是他的明燈,他依賴著,堅持著,緊緊地。
但小欣卻拿各種東西戳他,戳他的臉,戳他的耳朵,戳他的鼻子,他討厭黑暗之中任何堅硬的東西……他開始厭惡小欣,她明明知道他經(jīng)常失眠,還要在他耳邊使勁地叫他:尤洋,尤洋……有時候輕輕地叫他,有時候是用力地叫他,有時候像是很傷心,有時候卻是在罵他……尤洋有些懊惱,他是多么想好好睡一覺啊。
自從手術(shù)后,小欣的欲望像是一下子打開了。他越來越相信女人之所以是水做的,是因為那一對乳房。她們一旦離開這樣一對裝滿水的乳房,便不再是水做的了,所有的柔軟和溫暖就會同時失去了。小欣的欲望好像突然膨脹起來,她像一塊石頭一樣要求他做愛,無休止地做愛,仿佛不做就不能證明他還愛著她。
手術(shù)之前的小欣多么好啊,就像她那對乳房——豐盈、柔軟、溫暖。每個晚上,尤洋都要把自己埋在那對乳房之間,那種感覺,就像埋在大海里,空曠而安全,有微微的潮汐聲。身材小巧的小欣看上去并不豐滿,去買內(nèi)衣的時候,服務員憑目測甚至會遞給她A罩杯的胸罩。但尤洋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就從步態(tài)里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不同。小欣是C罩杯,尤洋果然沒有猜錯。但現(xiàn)在,小欣的乳房卻沒有了,早在五年前就因為乳腺癌被完全切除了。切除之前,尤洋說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小欣活著,說他最在乎的是小欣乳房底下的心跳,而不是那對可有可無的乳房。但事實是,他再也接受不了這樣的小欣,盡管他總是強迫自己去接受。每一次做愛,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在她的胸前停留很久,他甚至不再觸碰那個位置,每一次都要小心地避過,仿佛那里埋著一只地雷。但最后,他的身體依然欺騙不了小欣,他沒辦法去完成,總是在關(guān)鍵的時候像潮水一樣退去。在以前,小欣的性事總是可有可無,一切的主動權(quán)都在尤洋這邊。尤洋說想,小欣就會把自己剝開,像一朵等待開放的鮮花一樣。尤洋說累了,只想倚在她的胸前睡一覺,她就像母親一樣把他攬在她柔軟的懷里。但現(xiàn)在的小欣卻變得無比堅硬,她幾乎每天都要折騰,嘗試各種辦法。比如,她會在睡衣里面穿著昂貴的胸罩,假裝那里還是堅挺的。但尤洋不行,在小欣的堅硬面前,他會和雪花一樣快速地凋零。他對小欣說自己可能是老了。但只有他心里清楚,他要的不是那樣一對凸起的視覺形象,他癡迷的是觸覺,是那種柔軟、溫暖、光滑又充滿彈性的感覺。
后來的小欣是哀怨的,再后來的小欣是咆哮的,再再后來的小欣是什么樣的,其實尤洋自己也不知道了。無論如何,這樣的生活是尤洋也始料不及的。有時候,尤洋也會想著對不起小欣,想著要改變自己。但做不到,連自己都無法拯救,又如何談得上拯救別人?每個黑夜,尤洋只剩了無窮無盡的驚濤駭浪。惡夢連連的時候,他會不自覺地翻身去摸索,摸索小欣的胸部。但他摸到的只有小欣的睡衣——嚴嚴實實的棉布睡衣。手術(shù)后,小欣再也沒有穿過絲質(zhì)的低胸睡衣了。
尤洋掏出手機,打開微信,看到小欣的信息。小欣說,離婚吧。小欣還說,不要裝著沒看到了。這幾年,類似的信息小欣發(fā)了很多,像間歇性的毛病一樣,個把月就得發(fā)作一次。但奇怪的是,他回家的時候,她卻一句也不會提,好像那些信息從來不是她發(fā)的一樣。尤洋也說不清楚自己是愿意離婚的,還是不愿意離婚的。蘇蘇原本有一個男朋友,因為尤洋,他們分手了。按說,他應該要和小欣離婚,然后娶蘇蘇的。但他似乎在等候小欣當面提出來,又似乎在害怕小欣當面提出來。每次收到這種信息,好像約好的一樣,他不回復,回家后也裝著什么都沒收到。蘇蘇也在信息里問過他,為什么不離?是啊,為什么不離呢?他這樣問自己時,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對乳房,那是小欣身體割下來的乳房。他清楚地記得手術(shù)之后,醫(yī)生讓他過去,他一下子就萬分驚悚起來,他害怕真的會從一個托盤上看到那樣一對乳房——那樣一對比自己身體任何器官都要熟悉的乳房。想著這些的時候,他覺得真正的小欣就藏在那對乳房里面,她早就死去。然后,尤洋就忍不住萬分悲痛起來。
是尤洋自己想出來的辦法,在小欣手術(shù)后的第三個月后。他是在看到兒子尤亮拿著一只氣球灌水的時候,突然想到的。然后,他就到街上買了很多沒充氣的氣球。每一個夜晚來臨的時候,他會把兩只裝滿溫水的氣球放在枕邊。在黑暗之中,緊貼兩只氣球不停地蕩漾、蕩漾……直到進入小欣的身體。盡管很多時候,不小心碰到小欣堅硬的胸部時,還是會很快地結(jié)束。
那段時間,他們的生活似乎格外安靜。每天睡覺前,小欣默默地看著尤洋給氣球裝水,扎緊,然后裹進絲質(zhì)的睡衣里面。尤洋看到,小欣看他做這些事的時候,目光是復雜的,既有期待,又有痛苦。但小欣從未反對,甚至從未說話。她只是在每次完事后,把那兩只裝滿水的氣球撕破——她從不用剪刀或者別的什么工具,她都是用手撕——“嘭”的一下,氣球在她的手里炸開,球里的水像司馬光砸缸的水一樣滾出來。然后,她把它們?nèi)舆M垃圾桶。尤洋從來不看她撕扯氣球,好像他的事一經(jīng)結(jié)束,氣球便和他不再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但他會不厭其煩地去買新的氣球,要求也越來越高。他要挑選那種接近肉色的氣球,他要用溫度計把水溫調(diào)到36.5度,他要把氣球——準確地說應該是水球,控制在恰到好處的尺寸。所以,每次裝水的時候他都非常專心,他用手掌去感覺它的大小,握一下,然后倒出來一點,或者裝進去一點。
但這樣的和諧也僅僅持續(xù)了三四個月。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尤洋把兩只氣球按在小欣的胸前沉浸其中時,其中一只裝滿水的氣球卻突然破裂了,濕濕的水把兩個人連同那張床都浸透了。尤洋打開燈,把那只干癟了的氣球撕成了碎片。從此,兩個人再也沒有同過床。
有了蘇蘇之后,尤洋的生活變了一些。小欣似乎也沒有那么堅硬了,除了睡覺,他能接受小欣每天穿著空心的胸罩在家里走來走去。只是無論多忙,他每個月一定要去Y縣找蘇蘇,他需要到蘇蘇那兒睡一個踏實的下午覺。
就像現(xiàn)在,他覺得有一些疲憊,他開始想蘇蘇。小欣的間歇性信息,會引發(fā)他的間歇性疲憊。他經(jīng)常覺得從頭到腳、從毛孔到骨頭,全都裝滿這樣的疲憊。因此,快到蕭山服務區(qū)時,他和小錢說,去吃點東西吧。車子拐進了服務區(qū),他下車拿出手機給蘇蘇打電話。他想和蘇蘇說說話,但蘇蘇那邊卻哭了。蘇蘇說,能不能再住一晚?他答應了。小錢回來后,他便囑咐說:三點之前趕到吧,明天還要過一下Y縣。
午后的高速公路特別空曠,小錢把油門壓了再壓,車子精神抖擻地沖向省城。多好的司機啊。尤洋想。小錢應該早就知道他和蘇蘇的事,但他什么都沒說。他覺得應該給小錢漲工資了。
車窗外,太陽隔著貼膜似乎柔和了許多,尤洋甚至可以直視它。他想到蘇蘇的乳房也是這樣的,圓圓的,很明亮的樣子。這么想著,就覺得心安不少,就有了些昏昏欲睡的感覺。小錢說,這音樂聽著有點困,換一張碟吧。尤洋像是聽到了,又像是沒聽到,小錢便取了另一張碟塞了進去,車廂里瞬間彌漫了另一首薩克斯曲子的樂聲。這首樂曲叫《天堂的另一天》,每次聽這首曲子,他都會看到一個姑娘在車廂外不停地跑著,一路上叫著:“幫幫我吧——”,“請幫幫我——”那個姑娘有時候是小欣,有時候是蘇蘇。但尤洋并不會理由她,他像一個局外人般看著她后退——她怎么跑得過車子呢?再看車外時,姑娘不見了,尤洋看到車外的一切都在后退,越來越快,像是給他讓路似的。這么看著,尤洋就覺得自己成了夸父,在高速公路奔跑,追逐。太陽也在奔跑,但沒有車子快。有那么一個瞬間,尤洋覺得自己離它很近了,仿佛馬上就可以抓到它了。只是,突然地,就碎了!整個太陽像那只突然炸了的氣球一樣,到處落滿明晃晃的玻璃珠子。哦不,是水珠子。透過這些碎了的珠子,尤洋看到了很多巨大的乳頭——殷紅殷紅,像血一樣。
很多人過來了,把他抬起來。他聽到不同的腳步聲,不同的說話聲,他感到整個世界都在搖晃。他覺得頭很痛,眼睛也很痛,是太陽的碎片掉進了他的頭顱,他的眼睛。多么亮?。∷@么想著。搖晃中,他像得到另外一種安穩(wěn),世界逐漸安靜下來,只剩了薩克斯的樂聲。他開始沉沉地睡去。他是多么想要睡覺啊。
再醒來的時候,他就在這只罐子里了。他摸不到自己時,會想,我大概是和太陽一起碎了吧?再后來,在罐子里待的時間長了,也就分不出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了。有時候,他還是會使勁地去抓自己,但多數(shù)時候,他已經(jīng)放棄了。還有的時候,他也會去喊,那種發(fā)不出聲音地喊。黑暗里,他經(jīng)常會覺得憋不過氣來,他甚至放棄了掙扎——是沒有人會去砸開這個罐子的!還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被關(guān)進了《西游記》中的陰陽二氣瓶,一時三刻,說不定他就化成水了。又或者,他已經(jīng)是一攤水了,要不然他為什么抓不住自己呢?罐子外頭的人說不定正拿著這個瓶子搖晃呢,叮叮咚咚,果然有水的聲音,那妖怪就得意地笑了。
想到這里,尤洋又覺得自己不是在一只罐子里,而是在一只氣球里,一只裝滿水的氣球里。里面的水自然不是他裝的,它們來自女人的乳房。這種感覺讓他異常心安,在一只乳房里蕩漾,還有什么比這更好呢?這么想著,他似乎要睡覺了。他多么累?。∷呀?jīng)失眠了這么久。他想到那只巨大的乳房,它是那么柔軟,多么明亮。哦,太陽。他想到他追逐的那只太陽。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小欣了,在一間白色的屋子里。這個無比堅硬的女人,仿佛抽離了所有的水,只剩了一副纖細的骨架。他看到她的兩鬢已經(jīng)斑白,目光里卻藏了一朵小小的火焰,越來越大。小欣,我收到你的信息了!他想這樣告訴她。他決定告訴她的,面對面地告訴她,他收到這個信息了。小欣說,離婚吧。小欣一次又一次地說,離婚吧。他都收到了。他仿佛看到自己張大的嘴巴附在小欣的耳邊,說,小欣,我收到你的信息了,我們離婚吧。然后他就流淚了。他不明白心里有個地方為什么變得很痛。小欣,我們離婚吧。他一次又一次地說!但小欣聽不到,她聽不到他說的話。然后啊,他看到這個無比堅硬的女人,身上生出刺猬一樣的刺。再然后,他看到她伸出一只長滿刺的手,刺向那只裝了水的氣球……
他又開始搖晃,耳邊好像有人在叫喚:尤洋,尤洋……他太想睡了,以至于分不出是誰的聲音。他就要睡著了。他看到小欣剝下了堅硬的外殼,赤裸著水一樣的身體;他看到一只乳房漏水了,像氣球一樣癟了下去;他看到那只巨大的罐子碎了,像司馬光砸缸一樣,無數(shù)的水滾了出來……但尤洋沒有滾出來,他變成一只失去水的魚,掙扎了一番,終于沉沉地睡去了。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