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梁波
按理說,西湖就在錢塘江北岸,幾腳油門過江,再小繞一下就可到達。畢竟離我住所才15公里。當然也可以換乘地鐵,約莫40分鐘。忙啊忙啊忙啊……時間總是不夠用。可惜一年之中,去西湖邊走走的愿望落空居多,偶爾在湖邊有會議什么的,也是浮光掠影。但西湖在我的夢中永恒。我曾在西湖邊的一幢樓里工作過一段時間,那時候站在窗口的眺望足以讓我滿足。有時候,恍惚會看到湖面上的船與人,如幻燈片一樣。
面對西湖,我始終有一種錯覺,好像自己被這水墨般的自然畫卷分裂成兩個人:一個在西湖邊生活很久的人,一個對西湖的一草一木都了若指掌的人,一個只要一吸鼻子就嗅到熟悉氣味的人。這個人活得很世俗,抽煙喝酒吹牛,時不時拍一下胸脯說,兄弟,兄弟什么的。暫時取名世俗者。另一個人卻很特別,他有點兒神經(jīng)質(zhì),他傻乎乎地看著西湖,他的目光是深情的,他的步伐是勻速的,他的雙手總想伸出,想去擁抱整個西湖。不妨把另一個人叫作理想主義者。世俗者與理想主義者他們時不時會打架,一會兒世俗者贏,一會兒理想主義者贏,半斤八兩,不分伯仲。這還算是幸運的錯覺。我最擔(dān)心的是多年以后,垂暮之年的我站在西湖邊,他不再是個簡單的理想主義者,他一事無成滿腦子都是雞零狗碎的一個糟老頭,他不但不會被這湖水誘惑,反而張開無牙的嘴朝湖水里吐一口痰,然后得意洋洋地走了。如果真的那樣,我寧愿他撲通一聲掉了下去,無聲無息地沉入湖底。這種假設(shè)十分殘忍,但是非常有必要。在生活中,我好像是一個喜歡假設(shè)的人。假設(shè)是一劑安慰藥,讓情緒變得平和一些,讓生命的體驗更真實一些,可以獲得某種小滿足。小滿足就像麻醉劑,讓日子過得不痛不癢。
站在西湖邊,完全可以做一個90%純粹的人,否則真是辜負了這一湖好水。這西湖之水,雖性子軟,流淌的卻是真性情,這淡淡的湖之風(fēng),拂過臉頰,就像溫柔之手的撫摸。累了,乏了,疲倦了,就在湖邊的椅子上躺下來,像半個健康的思想者一樣想一些事,不著邊際的,沒頭沒腦的,滑稽好笑的,憤憤不平的,都可以。當然也可以想點兒單純的事,那就是到底想要怎么樣的生活?四十而不惑,可是過了四十,反而更惑了。社會上的林林總總,遠比小說與想象來得精彩,來得殘酷,來得瘋狂。小說家拖著一條“傷腿”,被現(xiàn)實生活甩得遠遠的。是喘著大氣趕路,還是索性站在原地做個安靜的思考者?盡管我們知道脫韁野馬的狂奔總有停下來的那一刻,那一刻或許是精疲力竭,或許是自然緩慢,之前所有的狂奔最后的歸宿就是這一刻歇息。但是,適當?shù)臅r候停一下腳步很有必要。我說過我喜歡假設(shè),那么我假設(shè)在某年某月某天的某個上午,我能成為西湖邊的一個符號,西湖里的一滴水,一條魚,一只蝦。是什么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形式將自己變得無比平和。以前我熱愛力量,那種穿透一切的力量?,F(xiàn)在卻時時想念那種與生俱來的平和。
我第一次來西湖,還是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坐著旅游車,戴著紅帽子,一群人嘰嘰喳喳去了杭州動物園、六和塔,好像還看到了西湖的荷葉。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美麗的荷葉,荷葉上的水珠就像珍珠一樣晶瑩透剔。盡管我始終覺得荷葉與種在地里的芋艿葉沒有多大區(qū)別。后來,我在鄉(xiāng)村看到了一池荷花,那種清純脫俗之美震撼了我。從此以后,世界上的任何花在我眼里都變得平淡了,哪怕后來見到妖艷無比的蝴蝶蘭。西湖的印象,更多是在我的閱讀之中豐滿起來。真的很感謝當年那本封面殘缺的《西湖民間故事》,讓我知道了白素貞與許仙,知道有一座橋叫斷橋,知道了雷峰塔,知道了西湖醋魚和西湖藕粉,知道了杭州絲綢……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的想象與憧憬總是帶著饑餓的味道。杭州小籠包曾經(jīng)是我想象中最好吃的一道小吃。我曾經(jīng)想過,如果有一天把西湖里的魚啊蝦啊全撈上來,那一定會將我們村的曬谷場堆得滿滿的。后來又讀了一些民國文化名人筆下的西湖,那是一個悠閑、幸福且真正有味道的人生啊。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對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來說,荷爾蒙一遇上西湖,世界就絢麗了。從西湖邊上走過的每個姑娘都是那么美,那么亭亭玉立,那么不食人間煙火。那時候,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那時候,愛情就像西湖水,既單純又溫柔。眨眼人到中年,就像一臺轉(zhuǎn)了一夜的機器,聲音不再流暢,腳步不再輕快?,F(xiàn)在每次去西湖,總是感慨世界美好,而自己卻蹉跎歲月。
幸好還有湘湖。
隔著一條錢塘江,湘湖以一種靜悄悄的方式將自己的美樹立起來,不喧囂,不華麗,有點兒“冷”,又有點率真。繁華雖不如西湖,名聲雖不及西湖,但山水相依之緊密,西湖不如湘湖,若論自然與靈性,恐怕也是湘湖稍勝一籌。西湖有西湖的成熟之美,湘湖也有湘湖的素顏之憐。明代詩人張岱說得好:湘湖如處子,視娗羞澀,猶及見其未嫁時也。錢塘江的水養(yǎng)了兩個湖,卻讓兩個湖性格迥異。如果說錢塘江是一條巨龍,那么西湖與湘湖就是這條巨龍的兩只眼睛,這兩只眼睛差不多大小,一只落在杭州主城區(qū),是老牌明星;另一只落在蕭山城西,是后起之秀。從地理位置上看,西湖在北,湘湖往南。南北相望,情深意長。
湘湖與我更為親近一些。我看著這個湖的華麗變身,十年光陰,湘湖再次成了一個大湖;十年光陰,湘湖從八千年的歷史里復(fù)活了。我也看著這些時間原子從湘湖里平靜地消逝,就像水融于水中一樣。當年我騎著一輛舊自行車在尚未恢復(fù)成湖的湘湖邊上游蕩,仿佛就是在等待著什么……就像賀知章當年從湘湖邊啟航,遠游,掙得一世名聲,暮年歸來,終于有了《回鄉(xiāng)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生活就是一條直線加半徑。直線就是西湖至鄉(xiāng)村老家,全長50公里。圓心就在錢塘江南岸的湘湖,半徑就是15公里。終其一生,可能也就是在這條直線上和半徑內(nèi)滑動。細細想來,遠不如當年賀知章奔赴長安的無畏……湘湖太近了,近得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她就躺在了我的額前。湘湖的上空彌漫著西湖的水汽,而西湖的上空同樣響亮著湘湖的風(fēng)聲。她們交織在一起。我的日常生活也與湘湖勾結(jié)在了一起,我每個月都會從她邊上走過,每個月都會穿過她的隧道,每個月都會聞著她的味道。因為湘湖往南,因為母親在南。
(責(zé)任編輯: 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