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胡少卿是湖北省黃梅縣一名鄉(xiāng)下教師的兒子,生于1978年。在2016年12月11日所寫的詩《另一個我》中,他虛構(gòu)了一個粗手大腳、穿著破衣爛衫的自己來尋找寫詩的自己,“巨大的擁抱使彼此消失、升騰/好比水留下水漬?!痹谡鎸嵣钪?,有非常多的湖北年輕人去廣東打工,只有很少的像胡少卿這樣考進北大,最終成為首都市民?!按蚬ざ际呛軕K的,像孫志剛這樣的,尚且有大學文憑,也遭受如此對待,那些沒大學文憑的呢?很多農(nóng)村出去的都是小學、初中畢業(yè),可能會受到非人的對待?!痹诤臀伊奶鞎r胡少卿說。他承認自己努力讀書,就是為了逃離這種不是務農(nóng)就是打工的命運。可能是怕自己逃離得不夠,故而本科畢業(yè)后,又讀了碩博,在北大一共念了11年書。
孫志剛和胡少卿一樣,是黃岡地區(qū)子弟,畢業(yè)于武漢科技學院,2003年3月在被收容過程中身亡,年僅27歲,同年6月中國廢止《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
我們江西和湖北相鄰。我記得我的一位表姐和一位表哥各自參加過八年高考,他們之所以在機會渺茫的情況下一再堅持,純粹是因為害怕即將展開的漫長的農(nóng)村生活。表姐最后嫁給刑釋老人,算是進入城市。我另有堂兄,至少參加六年高考,終于考中省水產(chǎn)學校,畢業(yè)后娶了外鄉(xiāng)人。公司讓他出差坐飛機,這件事被當成我們本地的新聞,因為它創(chuàng)造了我們整個村在這方面的紀錄,同時它也具體化了我們對城市生活的想象。
我估計是對出身的敏感與焦慮,驅(qū)使胡少卿寫下《“南方”與“江南”》一文,他對意義含糊的南方概念進行了重新厘定和命名,因為經(jīng)濟日漸發(fā)達并且與其他省份形成越來越大的貧富差距,廣東和江浙地區(qū)已經(jīng)成為一個可以與政治意義上的核心(北京)平起平坐的光源,成為外省人蜂擁而入的冒險樂園或者謀生地。南方萎縮成兩湖、皖贛、云貴川,擔負著一個國家里附屬、次要、在野、落后、傳統(tǒng)、保守的身份,這種身份會追命似地進入當?shù)厝说囊庾R,帶給他們畢生的壓抑。我對胡少卿的這種命名是有體會的,我聽北京人的口語,就會覺得他們的憂慮要少好多。我自己在26歲時義無反顧地離開縣城,驅(qū)動力就是對自己所處的南方閉塞環(huán)境心懷厭惡。
今天,在40歲的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文學教授胡少卿身上,我還能看見這種“農(nóng)民—市民”、“南方—北方”、“農(nóng)業(yè)糧—商品糧”奮斗進程所遺留的痕印。我們可以將他和京城出身的馮唐、高曉松作一想象上的對比,會發(fā)現(xiàn)在胡少卿身上,到處都帶有一種客居者的拘謹和老實,仿佛隨時準備著隱入那行人的汪洋大海之中。每次見面,我都感覺胡教授身上帶有一股農(nóng)民甚至是老鴉的氣息。是因為他穿得太多,羽翼太重,而且皮膚近于黑黃。他落座的姿勢、呼吸的方式以及舉手抬足,也和我從警時見到的大隊會計或農(nóng)技站干部類似。我在格非先生那里也見過農(nóng)民的氣息。但是因為在上海、北京的高校工作已久,他已經(jīng)對自己生活的異鄉(xiāng)感到全然放松,而正是在他朗聲大笑露出牙齦時,我突然看出那種農(nóng)民才有的暢快酣然的性情和旺盛的力氣。我一時驚呆了,分不清眼前霜雪滿頭的人是樵夫還是教授。
胡少卿目前在校執(zhí)教中國當代文學。幾乎和他外在形象一致的,是他在本業(yè)——分析、研究、批評——上固守著保守態(tài)度。我印象深刻于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1期發(fā)表的論文:《評價昌耀詩歌的三個誤區(qū)》。這幾乎是他目前所寫不多的論文的一個縮影。這樣的開題不說是回避了個人對當代文壇的激情,回避了龐大敘事,就是對昌耀個人,也不作全面的冊封和判斷,僅僅只是提出自己經(jīng)過深思熟慮、嚴肅考證因而也就算是有了把握的幾個觀點。規(guī)模和態(tài)度近似于報刊的商榷類文字。然而就是其中一個小之又小的觀點,揭穿了昌耀死后有意無意建造起來的假象:昌耀的早期詩歌超出了他所寄身的時代。在檢閱昌耀全部作品、盡量多的出版物并且考察對比各種資料的前提下,胡少卿拎出一條又一條來源明確清晰、取樣公平客觀的證據(jù),認定昌耀對早期詩歌進行過深度改寫、重寫,在往后的出版歷程中,昌耀本人及其編者又有意無意地忽略改寫、重寫的事實,使不明就里的人誤以為昌耀很早就是天才大詩人。此方面的揭示之前零星有過,胡少卿所起的作用是進一步將之勘定為事實。相信在未來的教科書和文學史里,“昌耀早期詩歌超越時代”這一不存在的事實將會得到逐除。實際上,昌耀是胡少卿最為熱愛的五六位當代詩人之一(在評價昌耀時,胡少卿說他非常硬朗、非常硬氣、非常成熟,并準備將他收入自己主編的一個20世紀15位優(yōu)秀詩人系列里)。然而熱愛是對真實的昌耀的熱愛。這種熱愛體現(xiàn)了自由。
胡少卿的批評追慕遠遁香港的黃子平。他寫論文的思路有一點逆勢而行:總是從問題出發(fā),寫一篇文章就是解決一個問題,如果不是為了解決問題,就不會寫。然而要我說,這應該才算是正統(tǒng)。他對我說:“如果是從概念或者理論出發(fā),文章就可能偏離正道。做批評,說到底是要從作品文本出發(fā),從文本和實際生活的連接出發(fā),只有這樣,知識才能變成活知識。”他自己似乎也做到在沒有將理論或概念消化前,不輕易去使用它。甚至即使消化了(在北大的十一年我相信他一定汲取了文學史太多的概念與理論),我也很少看見他運用。知道而不用,其中定然存在克制。胡少卿對文章存在的意義看得很重,即使是屑小的任務,其運營組織也十分小心,有一分證據(jù)說一分話,詞句打磨得十分精確。
胡少卿另一個重要的使命,也是他個人建立存在感的地方,是對顧城的研究,特別是對其后期詩歌的研究。論及評論者、研究者對顧城的忽視(“目前詩歌界對顧城的評價嚴重偏低,有些雜志舉辦20世紀十大詩人之類的評選,我看那些批評家投票,顧城要么只得一兩票,要么不在名單里。這不公平?!保┮约皩ζ浜笃谠姼璧牟萋识x(“要么將之歸因于瘋言瘋語、精神失常,要么說詩句太過晦澀,缺乏進入的途徑”),胡少卿顯得頗為不平,由此也堅定了他做好顧詩闡釋工作的意愿。顧城詩歌寫作的發(fā)展脈絡是通向晦澀、零碎、個人。面對這自造的迷宮,顧城說:“其實只需要一個讀者,可能也就夠了?!边@種對他人的忘卻以及對詩藝和語言的探索,使他留下這樣的詩句——
泉水的臺階
鐵鏈上輕輕走過森林之馬
……
我的火焰
大海的青色
晴空中最強的兵
出現(xiàn)在《來源》里的這幾句詩有如死者留給我們的巫術(shù)般的謎題。而這些年,正是因為有一個黃梅農(nóng)人的孩子,他用自己穩(wěn)健的學術(shù)功底、細致的調(diào)查和多年習詩所獲的靈性,深入進一個永遠活在童年、活在庇護的城墻內(nèi)的北京孩子的靈魂里,才帶來完整的詩意。胡少卿這樣闡釋他在顧詩里的所見:
泉水流下臺階,明亮的陽光照在水流上,水的紋理像鐵鏈,而潺潺流水、林間光影使人想到,似乎有一只看不見的馬輕輕踏過。
海水涌向天空的線條,像升騰的火焰的輪廓,不過,卻是凝固的火焰。海水不停息地涌向天空,蘊含野蠻的精力和能量,變幻出各種形狀的青銅武器,像一支強大的軍隊。
又比如在《德勝門》一詩里,胡少卿發(fā)現(xiàn)顧城所寫“只有挖土做屋子”指向“挖墳”。隨后的兩句“竟有百十張床 去的人選一張/返回時 燈亮了”意味著“一個人打算返回人世”。要完整看清顧城如何將個人記憶及細小敏感的心靈寄諸那在物理上或消失或改造的地名上,還應該看胡少卿為此而寫的論文《“層累式”北京的文學重建——顧城組詩<城>、<鬼進城>索解》。正是在此文里,胡少卿提出一個具有發(fā)現(xiàn)意義的觀點:以“唯靈的浪漫主義”寫作著稱的顧城,其實具備帶有“北京”意識的作品。顧城和北京城存在一種同構(gòu)關(guān)系,隨著北京城的喪失和現(xiàn)代化,顧城的精神王國變得越來越脆弱,組詩就是對這種刺激的回應,是一種強行的對童年的地理、經(jīng)歷的修復。
在胡少卿這里,顧城的后期非但不是走向衰弱和散亂,而是奔向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