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學紀聞》是南宋著名學者王應麟所撰札記考證性質(zhì)的筆記類著作,內(nèi)容涉及到傳統(tǒng)學術(shù)的各個方面,其中以論述經(jīng)學為重點。全書包括說經(jīng)八卷,內(nèi)包括《易》《書》《詩》《周禮》《儀禮》《春秋》《公羊》《孝經(jīng)》《孟子》,小學、經(jīng)總等;天道、地理、諸子二卷,考史六卷,評詩文三卷,雜識一卷。共二十卷。
王應麟(公元1223-1296年),字伯厚,號深寧,慶元府鄞縣(今浙江省寧波市鄞州區(qū))人,是南宋末年的政治人物、經(jīng)史學者以及文字學家。應麟一生著述宏富,除《困學紀聞》外,還有《漢藝文志考證》《漢制考》《玉海》《集解周書王會篇》《詞學指南》等二十余種著作,約六百多卷,有宋一代諸儒罕與其倫比。學術(shù)淵源雖出自朱熹,但對朱子之舛誤卻敢于辨證,并不為師門所諱,堅持門戶之見?!端膸烊珪偰俊罚ㄇ迩∥溆⒌羁瘫荆┓Q贊其曰:“蓋學問既深,意氣自平。能知漢唐諸儒本本原原,具有根柢。未可妄詆以空言。又能知洛,閩諸儒亦非全無心得,未可概視為鄙陋。故能兼收并取,絕無黨同伐異之私。所考率切實可據(jù),良有由也?!逼渲魃醵嗲覍W術(shù)價值甚高,到清朝時才開始較為人所重視。
《困學紀聞》在元代嘗有刻本,現(xiàn)知有牟應龍至治二年(1322)序本、袁桷泰定二年(1325)序本,以及傅增湘所藏無序跋元刻本。明代亦有刊刻,如正統(tǒng)間刊本、萬歷三十一年刊本等。到了清代,由于樸學中興,諸儒紛紛箋注,多有刊印,流布甚廣。其中影響較大者有:閻若璩箋本;何焯增補閻注并加評語,世稱二箋本;乾隆七年全祖望對閻、何二氏注評,重加考訂箋釋,世稱三箋本。嘉慶十二年萬希槐既鈔撮三箋本,復輯入錢大昕手評校本內(nèi)容,并援經(jīng)傳著明其義,編為《集證》。因該書包括閻若璩、何焯、全祖望、錢大昕四家及三箋本原采錄的程瑤田、屠繼緒二家,加上萬希槐,共有七家箋釋,故世稱七箋本。道光五年翁元圻采輯以上諸家之說,復為詳析按斷,成為注釋《困學紀聞》諸書中較為詳備的本子。
此則札記是筆者在使用《元本困學紀聞》進行閱讀之時,從深寧先生的表述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問題,搜集資料,追溯源頭,在此摘取一則詳細討論。
《困學紀聞》卷之三《詩》:
《經(jīng)典序錄》:“河間人大毛公為《詩故訓傳》。一云魯人?!笔涿!冻鯇W記》:“荀卿授魯國毛亨,作《詁訓傳》,以授趙國毛萇。時人謂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贝竺ㄒ娪诖恕!墩x》云:“《儒林傳》:‘毛公,趙人。不言其名?!薄逗鬂h書》:“趙人毛萇?!薄缎蜾洝芬嘣啤懊L”。今《后漢書》作“萇”,此小毛公也。程子曰:“毛萇最得圣賢之意。”
看到這則札記,我們首先應該考證其史料源流,因其只是羅列幾本書中的材料,所以我們先搜集材料并在古籍分類中定位材料,再從中分析深寧先生之問題意識及想要表達的意思。
(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一(清抱經(jīng)堂叢書本):
《毛詩》者,出自毛公,河間獻王好之。徐整字文操,豫章人,吳太常卿。云:“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倉子,薛倉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間人大毛公。毛公為《詩故訓傳》于家,以授趙人小毛公。一云名萇。小毛公為河間獻王博士,以不在漢朝,故不列于學。一云:“子夏傳曾申,字子西,魯人,曾參之子。申傳魏人李克,克傳魯人孟仲子,鄭玄《詩譜》云:子思之弟子。孟仲子傳根牟子,根牟子傳趙人孫卿子,孫卿子傳魯人大毛公?!薄稘h書·儒林傳》云:“毛公,趙人,治《詩》,為河間獻王博士。授同國貫長卿,徐整作長公?!?/p>
(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三十三,經(jīng)部三十三(清乾隆武英殿刻本):《經(jīng)典釋文》三十卷,內(nèi)府藏本。唐陸元朗撰。元朗,字德明,以字行,吳人。貞觀中官國子博士兼太子中允,事跡具《唐書》本傳。此書前有自序云:“癸卯之歲,承乏上庠,因撰集《五典》《孝經(jīng)》《論語》及《老》《莊》《爾雅》等音,古今并錄,經(jīng)注畢詳,訓義兼辯,示傳一家之學??脊锩疄殛惡笾髦恋略辏M德明年甫弱冠,卽能如是淹博耶?或積久成書之后,追紀其草創(chuàng)之始也?首為《序録》一卷,次《周易》一卷,《古文尚書》二卷,《毛詩》三卷,《周禮》二卷,《儀禮》一卷,《禮記》四卷,《春秋左氏》六卷,《公羊》一卷,《谷梁》一卷,《孝經(jīng)》一卷,《論語》一卷,《老子》一卷,《莊子》三卷,《爾雅》二卷。其列《老》《莊》于經(jīng)典而不取《孟子》,頗不可解。蓋北宋以前《孟子》不列于經(jīng),而《老》《莊》則自西晉以來,為士大夫所推尚。德明生于陳季,猶沿六代之余波也。其例,諸經(jīng)皆摘字為音,惟《孝經(jīng)》以童蒙始學,《老子》以眾本多乖,各摘全句。原本音經(jīng)者用墨書,音注者用朱書,以示分別。今本則經(jīng)、注通為一例,蓋刊版不能備朱、墨,又文句繁伙,不能如《本草》之作陰陽字,自宋以來已混而并之矣。所采漢、魏、六朝音切,凡二百三十余家,又兼載諸儒之訓詁,證各本之異同。后來得以考見古義者,注疏以外,惟賴此書之存。真所謂殘膏剩馥,沾漑無窮者也。自宋代監(jiān)本注疏,卽析附諸經(jīng)之末,故《文獻通考》分見各門后,又散附注疏之中,往往與注相淆,不可辨別。此為通志堂刻本,猶其原帙,何焯點校經(jīng)解目録,頗嗤顧湄校勘之疏。然字句偶訛,規(guī)模自在,硏經(jīng)之士終以是為考證之根柢焉。
(唐)徐堅《初學記》卷二十一,文部(清光緒孔氏三十三萬卷堂本):“初,孔子以《詩》授卜商,商為之《序》,以授魯人曾申,曾申授魏人李克,李克授魯人孟仲子,孟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趙人荀卿,荀卿授漢人魯國毛亨,作《詁訓傳》,以授趙國毛萇,時人謂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以二公所傳,故名其詩曰《毛詩》?!?/p>
(宋)歐陽修《新唐書》卷五十九,藝文志第四十九(清乾隆武英殿刻本)雜藝術(shù)類:《初學記》三十卷。張說類集要事以教諸王。徐堅、韋述、余欽、施敬本、張烜、李銳、孫季良等分撰。
(宋)程顥 程頤《二程遺書》卷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漢儒如毛萇、董仲舒最得圣賢之意,然見道不甚分明。
(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九十二,子部二(清乾隆武英殿刻本):《二程遺書》二十五卷,附錄一卷,江西巡撫采進本。宋二程子門人所記,而朱子復次錄之者也。自程子旣歿,以后所傳語錄,有李吁、呂大臨、謝良佐、游酢、蘇昞、劉絢、劉安節(jié)、楊迪、周孚先、張繹、唐棣、鮑若雨、鄒柄、暢大隱諸家。頗多散亂失次,且各隨學者之意,其記錄往往不同。觀尹焞以朱光庭所鈔伊川語,質(zhì)諸伊川,伊川有若“不得某之心,所記者徒彼意耳”之語。則程子在時,所傳已頗失其眞。案此事見朱子后序中。故朱子《語錄》謂:“游錄語慢,上蔡語險,劉質(zhì)夫語簡,李端伯語宏肆,冰嘉諸公語絮”也。是編成于干道四年戊子,乃因家藏舊本,復以類訪求附益,略據(jù)所聞歲月先后,編第成為二十五卷。又以行狀之屬八篇為《附錄》一卷……將札記中所涉及的史料一一找出來之后,筆者開始分析其札記內(nèi)容及想要表達的問題。
(漢)班固《漢書·地理志》第八下(清乾隆武英殿刻本):“河間國,故趙,文帝二年別為國?!庇帧摆w地,東有廣平、巨鹿、清河、河間?!庇纱藙t材料可知,河間就是原趙國的領地,因此稱大毛公為河間人或趙人,互相之間并不矛盾。
(漢)《毛詩注疏》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清嘉慶二十年南昌府學重刊宋本十三經(jīng)注疏本):【疏】《譜》云:“魯人大毛公為《詁訓傳》于其家,河間獻王得而獻之,以小毛公為博士,然則大毛公為其傳,由小毛公而題毛也。”
(三國吳)徐整《毛詩譜暢》:帛妙子授河間大毛公,為《故訓傳》,授趙人小毛公。
(三國吳)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卷下(明唐宋叢書本):孔子刪《詩》授卜商,商為之《序》,以授魯人,魯身授魏人李克,克授魯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趙人荀卿,荀卿授魯國毛亨,亨作《詁訓傳》以授趙國毛萇。時人謂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以其所傳,故名其詩曰《毛詩》。
鄭玄在第二則材料中稱大毛公為魯人,與班固所說有異。徐整則認為大毛公是河間人,而陸璣認為大毛公為魯人。徐整和陸璣時代相近,說法卻不同,可知此時關于大毛公為何地之人已有分歧。
又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成書年代要早于《初學記》,則可知王應麟所謂大毛公之名為唯見于《初學記》是不準確的。
(漢)班固《漢書·儒林傳》(清乾隆武英殿刻本):“毛公,趙人也。治《詩》為河間獻王博士,授同國貫長卿,長卿授解延年,延年為阿武令,授徐敖,敖授九江陳俠,為王莽講學大夫。由是言《毛詩》者本之徐敖?!贝藙t材料中所提到的“毛公”應為小毛公。
(宋)《二程遺書》卷二十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西漢儒者有風度,惟董仲舒、毛萇、揚雄。萇解經(jīng)未必皆當,然味其言,大概然矣。”卷四:“漢儒近似者三人,董仲舒、大毛公、揚雄。右伊川先生語?!?/p>
由上史料猜測,程子所謂大毛公應為毛萇,而非毛亨。深寧在此引程子之語,猜測有大毛公、小毛公之淵源,時人未盡得明之意。
(清)朱彝尊《經(jīng)義考》卷一百《詩》(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李清臣曰:“釋詩者莫若毛鄭。毛之說,簡而深,此河間獻王所以髙其學也。”歐陽修曰:“毛公當漢初興,去《詩》猶近。后二百年而鄭氏出,使其說有可據(jù),而推理為得,從之可矣。若其說無據(jù),而推理不然,又以似是之疑為必然之論,則吾不得不舎鄭而從毛也?!比~夢得曰:“漢武帝時,《毛詩》始出,自以源流出于子夏。時齊、魯、韓三家皆立于學官,獨毛氏不得立,惟河間獻王好古,博見異書,深知其精。中興后,謝曼卿、衛(wèi)宏、賈逵、馬融、鄭眾、鄭康成之徒,皆宗毛公。學者翕然稱之。今觀其書,所釋“鴟鸮”與“金縢”合,釋“北山” 、“烝民”與《孟子》合,釋“昊天有成命”與《國語》合,釋“碩人”、“清人”、“皇矣”、“黃鳥”與《左氏》合,而《序·由庚》六篇與《儀禮》合。當毛公時,《左氏傳》未出,《孟子》《國語》《儀禮》未甚行,而毛公之說先與之合,不謂之源流子夏,可乎?漢興,三家盛行,毛最后出,世人未知毛公之宻,其說多從齊、魯、韓。迨至魏晉,有《左氏》《孟子》《國語》諸書證之,然后學者舍三家而從毛氏。故《齊詩》亡于魏,《魯詩》亡于晉,《韓詩》雖存,無傳之者。從韓氏之說,則二《南》《商頌》皆非治世之音。從毛氏之說,則《禮記》《左氏》無往而不合,此所以《毛詩》獨存于世也。”
歐陽修認為毛、鄭兩家之中,毛說與《鄭箋》相比,它“去《詩》尤近”,解說上“非詳其終始而抵牾,質(zhì)諸圣人而悖理害經(jīng)之甚”。
朱彝尊《經(jīng)義考》此說可見于鄭樵《六經(jīng)奧論》卷三《詩經(jīng)》,但鄭樵《詩辨妄》極力詆毀毛鄭,此則貶三家而尊毛氏,并謂《毛詩》其源出于子夏,此輿鄭樵一貫之主張不合,今考此說與葉夢得之《毛詩說》相同,故當系后人混淆二者。
并且通過此則史料,可以知曉《毛詩》最得圣賢之意,而程子云:“毛萇最得圣賢之意”,與前文中猜測的程子混淆毛亨、毛萇兩人照應相甚。
通過對此一問題的梳理,筆者對深寧先生學識之淵博深感敬佩。寥寥數(shù)語,或只將與某一問題有關的史料羅列堆積起來,就可說明他對于某些問題的看法。學識之淵博,思維之簡潔,都需要我們后輩認真學習。
注釋
1.王應麟,元本困學紀聞,國家圖書館出版社,第一冊第129頁。
2.余蕭客,《古經(jīng)解鉤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六。
作者簡介
劉敬宜(1994-),女,暨南大學文學院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