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原型理論看《陰獸》中的詭計設置

內容摘要：本文試圖運用原型理論對推理小說《陰獸》中的詭計設置進行分析，從詭計的預設、詭計的核心、詭計的破滅這三個方面切入，從陰影原型人物的建構，阿尼瑪原型的使用以及人格面具與陰影之間的分裂等分析兇手設置的一人三角的角色替換詭計。

關鍵詞：江戶川亂步 陰獸 原型 一人三角 詭計

《陰獸》是日本推理小說之父江戶川亂步（1894—1965）一生中僅有的四篇中篇小說之一，將一人三角、變裝、偷窺等亂步創(chuàng)作的核心元素集為一體，既不乏邏輯嚴密的推理，又充斥著對復仇、獵奇、變態(tài)心理等的描述，成為充分體現(xiàn)亂步創(chuàng)作風格與傾向的代表作之一。

小說主角有三人，兩名推理小說家，一名美貌婦人。“我”（寒川）是一名推理小說作家，在博物館偶遇小山田六郎之妻靜子，靜子告訴寒川自己收到來自另一位推理小說家大江春泥的恐嚇信，而大江春泥的身份就是靜子昔日交往過的情人平田一郎，因為愛而不得轉而回來報復自己。大江春泥洞悉靜子的日常生活并揚言要殺害她的丈夫小山田六郎，而小山田也真如信中所言被發(fā)現(xiàn)死于河中。寒川在調查時，所有的證據(jù)都如同自己送上門一樣，查找順利得不合常理，仿佛故意將自己引向某個答案。一次偶然的意外讓寒川不得不推翻已有的結論，進而發(fā)現(xiàn)了靜子一人扮演三角的詭計及殺害自己丈夫的真相，但事實到底是如何呢？隨著靜子的自殺，真相也許永遠也不得而知。

對于推理小說來說，詭計的設置無疑是決定作品優(yōu)劣的關鍵因素。所謂詭計，指的是推理小說中兇手所使用的謀殺計謀，這種計劃往往能幫助兇手完成殺人的目的，同時又能使兇手避免成為被懷疑的對象。詭計的設置既要符合兇手謀殺的需要，又要契合現(xiàn)實生活條件的限制，對詭計的破解過程往往構成推理小說最為精彩的部分。具體來說，傳統(tǒng)推理小說的詭計包括：密室（機械的或心理的）；不在場證明（死亡時間、時刻表等）；死亡留言；角色替換（一人多角或多人一角）等?！蛾帿F》中的詭計屬于典型的角色替換詭計，亂步在他的《類別詭計集成》一文中最先列舉的就是這類詭計，他將其稱為“關于兇手（或受害人）人身的詭計”。事實上，在亂步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曾寫過多篇關于這類詭計的小說，如《雙生兒》、《幽靈》、《一人兩角》、《湖畔亭事件》、《帕羅拉馬島奇談》、《何者》等。

《陰獸》沿襲了亂步一直以來鐘愛的雙重身份題材，并進一步將其發(fā)展為一人分飾三角的詭計敘述，極力探尋人物內心的異常心態(tài)與不容于世的隱秘情愫，細致地進行鋪陳與細節(jié)的描繪，使得兇手身份詭計的成功實現(xiàn)具有深厚的現(xiàn)實基礎與可信度。從這一點看，《陰獸》不僅僅是通俗意義上擅長于講故事的推理小說，也可以看作是一篇映射人性與人心的犯罪心理小說。

一.詭計的預設：陰影原型人物的建構

《陰獸》推理的根本點就在于小山田靜子所設置的角色替換詭計。從小說中可以看出，她為謀殺案的成功實現(xiàn)進行了長時間的謀劃和準備工作。為了隱瞞自己的兇手身份，她憑空創(chuàng)造，或者說扮演了一個不存在的兇手，即推理小說家大江春泥，同時利用這個身份進行謀殺。另外，為了將殺人嫌疑引向大江春泥，靜子選中了同為推理小說家的寒川，以求助為借口，以美色為誘惑，向寒川展示大江春泥的威脅信件，適時提供各類信息，借寒川之口將謀殺嫌疑指向大江春泥，試圖使事態(tài)的發(fā)展完全處于自己的預設和掌握之中?！安淮嬖诘膬词帧焙汀氨贿x中的偵探”是靜子在詭計的預設階段所布下的兩枚至關重要的棋子。

“不存在的兇手”指的就是一直被認為是兇手的大江春泥。春泥這一形象在小說中是作為人格陰影的集中體現(xiàn)而存在的。他是靜子大學時代的戀人，本名平田一郎，分手后對靜子糾纏不休卻未能使她回心轉意。在以大江春泥的名字作為推理作家進行創(chuàng)作并取得成功后，他不再滿足于在精神的空想世界中謀劃殺人的詭計。他給靜子寄出許多封恐嚇信，猶如列車時刻表一般精準地詳述靜子在家中的生活細節(jié)，并揚言會將寫在紙上的詭計付諸現(xiàn)實，真正成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殺手。這些乖僻而反常的舉動使他從一開始就被眾人視為小山田六郎之死的最大嫌疑人。

這就是小山田靜子設計的角色替換詭計的第一環(huán)——創(chuàng)造一個有著明確殺人動機、完美的謀殺能力的隱匿于黑暗中的兇手。這個兇手身上具備一切人性中最陰暗和不道德的品質，他將會承擔所有的嫌疑與指控。然而，人們將永遠無法找到這個兇手——因為他本來就不存在。

“被選中的偵探”指的是文中的偵探“我”，即寒川。在傳統(tǒng)的推理小說中，一般存在一個睿智機敏的偵探，他們往往能在混沌迷局中抽絲剝繭，步步為營，作為正義的化身揭露兇手犯罪的事實。而在《陰獸》中，這位偵探寒川（“我”）卻有些與眾不同——寒川是被兇手選中的，本身也成為這一角色替換詭計的重要一環(huán)。小說即是從寒川的視角展開敘述的。同時，寒川又是被引誘的，他墜入了靜子編織的情欲之網(wǎng)中，在她的刻意引導下進行著所謂的推理，成為她的發(fā)言人甚至是幫兇。在寒川的身上，體現(xiàn)著人格面具與人格陰影的矛盾交織與此消彼長。

在生活中，寒川戴著一個名為知名推理小說作家的面具。與大江春泥的陰郁、病態(tài)、絮叨冗長不同，寒川的作品是“光鮮明快、合乎常理”的，毫無疑問，他是一個思維敏捷、樂觀健全的正常人。寒川之所以寫作推理小說，純粹是出于對偵探推理過程中涉及的科學性邏輯推理的無限熱愛，絕非因為他是壞人。成功的推理小說家——這就是寒川的標簽與面具。

然而，在遇到靜子之后，寒川卻顯露出了對她的不同尋常的情愫。靜子成為寒川觀察、窺視甚至是意淫的維納斯。這種帶點病態(tài)色彩的迷戀正是寒川的內心中對靜子占有欲的體現(xiàn)，也是他的人格中淫欲原型試圖沖破人格面具的體現(xiàn)。靜子與寒川之間的關系以小山田六郎的死為界，迅速親密起來。寒川順理成章地成了靜子的商量對象，同時也成了她的保護者。隨著交往的深入，寒川越發(fā)被她的柔弱與美麗打動，最終與她發(fā)生了親密的肉體關系。此時，寒川已經(jīng)被靜子布下的情欲之網(wǎng)牢牢裹纏住，一步步按照她的計劃進行著推理，人格中的情欲沖動與感官享受最終沖破了面具的偽裝。

這就是小山田靜子設計的身份替換詭計的第二環(huán)。寒川成為她面向外界的發(fā)言人，她預先設計的詭計與不存在的兇手通過寒川的推理與言說傳達給外界，進而使她自己避免陷入被懷疑與調查的境地。在這個過程中，她充分利用著身為女性的美貌優(yōu)勢，將自己偽裝成失去庇佑與依靠的弱者，獲得寒川的憐惜與愛情，也按照預定計劃完美地規(guī)避了殺人嫌疑。

二.詭計的核心：一人三角的變裝游戲

《陰獸》沿襲了亂步一直以來鐘愛的雙重身份題材，并進一步將其發(fā)展為一人分飾三角的身份替換詭計，這種一人三角的變裝游戲也構成了《陰獸》詭計的核心。小山田靜子憑借她的智慧與對人性的洞察成功地扮演了三個角色：在撰寫小說時，她變成了筆名為大江春泥的平田一郎，以男性身份進行推理小說的創(chuàng)作；在與雜志編輯碰面或租房子時，她化身為平田夫人，替性格孤僻、不善交際的平田打理外界相關事務；在山之宿的小山田府邸時，她則變回了美麗優(yōu)雅、溫和柔順的小山田夫人。從表面上看來，她可以稱得上是男性心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完美的阿尼瑪；但她的內心卻極度偏向男性化，阿尼瑪斯原型的影響強有力地遮蔽了她身為女性所應有的至美至性與圣潔。

作為男性的理想阿尼瑪原型的集中投射，她所具有的魅力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另一方面，她內心過度的男性氣質又在她的謀殺詭計中顯露無疑。當女性潛意識中的男性特質阿尼瑪斯以雄壯、強烈、男性化的聲音說教時，潛藏在女性身上的男子氣概很容易得到認知。因此，即使是一個外表十分柔弱的女性，其體內的男性特質也同樣可以成為令人棘手而無情的力量。靜子身上所具有的男性特質就在她的行為中得到了具體化的實現(xiàn)。她以男性身份進行推理小說的創(chuàng)作并大受歡迎充分顯現(xiàn)出她超凡的智慧、文化素養(yǎng)與高超的寫作水平，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出她內心的勇敢無畏與對自由自主的渴望。另外，她在寫作與策劃謀殺的過程中運籌帷幄，舉重若輕，顯示出了其堅韌的心性與超強的執(zhí)行力。一人分飾三角的身份詭計的成功需要長達數(shù)年的堅持，在變身換裝的過程中更是需要對細節(jié)的嚴格把控和靈活的應變能力，這些她都成功做到了。一身三人的殺人計謀也是非她這樣具有強烈男性氣質的女性所不能完成的。

但是，阿尼瑪斯并不僅僅帶有勇敢、理性、力量等積極的品質，它也有著諸如殘忍、魯莽以及頑固與邪惡的一面。在靜子策劃謀殺的過程中，這些邪惡力量仿佛失去了阻礙，靜子完全陷入瘋狂與病態(tài)的境地。她在小說中極力描繪的血腥暴力場景正是她陰郁邪惡內心的真實投射，在偽造的身份下，她肆無忌憚地書寫著自己理想中的黑暗世界景象，沉溺于種種殺人詭計的編造之中。在日常的生活中，她沉迷于一人分飾三角的游戲，這種病態(tài)迷戀和異常的興趣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她變態(tài)的心理與內心的分裂。為了能將這種角色扮演的自由生活繼續(xù)下去，她甚至不惜殺死自己的枕邊人，這體現(xiàn)她變態(tài)的掌控欲和內心深處的殘暴與邪惡。阿尼瑪斯的過度發(fā)展導致了人性中邪惡力量的爆發(fā)，爆發(fā)之后即是消亡，這朵綻放的惡之花最終也只能以自殺的方式展示了另一個悲劇。

三.詭計的破滅：分裂的女性精神

寒川對真相的發(fā)現(xiàn)使得靜子的詭計徹底破滅。面對心愛之人的指責與痛斥，靜子選擇了自殺。與其說是悔恨，不如說是痛苦，自己如此殘忍嗜血的一面讓自己的愛人看到，這對于靜子來說才是最大的懲罰。在靜子的身上，既有謀殺者的狠辣，又有著受害者的柔弱；既有男性的強力，又有著女性的溫柔?？梢哉f，靜子的瘋狂不僅是她個人的問題，更與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與女性地位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她的分裂的精神注定她的詭計會失敗，她的人生也將被毀壞。

從當時社會的大環(huán)境看，女性的現(xiàn)實地位與她們日益高揚的自由意識也是造成靜子悲劇的原因之一。曰本的社會是一個按照年齡、性別、家族關系、社會關系的不同組織起來的擁有上下之分的階層制社會。婦女長期以來被視為丈夫的奴仆和生兒育女的工具，在社會中處于無權地位，被認為是“無行為能力的人”。而靜子的家庭生活也頗為不幸。丈夫小山田六郎比她年齡大了很多，并且性格專制，還有特殊的性虐癖好，這使得靜子痛苦不已。她的心理也漸漸產生變化，開始從變裝和角色扮演中獲得快感。作為男性推理作家大江春泥的生活使她充分體味了自由的意味，為了維持這種理想的生活，她構想了謀殺丈夫小山田六郎的全部計劃并逐漸實施。在她的計劃中，殺死丈夫小山田六郎后，她只需要設計將所有嫌疑指向被妒火燃燒、揚言復仇的大江春泥，并可以輕松獲得大筆遺產，繼續(xù)從前自由迷亂的角色扮演生活。而大江春泥這個原本就不存在的男性推理作家從此將無跡可尋，這樁案件也將就此成為懸案。然而，真相的揭露使得她明白自己所期盼的生活永遠也不會到來了，在現(xiàn)實規(guī)則的重壓之下，她作為一個謀殺丈夫的女性必將墜入地獄。于是，她選擇了主動自殺，將結束生命作為自己最后的自由。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靜子將自己逼上絕路之前經(jīng)歷了些什么，我們不得而知。甚至她是怎樣一步步實現(xiàn)自己的謀殺計劃的，亂步在小說中也沒有給出具體的答案。這位陰獸般的女性在人間留下了以大江春泥命名的小說，留下了寒川對她深深的愛戀與愧悔，留下了許多未知的謎團，卻唯獨沒有留下自我的獨白。這朵綻放的惡之花既美麗又邪惡，正如人性，總是黑白互映，善惡交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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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姜思惠，武漢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