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麗語自然物的語音和語義研究

張士東

（吉林大學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我們對高句麗語詞進行的語音和語義研究的基礎是從史料中把地名、官名和人名整理出來，以便進行研究。當然地名是這里面最主要的一項。地名是語言的活化石，高句麗語的遺存主要體現(xiàn)在其保留下來的地名當中。通過地名所反映出來的詞匯和詞法來研究高句麗語是可行的。徐通鏘指出，“地名中的白讀是最頑固的，甚至可以說它是‘對抗’文讀形式、堅持生存權(quán)利的最后“堡壘”。地名中的白讀殘存現(xiàn)象在語言史的研究中有重要意義，它可以成為我們研究語言的發(fā)展的一些重要的線索?！薄懊恳环N殘存形式，雖然它只是個別的事實，但卻帶有系統(tǒng)的性質(zhì)，是古音的留存，可以從個別中窺知一般，所以在語言史的研究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薄俺霈F(xiàn)這種困惑，一是由于他沒有把方言材料與書面材料結(jié)合起來，二是沒有弄清楚文白異讀所體現(xiàn)的音變的性質(zhì)，因而也就不可能了解殘存的白讀在語言史研究中的價值”。斯大林指出，“語言中最主要的東西是它的文法構(gòu)造和基本詞匯?！边@說明在有限的高句麗語遺存中保留的數(shù)百個詞匯和詞組中所體現(xiàn)的句法結(jié)構(gòu)對于我們的研究是可行的。既然文法結(jié)構(gòu)和基本詞匯是語言中最主要的東西，那么我們通過研究這兩種最主要的東西便可以看出這種語言的基本特性。

通過對高句麗語的音與義進行分析，我們能夠初步建立起高句麗語的語音與語義之間的對應關(guān)系。這個實際上就是語言構(gòu)擬方法中的內(nèi)部構(gòu)擬法。通過內(nèi)部構(gòu)擬法，我們可以得出高句麗語實際上也不只是一種內(nèi)部完全一致的語言，實際上它里面存在很多方言，而且有些方言之間變化很大。如果不經(jīng)過細致分析，甚至不能看出它們屬于同一種語言。索緒爾對此有過相關(guān)論述，“在一給定時刻，如果同一種語言分布在一定范圍的區(qū)域內(nèi)，100年或200年后，就不可避免地發(fā)生變化。結(jié)果是，在此區(qū)域的不同點上，假設方圓五六百里，語言都不一樣了。所發(fā)生的現(xiàn)象總是絕對肯定而且是可以確定的，例如s變成為h，但在考察地域的不同地方，現(xiàn)象就不同。因此，在人們穿越的不同地區(qū)，語言不再同一?！薄叭绻训乩韰?shù)和時間因素結(jié)合起來考慮，我們看到，語言學中，我們所面對的第一個術(shù)語A，在幾個世紀后永遠不是術(shù)語B，而是被B′B″B蓯B蓯′···所取代。”空間上的方言體現(xiàn)出語言在時間上的變化。高句麗政權(quán)存在七百多年；其最大面積達一百多萬平方公里。在這樣大的時間跨度和空間范圍上，其語言會發(fā)生變化是不言而喻的。

名詞是體現(xiàn)事物和認知事物的重要詞語范疇。而且名詞還是語言中各個詞性中數(shù)量最大的一種。在高句麗語中，尤其是它所保留下來的地名中，絕大多數(shù)是名詞。亞里士多德說過“事物常憑其形式取名，而不是憑其物質(zhì)原料取名。”我們在下面要分析的地名中會更加深刻地認識這一點。作為地名，主要是以體現(xiàn)地形、地貌的山、水為主；植物、動物、人及人文建筑和器物在地名中也是必不可少的；還有起限定作用的顏色詞、表示方向的抽象名詞等。

（1）“買”=水、川、井。初步統(tǒng)計一下含有“買”的地名就有十二次之多：1．南川縣（南買）、5述川郡（省知買）、16買忽郡（水城）、36泉井口縣（于乙買串）、40內(nèi)乙買縣（沙川縣）、50伊珍買縣（伊川縣）、66水谷城縣（買旦忽）、93橫川縣（于斯買）、104深川縣（伏斯買）、109狌川郡（也尸買）、115水入縣（買伊縣）、126泉井郡（于乙買）。其中專門指“水”的三次，指“川”的七次，指“井”的兩次。無論是水、川還是井，實際上指的都是水，所以我們把“買”歸到水這個大范疇里。從這里“水”、“川”“和“井”都對應“買”這個音我們可以看出，高句麗語中“水”、“川”“和“井”因為表達的意思都是“水”，所以就用相同的讀音“買”來表示。也就是說，高句麗語并不拘泥于漢語的字義和字音的一一對應，只要意義上相近，那么語音上也會相應地采取同一個音。這是我們總結(jié)出來的一個重要原則。在后面的研究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同樣的原則在起作用。并且我們在后面的研究中會應用這一原則。我們還可以看到“水”的另一種說法，即“勿”=水：59德勿縣（德水縣）。這個音和“買”相近，所以也可以歸到“買=水”這個范疇里。

（2）“達”=山。初步統(tǒng)計一下含有“達”的地名就有九次之多：19釜山縣（松村活達）、44功木達縣（熊閃山）、47烏斯含達（兔山郡）、76今達/息達/薪達（土山縣）、122菁達縣/昔達（蘭山縣）、124加支達縣（菁山縣）、127買尸達縣（蒜山縣）、128夫斯達縣（松山縣）、153僧山縣（所勿達）。因為這組對應比較明晰，所以此處不再贅述。

（3）“波衣”、“波兮”、“巴衣”、“押”= 峴、嶺、巖、菅。初步統(tǒng)計一下含有“波衣”等的地名就有九次之多：22齊次巴衣縣（孔巖縣）28童子忽縣(一名幢山縣)（仇斯波衣）29平唯押縣（別史波衣）72鵂鹠城（租波衣、鵂巖郡）90夫斯波衣縣（松峴縣）108三峴縣/三嶺縣（密波兮）112文峴縣（斤尸波兮）119豬守（闌）峴縣（烏生波衣）157平珍峴縣（平珍波衣）。從這些地名所反映出來的山名、水名、土名和城名中，我們可以看出自然地形、地貌在給郡縣命名時出現(xiàn)的頻率是很高的。相關(guān)的方面都興智先生也有論述。當然我們還可以從“波衣”、“波兮”、“巴衣”、“押”看出，高句麗語實際上是存在方言的，而這些對同一種意義的不同稱呼反映了語言變體，即方言的差別。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高句麗語并不是鐵板一塊，而是存在著數(shù)種方言的。其中的28童子忽縣(一名幢山縣)（仇斯波衣）29平唯押縣（別史波衣）不是常態(tài)的反映，而是一種變體。實際上，“波衣”正常的情況下應該為“巖、峴”，而不是“山”，也不是“押”，因為“押”在正常情況下應該為“岳”。

“波害”=額：35波害平史縣（額逢/波平縣）。這里的“波害”實際上就是上面的“波兮”的語音變體。“波兮”的意思是“峴”、“巖”和“嶺”。從形狀上看，嶺就是“高出”、“凸起”的意思，這正與“額”的意思相合。所以我們也認定“波害”就是額。

“菅”=“押”=巖：110大楊菅郡/大楊郡（馬斤押）。百度詞典認為，菅：多年生草本植物，多生于山坡草地。很堅韌，可做炊帚、刷子等。我們就取其堅韌的義項。堅者，硬也。是典型的巖石的特征。包括日語里的“癌”字，英語里相應的cancer，都有這一義項。所以這個“菅”和“巖”應該是同族詞，因為其聲音相近，意思相近。所以此處用“押”來表示“菅”，完全正確。

（4）“押”、“岬”= 岳（音讀為 ag）。初步統(tǒng)計一下就有四次之多：29平唯（淮）押縣（別史波衣）、48阿珍押縣（窮岳）、55扶蘇岬（松岳郡）、89加火押（唐岳縣）。平唯押縣（別史波衣）是個特例。因為在上段我們已經(jīng)論證了“波衣=山、巖”，本段我們又論證了“押=岳”，外加上這個特例所反映的“波衣=押”，所以得出的綜合結(jié)論應該是“波衣、押=山、岳”。也就是說，“押”和“波衣”相等，也正是它們將整個表示山和岳的兩組詞聯(lián)系到一起。但是這也反映出了“波衣”和“押”是方言之間的變體。非但如此，還有“於”=峴：148竹峴縣（奈生於、竹嶺縣）?！办丁钡淖x音為a，同岳（ag）還差一個尾輔音。

（5）“內(nèi)”、“奴”、“弩”、“惱”、“那”、“奈”= 土、壤。初步統(tǒng)計一下就有八次之多：4仍斤內(nèi)郡（槐壤郡）、8今勿內(nèi)/奴郡（萬弩/黑壤郡）、12奴音竹縣（陰竹縣）、21仍伐奴縣（谷壤縣）31骨衣內(nèi)縣（荒壤縣）40內(nèi)乙買縣（沙川縣）、46於斯內(nèi)縣（斧壤）、62冬音奈縣（休陰/江陰縣）、158休壤郡（金惱）。還有中國史書記載的高句麗五部，即涓奴、絕奴、順奴、灌奴和桂婁。因為譯音無定字，所以既然“內(nèi)”、“奴”、“ 惱”的讀音相近，那么它們的意義相同。因此很明顯它們是以相近的讀音來標記同一個“壤”的意思。這也是我們總結(jié)出來的一個規(guī)律，即高句麗語也可以用讀音相近的不同漢字來表示同一個概念或事物。需要特別指出的是40內(nèi)乙買縣（沙川縣）中的“內(nèi)”指的是沙子，實際上也就是指土壤。12奴音竹縣（陰竹縣）中的“音竹”和“陰竹”音相近，所以“奴”很明顯只能指土壤、土地，才能夠在使地名在語義上合適?！芭糁窨h”在語序上屬于倒裝，正常語序應該是“音竹奴縣”，但是因為地名具有很強的保守性，所以直到景德王對地名進行漢化改革時才將“奴”字去掉。62冬音奈縣（休陰/江陰縣）中的“奈”也應該是“壤”的意思，不過在漢式地名要求用兩個字組成的專名，外加上一個字的通名，所以“奈”字就被省略掉了。

（6）“吞”、“頓”、“旦”= 谷 =溪 。65大谷郡（多知忽）、66水谷城縣（買旦忽、檀溪縣）、67十谷城縣（德頓忽）、73五谷郡（于次吞忽）、125於支吞（翼谷、翊溪縣）、150羽谷縣（羽溪縣）、159習比谷（吞）（習溪縣）?！巴獭?、“頓”、“旦”的讀音都與tan相同或相近。很明顯這是一組表音的符號，雖然字形不同，但是因為聲音相近，所以都用來表示“谷”這個意義。后面的漢式地名之所以代“溪”字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因為凡是有山谷的地方，就很有可能有小溪流過，其二就是為了避免地名上的重復，而換上用得較少的名稱。

（7）“仍伐”=谷：21仍伐奴縣（谷壤縣）。這個谷應該是谷子的谷。因為上面作為山谷的“谷”的意思已很明確，搭配也很通順。這里如果是山谷的意思，搭配起來就不通順了。

（8）“于乙”=泉=淵。36泉井口縣（于乙買串）、126泉井郡（于乙買）、133酒淵縣（酒泉縣）。通過前面的分析，我們知道“買”= 井，所以“于乙”=泉。

（9）“內(nèi)米”= 池：70內(nèi)忽郡（池城、長池 /瀑池郡）?！皟?nèi)米”在高句麗語中是“池”的意思，namu在滿語中是“洋”，nami在日語中是“波”，“池”和“洋”都是擁有大量水的容器，只不過在大小上存在差別，而“波”是在水表面的波浪，無論如何都是和水有關(guān)的。所以這三種不同語言的詞在語音上是相近的，在語義上是相通的。

（10）“屈”=“休”=“烏阿”= 江：57屈於押（江西 /江陰縣）、60津臨城縣（烏阿忽）、62冬音奈縣（休陰/江陰縣）。其中的“於押”之音近似于滿語的“西”wargi。“屈”的音也近于滿語的“江”ula。因為“屈”的音gur，又因為r和l在很多的方言中都是相通的，所以可以互相代替。還有詞首的舌根音也是不穩(wěn)固的，很多時候可以去掉。這樣“屈gur”詞首的g音去掉，并且以l代替 r，便同于滿語的“江”ula?！扒钡穆暷甘?g，“休”的聲母是s，其二者的讀音是相通的?！盀醢ⅰ弊x作ua，音也與滿語的“江ula”相近。所以“烏阿”就是江，而“烏阿忽”就是“江城”，也就是“臨江之城”、“津臨城”。

（11）“甲”、“甲比”=穴：61穴口郡（甲比古次 /?？诳ぃ?0穴城（甲忽）。其中的“甲比”的“比”是同音反復，即“甲”本來的讀音為gab，已含有了“比”中的b音，但是為了更明晰起見，添上了這個屬于多余的音“比”。這種情況在高句麗語比較常見。再者，“穴”這個詞的發(fā)音也非常類似于英語的cave，此處不作過多闡述。另一種可能是“押”=穴。156豬守穴縣（烏斯押）。但是前面已經(jīng)論述過了“押”的意思是岳。這里的“穴”的意思明顯和“岳”是一對反義詞，卻用同一個“押”來表示。甚至包括前面提到的“谷”和后面要提到的“城”也存在類似的情況。

（13）“今 /息 /薪”= 土：76今達 /息達 /薪達（土山縣）。梅耶認為k音和s音之間存在著互補分布。威廉·湯姆遜也指出“在希臘語、拉丁語和凱爾特語中c就等于k（g等），在日耳曼語中根據(jù)輔音轉(zhuǎn)換c就等于h（k等），而在其他一切更接近東方的語言中，c則相反等于不同的唏音和咝音……現(xiàn)在一般都把上述第一個語族簡稱為centum語族，而把后面幾個語族簡稱為satem語族，就是利用這些語言中的‘一百’那個詞?！惫P者也在文章中就從h音到s音有過論述。所以可證，發(fā)k音的“今”與發(fā)s音的“息”和“薪”是可以互通的。

（14）（嗄）“波”= 海：=147波且縣(波豐、海曲縣)、151波利縣（海利縣）。這顯示“波”為“?！钡淖x音。從韓語中海為bada，我們也可以看出，其對應是肯定的。

（15）“何”、“河”= 溟，“羅”= 山：134何瑟羅州（何西良、河西、溟州）。根據(jù)景德王改后的漢式地名“溟”，注釋中的“河西”的“河”，及后改的“江陵”，尤其是溟州的地理位置瀕臨日本海，我們判斷此處的“何”就是“河”、“江”、“?！钡囊馑?。而“羅”是“山”、“陵”的意思。至于說“西”，就是指溟州位于大海之西。

我們運用語言比較方法中的內(nèi)部構(gòu)擬法及語言比較法對高句麗語的音與義進行分析，并初步建立起了高句麗語自然物的語音與語義之間的對應關(guān)系。我們認為高句麗語里面也存在很多方言，有些方言之間差別還很大。在其七百多年的政權(quán)存續(xù)期間，其占據(jù)的地區(qū)為朝鮮半島的大部分，遼寧、吉林的中、東部地區(qū)的空間范圍內(nèi)，其語言存在很多方言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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