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驚雷
寫書、拍戲,是彭小蓮一直在做的兩件事,也是她放不下的兩件事。今年,她的新片《請你記住我》上映,她的新書《記憶的顏色》出版。拍戲,不為錢;寫書,不賺錢。用她自己的話說,拍戲也是想掙錢,關鍵是她不知道怎么做,如果努力去學習掙錢的本事,她就感覺失去了那唯一的一點點屬于自己的樂趣。
所以,在沒找到錢拍戲和寫不出文字的時間里,她讀書,讀很多書。她說自己讀書的速度不快,早晨游完泳,開始讀書,一直讀到晚上睡覺,每天如此。
他們寫的人我能感受到
一切都回到最開始。
如果提問,你看的第一本書是什么?大多數(shù)人會一臉茫然,往記憶深處搜索一番,也未必有答案,但彭小蓮記得非常清楚,她的第一本書是從書櫥背后掉下來的《別林斯基文選》,滿濤先生翻譯,評論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
“這本書評,幾乎和作品一樣長。我第一次看見有人是這樣在寫書評,怎么有比小說更像小說的評論?生動、明確,直指本質。所有的人物,在別林斯基筆下再一次栩栩如生,我這個一看外國名字就打瞌睡的人,突然抱著這本書再也放不下了?!?/p>
在父親彭柏山的書櫥里,彭小蓮找到許多“作家出版社”的“黃皮書”,那是屬于特定時代的顏色:淡黃色的封面,咖啡色的書名,簡單樸實,卻在渴望文學的人眼中閃閃發(fā)光。
依著書評,彭小蓮找來小說《當代英雄》。“但是,我沒有看明白,只覺得畢巧林就是沒有‘道德的壞人,怎么就成了‘英雄?再重讀別林斯基的書評,就這樣,我開始了我的讀書訓練,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書本。”
父親留給了彭小蓮整整七個書櫥的書,這些書奇跡般地經(jīng)歷了各種險境被保留下來,既沒被抄走,也沒被燒毀,它們穿越時間,經(jīng)過父親的手摩挲之后,來到了彭小蓮的手中。在一些書里,彭小蓮發(fā)現(xiàn)了父親做的讀書卡片,慢慢地整理、收集,竟有一百來張,所有的卡片,正反兩面都寫滿了小字。她感覺到父親的目光,“他似乎一直站立在里面,指點著我們看書,你隨便抽一本小書,常常會在那里看見他工整的小字,他的筆跡,他的思考。”
通過這條路徑開始閱讀,彭小蓮喜歡上西方文學?!秳P旋門》令她感動,便將最后的章節(jié)反反復復地看——“卡車沿著華格萊路,轉入了星星廣場。到處都沒有燈光。廣場上一片漆黑,黑得連凱旋門都看不見了”——看到最后,都背下來了,“作家們在日常生活里腳踏實地表達自己的內心、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的思想,人物是立體的,他們寫的人我能感受到?!?/p>
只記得我買了一套又一套《癌病房》,送給了很多人
彭小蓮不愛看中國古典文學?!短圃娙偈住罚赣H一邊教,她一邊打哈欠;《紅樓夢》讀不下去,“怎么吃個螃蟹能說上半天”;《三國志》嘩嘩嘩往下翻,可看過就忘。彭小蓮去江西插隊,母親在家里將唐詩宋詞翻成白話文,細細地謄抄下來,再添寫上作者的背景,“弄了幾本小本子。我媽的字特別漂亮。這些本子都在,但我都沒看過——肯定有一天是要看的,一定好好把這一課補起來,但也不知道哪一天會去看。直到我離開農村的前幾天,我開始看《紅樓夢》,我想我是看懂了,也看到它的價值,但是在本質上,應該說,我沒有看通?!?/p>
十三四歲的彭小蓮性格外向,但因為成份不好,家長關照自己的孩子,不要和她交往。漸漸地,她變得不善于社交,獨自沉浸在翻譯文學之中,借助書籍發(fā)現(xiàn)了可以逃避現(xiàn)實的另一重時空:“我對人家怎么讀書、怎么想不知道。我也不和別人交流。我就自己在那里感動?!彼钕矚g的作家是卡夫卡。當然是卡夫卡。
清楚記得《變形記》里,主人公格里高變成甲蟲后,滿心期待著妹妹的關懷,但妹妹卻對他充滿鄙夷,態(tài)度愈發(fā)冷漠;父親向格里高丟去蘋果,這些蘋果誰也不敢取走,只能任由它們漸漸腐爛,“格里高的背碰到了腐爛的蘋果,蘋果的霉爛點波及周圍。他帶著愛心和感動回憶家庭,并堅定地認為他必須從這個家里消失,這種看法的堅定性比起他妹妹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奔氈碌孛枋銎疬@經(jīng)典的一幕,彭小蓮眼前出現(xiàn)的,總是那個背著爛蘋果的大甲蟲,爛蘋果嵌在他的身體里,他和蘋果一起在腐爛。說到這些,彭小蓮依然動情。
還有當年讀《審判》。書,是彭小蓮偷偷摸摸拿來看的,年紀還小,完全沒有讀懂卡夫卡要表達的深意,但小說營造出的氛圍卻感同身受。這些感受保存在身體里,比任何事物都藏得更深,記得更牢。待到成熟后,再看,當年的一切又醒過來,才是刻骨銘心。
索爾仁尼琴的長篇小說《癌病房》中,描寫了一群受癌細胞侵害的人,比死亡更恐怖是等待死亡。驚心動魄,彭小蓮用了這四個字。翻開那一本反復閱讀過的《癌病房》,里面密密麻麻夾著小紙條,上面的字都褪掉了,紙也脆了?!拔以僖蚕氩黄鹱约簩戇^些什么,怎么寫了那么多,只記得我買了一套又一套《癌病房》,送給了很多人。
當我對翻譯有懷疑時,就去翻翻原文
彭小蓮不看電視,上海的家中沒有電視機,有時間的話她更愿意看書。她對學生和晚輩最常說的話就是:“你們啊,還是書看得少,回家看書去,從頭開始。”
此前讀伊恩·麥克尤恩《甜牙》的中文版,彭小蓮覺得故事好,托美國的朋友寄了本英文版來。彭小蓮欣賞麥克尤恩的文字,“簡單,單純,有力量。他將最簡單的詞用得極為準確?!薄爱斘覍Ψg有懷疑時,就去翻翻原文。另一門語言讓你走向世界。當組織不同的語言結構的時候,你所運用的思維方式也不一樣了,會下意識受其影響?!?/p>
彭小蓮只譯過一篇文章,收錄在《不要給我講故事,我需要的是人物——認識好萊塢導演羅伯特·奧特曼》一書中。文章是奧特曼為雷蒙德·卡佛的小說集寫的序言,因為奧特曼把卡佛的九個短篇和一首詩拍成了電影,趁著電影大賣的時候,單獨出了一本書。(電影《人生交叉點》改編自卡佛作品,實際上應該譯為《短鏡頭》,原名叫Short Cut),“此外,我從沒翻譯過其他文字?!?/p>
因為自己是寫作者,彭小蓮看書永遠要做“看通”的人,看透作者,看透自己,也看透人生。在她的文章《書櫥里的父親》里,彭小蓮寫道:“在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就是看書,只有游走在字里行間,才會有一種安全感,找到一份安定,還有那份自由。思想是沉默的,但是它可以跟著這些書籍,去隨意地飛翔?!?/p>
見過彭小蓮的人,會覺得她很“硬”,說話都有鏗鏘有力、蹦出火星的硬氣,斗志昂揚,感覺何時何地都不會被打敗。但她卻說:“其實我是最不堅強的人。所有人說我堅強,可堅強是哪兒來的???我遇事常常哭個稀里嘩啦,根本不堅強。但我遇事冷靜,思維有邏輯,這是讀書讀來的。實際上,敏感的人沒有一個是真正堅強的。一個人表現(xiàn)得堅強,依靠的是他的精神力量。 讀書豐滿了人格, 精神豐富了,擁有了自我價值的選擇,外面的一切就不能再傷害到他了?!?/p>
也在這一刻,她明白了“知識就是力量”的真正含義。
彭小蓮×她的書單
書店里的書那么多,該如何選擇?彭小蓮是買一本就要讀一本:“我讀書讀到現(xiàn)在,就像看電影,看兩個鏡頭就知道能不能看??磿诰W(wǎng)上看一下作者的名字,故事大綱,就知道該不該買,十有八九不會錯的?!?/p>
書市上,心靈雞湯類賣得最好,彭小蓮一本也不要看?!澳切┱嬲暮脮菚腥速I的,但好書的受眾也就只有這么多?!?/p>
《黑犬》(伊恩·麥克尤恩)
“《黑犬》乍看之下像是非虛構,其實是一個小說故事。麥克尤恩是不折不扣的學院派,出生于勞工家庭,所以能帶一種距離感去描繪英國中產階級的生活。”
《歷史悲劇的維度》(埃米爾·庫斯圖里卡等)
“這本書對拍電影的人特別有幫助。其中講到邁克爾·哈內克怎么完成黑白電影《白絲帶》的,還有達內兄弟是如何從紀錄片走向故事片的?!?/p>
《又來了,愛情》(多麗絲·萊辛)
“描寫了一個‘人人都愛她的老女人,萊辛對女性的心理描寫十分精確。小說結構也漂亮。翻譯好得很,我特地上網(wǎng)查了,原來譯者是上海社科院英國文學中心主任瞿世鏡?!?/p>
《烏克蘭拖拉機簡史》(瑪琳娜·柳薇卡)
“作者生于德國難民營,之后移民英國,在英國寫作,是一位矛盾的知識分子。小說從84歲的老爸要和36歲的金發(fā)女郎結婚開始,全書充滿黑色幽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