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李一楠
這些年來,人在海外。每當想起故鄉(xiāng)故土,念故國之情,我常常會想起一個人,我父親最小的弟弟,我的三叔。我關(guān)于他最初的記憶,要追溯到三四十年前。
那時候我住在農(nóng)村的姨奶家。在那個長方形的農(nóng)家小院里,只有三面貼著土崖鑿進去的縱深的窯洞,我們和姨奶住在其中的一面窯洞里。三叔當時住哪里?我沒有記憶。我的記憶開始之時,已看到一位面長身長、操著濃重外地口音的年輕女人走進了我們的小院,人們讓我叫她三嬸。三叔那時候剛二十出頭,個頭中等,五官俊氣,見人不多言,只嘿嘿地笑。三嬸站在他的旁邊,比他明顯高出一點,年齡也顯得比他稍大些。但我相信在最初的日子里,三叔一定是滿意的、快活的,從小失孤的他算是有了一個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家。于是我關(guān)于他最初的記憶,就是一副動態(tài)的場景:他揮動著鋤頭,在小院南面的土崖上一下一下地挖掘著、開鑿著。他在給自己和三嬸挖一面新的窯洞,他們自己的新家。
我記得挖窯是在那個初夏開始的。他每天凌晨即起,趕在下地上工之前便開始一天的揮鋤,晚上收工后又干到月明星稀。晨昏的時候我躺在姨奶窯里的土炕上,總能聽到“咚、咚、咚”的挖掘聲,它持續(xù)了整整一個夏天。待三叔三嬸終于搬進新居的那天,已是初秋時節(jié),小院里來了許多人,姨奶和三嬸做了許多飯菜,招待村人。這個時候人們好似才發(fā)現(xiàn),三叔和三嬸其實都沒有辦過婚禮,設(shè)過婚宴。但事實上,三叔十幾歲就失去父母,三嬸幾乎是逃荒而來的外鄉(xiāng)人,這被孤貧捆綁在一起的一對新人,何談婚禮婚宴?
可那一天畢竟像是小院的節(jié)日。我在人群中穿梭著,奔跑著,興奮不已。我注意到三嬸也和平日略顯不同,她穿了件紅花布的新罩衫,臉頰也紅,掛著明顯的羞澀之意,但卻擋不住她心里頭的喜氣洋洋。三叔穿上了半新的布褂子和三嬸給納的新布鞋,在人群中穿梭著,忙碌著,滿臉笑意。他殷勤地招呼著村里的長輩,叫著大伯大叔大嬸,遞水遞煙,周到至極。他和同輩們開著玩笑,我媳婦長我媳婦短的,并沒有具體說到什么,卻讓依然單身的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若干年之后,他在村里已經(jīng)混得有模有樣,人情世故通達,做得一手好菜,成了家家紅白大事宴席上的必請之廚,讓城里的兄姐們刮目相看。我在想,那一天他在自家小院里的得體表現(xiàn),其實就是他的“成人禮”,是他此后漫長的鄉(xiāng)村之路的開端,他在人情世故和接待應酬方面的無師自通與天分,在那一天已經(jīng)處處端倪初顯。而那一天他真是出了點風頭的:新媳婦是天上掉下來的,窯洞是自己親手打的,招待村人的飯菜也還出得起……還要怎樣呢?遺憾當然也是有的,父母不在了,城里的兄姐都沒有來,但誰能求十全十美?人們最后走進了嶄新的窯洞。一進門的左手邊,臨窗是一張長方形的大土炕,紅綠撒花面的粗布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散發(fā)著團團活熱的氣息;右手邊一張簡易木桌子,桌面上一邊立一個竹皮熱水瓶,中間幾只藍邊白瓷杯,旁邊一面半大的小圓鏡;再往里看去,窯洞深深的,散發(fā)著真正洞穴般的幽涼之氣,逆光中似乎看到一張又高又長的木案板。那時刻,三嬸綽約豐盈的身影好似正忙碌在那張案板前。
我上小學回到城里父母身邊后,就不常見到三叔三嬸了。但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在漫長的歲月里就像一根柔長的棉線,彎彎曲曲的,卻始終沒有完全中斷過。
一開始是80年代初、中期。在相當一段時期里,生活中總好像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改變、漸變,像田地里的渠水,在地表下模糊又汨汨地流淌著。但這一切對于位于鄉(xiāng)村的三叔三嬸起初并沒有多少影響,他們只知道按照祖?zhèn)鞯姆绞秸归_屬于自己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養(yǎng)兒育女。我和我的父母,也不再有必要經(jīng)?;氐酱謇锶チ?,在城里專注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和三叔及那個農(nóng)家小院也就漸漸疏離了。
起初三叔也是沉默的。但漸漸地,他進城的機會多起來,有時是在城郊一帶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做買賣,有時進城辦樣事情,辦完事后,他總要拐到我家坐坐。于是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我們與三叔和農(nóng)村之間那根細弱的棉線,就靠三叔一年之中的幾次來訪、多年之中的無數(shù)次來訪支撐著,拉扯著。那些年我們幾次搬家,但每一次三叔竟然都找到了新的地方,出現(xiàn)在我家大同小異的客廳里。無論寒暑,無論日子過得順暢與否,他總是會來,沒有什么事情,就是坐坐,和我父母說說家長里短,鄉(xiāng)事鄉(xiāng)情。我后來才漸漸明白,那些年三叔其實是有意識地安排著他的進城之旅,他被心頭一種原始的渴念牽引著,又被一種自覺的意識推動著,主動地靠近我們在城市里的那個家,靠近我們所代表的親情,和一種更“高貴”的生活,一次次,不放棄,不氣餒,無論他在城里遇到的是什么樣的接待。
他來的時候從不提前打招呼。他將那負載著他一路顛簸而來的舊自行車在我家樓下的拐角處隨便一靠,就三步并作兩步邁上樓梯,但隨后的敲門聲卻怯怯的,和一路從村里出發(fā)、虎氣生生地騎車穿城而過的那個壯實的農(nóng)人,似沒有絲毫的關(guān)系。無論開門的是我,還是我父母,出現(xiàn)在門口的他總是未語先笑,一副恭敬討好的神情。那顯得粗糙滄桑的臉上,布滿和年齡極不相符的皺紋,笑起來,像開了滿臉的野菊花。
見到他我總是高興的,以自己特有的熱情招呼他進屋。他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垂著雙手,等候著,冬天里,就會把還冒著熱氣的棉帽子從頭頂上摘下,小心地放在茶幾上。寒暄之后不再有話,他的眼睛便隨著我在屋子里前后轉(zhuǎn)悠。他會特意壓低一點聲音,格外和氣地問道:“爸媽呢?啥時候回來?” 有時候也問一兩句:“學習還好嗎?要好好讀書……” 偶爾我會問他三嬸和小堂妹們的情況,他總是回答:“都好著呢。娃乖得很。” 我想我知道這個“乖”字的含義。在農(nóng)村生長的孩子,尤其女孩,就像田地里的狗尾巴草,哪有不乖的道理?
父母回來后,三叔的態(tài)度更加恭敬了,他總不忘先含笑叫上一聲哥嫂,然后才開口。父親是個好人,但有些書生氣,遇事講硬道理。這一點那時的我都看得出來,我想三叔更是深有領(lǐng)會,心知肚明。但他還是要來,還是要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哥哥”,大多數(shù)時候靜聽著、領(lǐng)受著大哥“開導”性的言詞。比如說抽煙。做醫(yī)生的父親為三叔好,總是讓他不要再抽煙。三叔總是連連應著:“是,是?;旧喜怀榱恕!?但說這話時眼睛卻下意識地往茶幾上的煙灰缸和敞著口的香煙瞅。這使我想起來,初進門不久的三叔好像還將口袋里的煙盒摸了出來,在手里愛惜地揉了揉,看看我,又放了回去。他面前的茶幾上就擺著招待客人的香煙,連那時的我都知道,那個“大前門”的牌子比他口袋里的“羊群”牌要好了許多。讓一個愛抽煙的人面對著一盒自己買不起卻供別的客人們隨便抽的香煙干坐著,大約是一種不小的折磨吧。
有時候他們會說到家庭里的一些糾紛,甚至三叔和村鄰們的利益沖突。三叔是希望能得到城里大哥至少在精神上的些許支持的,但父親幾乎總是就事論事,有時還會批評三叔的做法。三叔難過地回望著父親,卻依然賠著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但哥你也要想到……”
“我不用想,我當然知道你思想里是什么問題,你就是有些小農(nóng)意識。唉?!?/p>
我將頭轉(zhuǎn)過去。父親和三叔雖為一母所生,但終究因不同父,性情氣質(zhì)乃至人生際遇都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身上流淌著一半農(nóng)民血液的三叔,就是一個農(nóng)村的產(chǎn)物。他的隱忍、卑微、圓通、靈活和極強大的生命力,是從母體帶出來的天然屏護,就像鳥雀的羽毛,就像蝴蝶的翅膀,護佑著他輔佐著他在屬于自己的一份生活里求生存。他還能說什么呢?他只有聽著、忍著。他反倒理解父親的做法。他年紀雖然比大哥小了好些歲,卻自覺應有某種擔當,但擔當什么?他心里又是模糊的。他有時也試圖開導父親,說:“哥你看,人情世故你還是要懂一些的,社會就是這個樣子……”父親總是揮一揮手,說:“我懂,我懂。我不需要你開導?!?他就再無話,低頭喝水。
在我的記憶中,三叔幾乎沒有一次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吃頓午飯或者晚飯,即便他在這兩餐飯前趕來。父母也會讓他留下吃飯,他總是說:“不餓?;厝ピ俪浴!被蛘撸骸皝淼穆飞蟿偝粤它c。不餓?!?那些年里,我想我們城里人家的飯菜總比農(nóng)村的強,但三叔從來不會為了一口飯而委屈了自己的自尊。也許自尊倒談不上,他就是從心底里體恤大哥大嫂,不想給已經(jīng)狼狽忙碌的他們增添麻煩。
他走出去了。有時候是冬日,外面寒風呼嘯。他把棉帽子戴好,護著耳朵和脖子,重新跨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從城市的人流車流中費力地穿過,向他的鄉(xiāng)村騎去。這個西北的小城并不大,身為它周邊村莊里的農(nóng)民,一次次的到訪和靠近使得他太熟悉它的大街小巷,建筑房屋,商店飯館,熟悉它街兩旁的梨樹和楊槐,甚至它們一年四季不同的味道。時光就在他的自行車輪下一年年地飛進著,轉(zhuǎn)眼到了80年代末期,小城變得花花綠綠,喧囂無比,可他始終是那個騎車從它的腹地插身而過的城郊農(nóng)民,在主街上的擁擠人流中小心翼翼地穿過,看到的是路人冷漠甚至嫌棄的目光;在拐進了僻靜迂回的小巷道后,耳畔還響著颼颼的風聲。他只好緊緊貼著墻根騎,也為了墻角下那一溜窄窄卻暖和的太陽。
他想著自己為什么還要一次次地進城來。的確,城市為如他一樣的城郊農(nóng)民提供了更多的生財機會,自家地里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就被他一趟趟地背往城里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批發(fā)零售,他甚至和村人合計在城里尋求承包工程的機會。但這些天下農(nóng)民都向往的實際而又卑微的機會,就是他一趟趟城市之行的全部動力嗎?
他的兄嫂及其家人居住在城里。
他們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由父母交遺下來的血脈紐帶。對這種紐帶的維護,他有種本能的承擔意識,無論兄嫂是否在意、允許。這種對血親的極度渴望也許與他從小生長在鄉(xiāng)村有關(guān),鄉(xiāng)村的文化傳承中,宗族與血親不是一向被格外地看重?他知道兄嫂的態(tài)度與他相比是淡漠的,他們有幸移居城市,將后代徹底帶離了村莊,就不再有回顧的必要,對于依然被命運遺留在村莊里的小兄弟,他們甚至在潛意識里將滯留多少歸咎于他本人的不幸與無能。對于他所代表和體現(xiàn)的所有與鄉(xiāng)村有關(guān)的特征,他們敷衍以對,甚至責以“落后”、“愚昧”一類的詞語。他沒有什么好說。他只是無法放下心頭那一層層模糊的渴望,渴望和兄嫂的紐帶聯(lián)系得再緊密一些,渴望宗族的血脈因這種聯(lián)系而變得更為清晰,渴望被他們認可、接受。他當然還心存對城市本身的向往,城市不是代表著一種更高貴的生活嗎?而兄嫂,就是城市的一部分。那一年他生了兒子,特意進城一趟,讓大哥給孩子取名,并希望和大哥家孩子名字的中間字相同。兒子于是有了一個聽起來文縐縐的名字,和大哥家的孩子們像是親兄弟,他滿意了,安心了,就好像在收獲兒子的同時,還收獲了一件別樣的東西。
他重又騎回到大路上,拐進了東西向的西大街。西大街是小城的主街之一,在80年代末期的時候,那一家挨一家門面大敞的臨街商店,賣雜貨、賣布匹、賣服裝、賣電器唱片,無論什么都被裹在一片喧鬧不已的嘈雜里,從店堂內(nèi)一直滾蕩到馬路邊緣。還有人們花花綠綠的服裝,喇叭褲、高跟鞋,以及人們的目光——目光在彼此的臉上搜尋著,發(fā)現(xiàn)著,卻看到了更多的空洞,那無處不在的城市的空洞。他騎車從一片一片的嘈雜聲中穿過,雖帶著棉帽,臉還是被風吹得生痛。他熟悉西大街,還因為它離大哥家一度的住處不遠,那應該是70年代末期,他想。他在它的自行車道上慢慢騎著。路旁楊樹上的最后幾片枯葉在一陣寒風中跌落下來,撲打到他被風吹紅了的臉上,在躲閃中他一扭頭,看到了那家曾經(jīng)的國營飯店,油漆剝落的紅木門框,長方形的黑鑄鐵門匾,門匾上白色的三個大字。他的心一緊,有極短暫的嘔吐之感。
那年的冬天,三叔進城,來到我家,母親臨時走不開,便由他帶我去西大街上的“東方紅”國營飯店買油餅。三叔拉著我的手,一路來到那家有名的飯店。買油餅的人已經(jīng)在店堂里排了長長的一隊,我們跟在最后面。隊伍在慢慢地往前挪。兩個戴白帽穿白色工作服的女店員很不耐煩地立在賣油餅的窗口處,一個收錢,一個將數(shù)好的油餅裝進薄薄的塑料袋里,遞給顧客。我的個頭大約只到三叔的腰部,站在他身邊盡量耐心地等待著。我扭頭向后看看,見隊伍的尾端已經(jīng)排到了飯店入口處。
某一刻三個穿著寬松黃軍褲的男青年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店堂。他們假裝找人似的東瞅西看,忽然就閃身插進了買油餅隊伍的前端。人們被這出其不意的行為驚動,明白過來之后有人開始不滿地小聲譴責,卻不敢大聲制止。連我那時都知道,那還是個城市流氓橫行的年代??删驮谀菚r,我忽然聽到三叔的聲音在隊伍中響起:“你們干啥?請到后面排隊去!”
三個小流氓轉(zhuǎn)過頭來。我這才看清了他們的臉。短平頭,二十出頭的年紀,青筋暴露的額頭。他們兇狠如黑豆般的目光在隊伍中搜尋著,直到與三叔一臉的堂正相對。其中個頭最高的那個“噗”地扭頭吐了一口痰,待一轉(zhuǎn)身,已經(jīng)來到三叔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lǐng)。三叔還沒有反應過來,右耳和右側(cè)頭部已經(jīng)被對方猛擊一拳,他連忙躲閃,雙手抱頭。對方卻并未住手,一把又將他撂倒在店堂的水泥地面上。
我嚇得屏住了呼吸,直往一旁縮,卻不敢喊叫。人們也不敢上前制止,有人對小流氓試探著說,算了吧,算了吧。但小流氓不依。三個人一同上前,對著三叔連踢帶踹,臉上、頭上、腿上、肚子上,發(fā)泄著來勢洶洶的暴力。三叔在地面上翻滾著、躲避著,始終緊緊地抱著頭。有一刻他一骨碌站了起來,忙對三人賠笑說:算了算了,是我不對?!钡诉€沒站穩(wěn),又被背后的一腳放倒,后腦勺著地。他掙扎著想要再站起來,卻不能夠了,只好抱頭盡量將脖子抬起來,直視著三個對他拳打腳踢的小流氓,用活生生的眼神與他們交手、對抗,表示著他的不示弱、不甘心。我在突突的心跳中目睹了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想哭,又不敢。我第一次在三叔身上看到了“可憐”二字。我再也想不出別的詞語。
小流氓們一邊踢,一邊罵:“臭鄉(xiāng)巴佬,叫你多管閑事,踢死你!” 我這時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真的怕他們就那樣踢死了我手無寸鐵的三叔。我的哭聲大約讓周圍的人實在看不下去,有人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對小流氓們說著什么,沒過多久,飯店的負責人也從里面走出來,滿臉賠笑地將小流氓們拉住了手。他們停止了毆打。個個臉氣漲得黑紅?!澳锏模献佑惋灦紱]吃成。你等著!” 在惡狠狠地拋下這句話后,他們一甩身向店外走去,肥大的黃軍褲磨擦出了“唰唰”的響聲。
三叔被人從地上扶了起來。他的臉上并沒有明顯的外傷,因為被打的時候,他盡量用手護著頭。在強烈自尊的驅(qū)使下,他居然笑著對圍觀的眾人說:“沒事,沒事,一點沒傷著什么……” 然后就扭頭找我。他看到了我滿臉的淚水。這時他好像才心頭一酸,鼻子縮了縮,說“別哭,別哭。三叔沒事……” 有人好心地提醒他,趕快離開那里吧,小心那伙人想不開又折回來。
三叔拉著我快步走出了“東方紅”飯店。太陽升高了,直刺著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有點花,看不清面前的景物和道路了。三叔拉著我的手沒說一句話,卻沒有向家的方向走,而是走到了路對面一家最近的理發(fā)館。他帶我走進去,讓我站在一旁,自己則坐到一面大鏡子前。幾分鐘之后,他一頭烏黑的頭發(fā)就被剃短,成了寸頭。看著我疑惑不解的目光,他還是解釋給我聽了:“這樣他們再來,也許就不會一下子認出我了?!?/p>
我和三叔在西大街上走著,向家的方向走去。三叔一路一言不發(fā)。我不敢看他臉上的表情。我的驚嚇和眼淚退去,疼痛感這才慢慢地升上來,渾身發(fā)冷,身體只想往哪里縮,縮到全無。已近正午,小城下班的人群落葉般紛紛涌到了大街上。冷風吹拂。我看到軟弱無力的冬陽水一樣從高空傾瀉下來,涂抹在白楊樹干枯的枝丫間,在房屋灰白的屋脊上,在行人紛亂的頭頂。我看著它軟弱無力地涂抹著我眼前的城市、人群,想著就走在我身邊剛剛被毒打了一頓的三叔,只想再一次放聲哭泣。
那一年我十歲。十歲的冬天發(fā)生在我眼前的一個場景,我銘記終生。而那個場景里的三叔,他躺在水泥地面上抱頭躲避著來自城市流氓的毒打的樣子,我永遠無法忘記。我怎么可以輕易忘記?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對它背后所隱含的痛楚深意,看得越來越清晰,就像我越來越清晰地看透了三叔的人生和境遇,他的卑微的生命起點,他的有限的生存環(huán)境,他的奮力、掙扎、苦樂,他的渴念、隱痛、向往,他一趟趟的城市之旅和城市對他一次次的冷漠與無視,以及那一場殘忍的切膚傷痛……我只能說,從很早的時候起,他就是一個失親的孤兒。
這些年里三叔依然時時進城,但已經(jīng)不再去我父母家了。他終于停止了他當年的“進城之旅”。他的孩子們都已長大,兒子和兒媳常年在城市打工,他和三嬸留在屬于自己的鄉(xiāng)村里,照看著他們的第三代。他的第三代依然是生長在農(nóng)村的孩子,對此他已默然。他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頭發(fā)半白,滿臉皺紋,正漸漸老去?,F(xiàn)在,那真正變老了的皺紋,不笑時也像開了滿臉的野菊花。
2014年春我回國探親,和年邁的父母終于決定去鄉(xiāng)下看看多年未見的三叔。我始終惦記著三叔,而老了之后的父親,也開始念叨他最小的弟弟。
我們憑著記憶找到了當年我生活過的農(nóng)家小院,也就是三叔三嬸守候了一輩子的家。小院已不復是記憶中的模樣了,窯洞還在,卻顯得極矮小,靠近院門口的地方,加蓋了磚瓦房。我抬頭,看到了小院上方高高的土崖,崖頭竟依然飄動著記憶里的枸杞子和打碗花。我發(fā)熱的目光在那上面久久停留。在村中忙碌的三叔聽聞了我們的到來,借了輛自行車一路疾奔回家,在院門口,他與我父親相見相擁,涕淚而泣。他對父親喃喃地說:“我想你得很,想你得很……” 一邊說一邊用沾滿泥土的大手在臉上粗粗地來回抹。均已步入老年的我父親和三叔,這一對被血緣捆綁著的親兄弟,在相隔許多年之后,抹著淚摟著彼此的肩膀一同向三叔家的窯洞走去,我望著他們蒼老而蹣跚的背影,百感交集。他們中的一個,有幸做了一輩子的城里人,而另一個,始終只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雖然曾經(jīng)試圖靠近過一片城市。
【責任編輯】 寧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