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舒怡然
初冬的早晨很冷,那冷是從上至下的陰冷,云冷風冷,連灰色的混凝土路面都透著一股寒氣。昨夜被風吹落的葉子,在路邊瑟瑟發(fā)抖。晨曦初露,街上少見行人。一陣高跟鞋敲打水泥地面的清脆聲音,劃破了清晨的寂靜。走過來一位上班女郎,她叫黛絲。
黛絲扯著拉桿箱,步履輕快矯健。黑色長筒靴,雪花呢短大衣,加一頂黑白色絨線帽,搭配得干練精致得體。這條路她太熟悉了,從停車場到她的辦公樓,早晨步行十分鐘,成了她每日必修的健身課,一走就是五年。本來她可以買自己辦公樓的地下停車位,但那樣就要平白無故地每月多花五十美元,一年下來也是不小的數(shù)目。她寧肯折磨一下自己這雙腳,再說運動本來就是她的喜好。這就是典型的黛絲式思維,做什么事她都講究個有根有據(jù)。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黛絲都算得上是標致的。眉眼自不必說,記得戴安娜王妃么?黛絲的輪廓會讓人隱隱約約地看見戴妃的影子。只是她的嘴唇薄了一點兒,抿起嘴來顯得愈發(fā)嚴肅,少了幾分嫵媚。但這絲毫不影響黛絲的風度,因為使她出彩兒的并非是臉蛋,甚至也不是她高挑優(yōu)雅的身段。那是什么呢?是一種神韻,這可不是忽悠的。黛絲雖已年過五十,背影卻像三十歲風姿綽約的女子,讓同齡女伴只有羨慕的份兒。
就連平日走路,她也照樣一絲不茍,腰板挺直,雙肩微聳,很有些舞臺范兒。若是坐在電腦前,她可以保持紋絲不動,除了雙手在鍵盤上飛舞。這時的黛絲,看上去便頗具牛津大學的風范了。
風冷颼颼的,黛絲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她想起若德,這會兒正蜷縮在暖暖的被窩里,在半睡半醒之間,迷迷糊糊混混沌沌,若德就喜歡這樣的中間態(tài)。黛絲自己卻是涇渭分明的,她容不得含混與糨糊。他和她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怎么竟然是蠻擰的,以前她為何從沒在意這些呢?不過轉念一想,黛絲便釋然了。若德喜歡模糊而柔軟,那給他安全感;而黛絲則喜歡清澈且明朗,以及如此演繹的生活姿態(tài)。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會尋覓最適宜的生存方式,文人們冠之以詩意的棲息。不管怎么說,意思都是一樣的。
黛絲是個心中有目標的人,而且她的目標永遠是具體的,具體到現(xiàn)在做什么,今天做什么。比如今天對于黛絲來說,意義就非同尋常,她被公司提升了,做三個人的主管。在離開霧都離開牛津二十五年之后,眼前終于露出一線曙光,盡管那道光線十分微弱。讓一切從今天開始吧,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禱著。
黛絲剛一進辦公室,還沒等坐穩(wěn),瑞克就影子一樣地跟了進來,他從來都是這樣,走路輕手輕腳,讓人無法覺察。瑞克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給人的印象是他總是睡眠不足,要么是熬夜要么是被噩夢驚醒,總之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他的眼神飄忽不定,好像永遠也找不到聚焦點似的。
“嗨,黛兒,恭喜你?!睆镊旖z進公司那天起,瑞克就這么稱呼她了,這可是他一個人獨享的昵稱,“黛兒” 從瑞克嘴里飄出來,一股香軟味兒,誰都模仿不來的。他一邊說著,一邊自然地坐到了黛絲旁邊的座椅上,他已經習慣了這個位置。
瑞克把座椅稍稍拉了拉,靠黛絲更近了一點兒,但還是保持了一定的距離。這是在黛絲的辦公室,距離總是要的,不然會惹來閑話的。黛絲抬眼看瑞克,眼神少女似的迷蒙,兩朵紅暈情不自禁地浮上雙頰?!芭?,若不是有你幫助,我哪會這么快就畢業(yè)呢?” 黛絲講話的語調輕柔,瑞克忍不住站起身來,拿手拍拍她的后背。黛絲扭動了一下腰身,示意瑞克坐下說話。
“怎么又沒睡好覺,是不是又夢見伯明翰了?”黛絲笑著問,話里滿含關切。
“哈,沒有了,最近很少夢見了。倒是我媽媽昨天打電話來,說她計劃明年秋天到歐洲度假,順便去找一找那個地方?!?/p>
“那你還不和她一起去?想念不如一見?!?/p>
“黛兒,這你就錯了。相見不如想念,留在意念里的東西才會長久?!?/p>
“聽你這么一說,伯明翰簡直像個夢中情人了?!闭f完,黛絲笑了,她笑起來孩子似的,滿臉的天真無邪。瑞克呆呆地看著她的臉,直把黛絲看得慢慢收起了笑容。
雖然瑞克并非老板,可他卻儼然是這個圈子里的教父,黛絲只不過是他親手帶出來的徒弟之一,的確只是之一。這些年從他手底下流過去的人,連他自己也記不清究竟有多少。有些留下了,有些走了,進進出出,他早已習慣了,但黛絲卻是個例外。他教黛絲不只是責任的,更是激情的。為責任而教,不過是教書匠,為激情而教,才稱得上導師。激情是極易被誤解的一種東西,并非所有的激情都與荷爾蒙有關。五十多歲的單身漢一旦被激情喚醒,奉獻精神所迸發(fā)的能量,可不是常人能夠理解的。
“新官上任了,想燒把什么火???”瑞克又恢復了他的原生態(tài),話不陰不陽,帶著一股怪味兒。黛絲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叭兆舆€長,急什么呢?”
黛絲是不輕易喜形于色的那種女人,她很少為什么事大驚小怪,無論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還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她總是那么沉穩(wěn),甚至可以說是無動于衷。正因如此,只要黛絲臉上稍有微波浮動,都會讓瑞克怦然心動。不驚不乍也是一種風度,既增魅力又加顏值,瑞克欣賞黛絲的就是這個。
瑞克坐在黛絲身邊,臆想讓他沉浸在無比享受的心境當中。走廊里響起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真是煞風景,一聽就知道是麗莎來了。瑞克很不情愿地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好啊,慢慢來,這回要看你的了?!摈旖z白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瑞克走出黛絲的辦公室,剛好與進來的麗莎撞了個滿懷,那印度女子把眼睛斜到一邊,沒搭理他。瑞克也知趣地把臉扭向另一邊,側著身子,讓開了麗莎。他的身體語言完全是在詮釋著那句話,“惹不起還躲不起嘛”。
如果不是在這寫字樓里遇到麗莎,隨便走在街上,你斷然想不到這印裔女子是一個白領。一年四季她總是穿著皮高跟拖鞋,為使她不高的個頭挺拔一點,黝黑的長發(fā)挽成個發(fā)髻,一天到晚地盤在腦后。她是徹底的素面朝天,不涂脂抹粉省去了諸多麻煩。千萬不可以貌取人,麗莎是蠻有智慧的女人,至少她自己這么認為,所以總是信心滿滿的樣子。
麗莎今早心情不錯,臉上露出微笑,于她來說是不多見的。為了這份工作,她長年累月不得不和家人分居兩地,做空中飛人,笑容都成稀罕物了。
這會兒她站在黛絲辦公室的門口,身子靠著門邊,拿眼瞅著黛絲,黛絲也一樣瞅著她,四目相對了好一會兒,倆人時常玩這種對眼游戲,只有女人才懂的。印度人對英國人有種天然的馴服,或許是幾百年殖民的結果,演繹到女人這里,就更復雜一些,還多了幾分追隨或崇拜。但麗莎倒是個例外,她是個不服氣的人,對什么都擺出一副不服氣的姿態(tài)。況且黛絲能在這個小天地得以立足,也承蒙麗莎的一臂之力,這一點倆人是心照不宣的。
“哎,他怎么著你了?”麗莎朝瑞克的辦公室那邊努了努嘴,眼神里暗含著揶揄和不屑。
黛絲聳聳肩,“沒有怎么啊,無非是關心我唄?!?/p>
“哈,你可得小心點,不是任何關心都無所圖的,你懂的。”這就是麗莎的風格,她從來都是單刀直入,即使黛絲的心思不言自明,她也不情愿含蓄一點半遮半掩,讓彼此臉面上過得去。
“若德呢,他夜里還折騰著睡不著覺嗎?”
“還那樣,時好時壞的。也怪不得他,公司全世界去開分部,中國開了印度開,搞得人人緊張兮兮,跟過山車似的,他的心情怎么能不受影響呢?”提起先生若德,黛絲的臉色變得沒那么滋潤了。
“你對他的期望值恐怕太高了吧,進不了高管層有什么呀,你們認識時,他不就是個小小的部門經理嗎?” 麗莎對黛絲的家事了如指掌,黛絲喜歡跟她分享,倆人像寫字樓的閨密一般。分享的副作用便是隱私的流失,黛絲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她辯解道:“其實是他自己力爭的,我不過是個拉拉隊員。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步,也是無路可退了。”
“對呀,男人在你面前,個個都想逞英雄,看你多有魅力啊?!丙惿@么一說,黛絲的臉又紅了。她瞇起眼睛,“你真的這么認為?”
“嗨,什么真的假的。你也可憐可憐人家吧,都快神魂顛倒了。”麗莎又朝瑞克那邊撇了撇嘴,“你呀,讓太多人惦記著,也是件麻煩事兒,對不對?”麗莎嘻嘻笑著,走了。留下黛絲一個人,坐在那里發(fā)愣。
黛絲的一舉一動有板有眼,也不是人人都喜歡的。欣賞她的說,黛絲太有儀式感了,古典哪!不屑一顧的說,啥儀式感,不就像個木雕女人嘛。用“木雕”來形容女人多少有點陰損,那如同在說女人不性感。
別人怎么看她,黛絲并不在意。她雖不刻意我行我素,可也不愿曲意迎合,說她極具儀式感倒是貼切的??墒郎嫌泻枚嗍露碱H具諷刺意味,一個如此看重儀式的人,卻偏偏缺了那道神圣的儀式。女兒都快十二歲了,她卻還未曾步入婚姻的殿堂。每當黛絲凝思時,那個叫內森的男人都會無理地闖進來,也許從他們初相識,他就沒打算給黛絲這么一個儀式。
她從西海岸搬到東海岸,在這座城市落腳沒多久,就遇到了內森。他高大健壯,渾身透著一股北歐人的強悍。黛絲常常疑惑,她怎么會喜歡上內森,兩個人是那么的不一樣。和他在一起,黛絲只覺得日子飄忽不定沒個依托。黛絲喜歡井井有條從容不迫,可內森卻總是雜亂無章少有安定。內森單槍匹馬撐著一個門臉,算是個小業(yè)主。黛絲嫌棄的不是這個,美國靠小生意過活的人不計其數(shù)??扇瞬还芨墒裁矗傇摶畛鰝€尊嚴活出個體面吧。認識很久了,內森從來不和她商量什么,兩個人能夠交流的東西少得可憐,他只把她當成女人,對了,只是女人。黛絲很受傷也很失望,這與她對異性的想象對愛情的期盼,相差太遠了。從幼年起,她就羨慕自己的母親,母親也并非名門出身,可卻嫁給了一位真正的英國紳士,她的父親。父親對母親的呵護寵愛,就像王子對公主一般,而且一路牽手走過了五十多年。
內森出生在中部肯塔基州一個地道的藍領家庭,黛絲也曾努力過,試圖忘掉他身上“紅脖子”的印記,可內森于生活細節(jié)中的種種,總是無言地提醒著她,鄉(xiāng)巴佬就是鄉(xiāng)巴佬。這么想他,黛絲都覺得有點兒殘酷。對黛絲每日必得光顧咖啡店,內森總是搖頭的;對黛絲生日非得去名店吃燭光晚餐,內森也頗不以為然。那些在黛絲看來稀松平常的需求,在內森眼里都成了貴族之舉。這樣的日子讓黛絲感到疲累,兩人關系發(fā)展到心累的地步,多半是沒救了。
都懷上女兒了,黛絲才猛然意識到,莫非真得和這樣一個男人捆綁一世嗎?黛絲對生活是一絲不茍的,黛絲對自己也是一絲不茍的。她慶幸沒有像許多女人那樣,還沒弄清楚對方是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地完成了那個儀式,交換戒指一如交換承諾,在神圣的婚禮進行曲中,一步步走進去,誰知道前面是無底的黑洞還是美麗的桃花源呢?
于是,他們讓這一段序曲戛然而止,在還沒有抵達樂曲的高潮之前,一切又都回到了原點,就像她剛從倫敦飛抵這片土地時那樣。只是多了一個小油瓶,女兒媚爾。這樣挺好,她又可以安安靜靜地生活了,不打擾別人,也不必擔心被人打擾。
黛絲對自己是滿懷信心的,可名校生物學博士這個光環(huán),在如火如荼的電子時代,變得越來越沒那么光鮮誘人,連她自己都越來越沒有底氣了。看看人類即將進入人工智能時代,什么東西只要沾上“E”,頃刻之間就會紅得發(fā)紫。黛絲剛畢業(yè)時,她的生化研究領域如日中天,可現(xiàn)在卻日落黃昏般不景氣。這些年黛絲馬不停蹄地換工作,對她來說,職場只剩下了唯一的功能,就是求生的手段。一晃悠女兒都十二歲了,就在那一年,她遇上了若德。好像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其實應該說是若德來找她的。經歷了內森,黛絲對男人便格外小心了,吃一塹長一智,這是本能的保護意識。那時若德的公司是她的客戶,業(yè)務關系把他帶進了她的視野。為了尋個機會和黛絲見面說話,若德是頗費了一番心機的。那陣子只要接起電話,準是若德打來的。黛絲常常滿臉驚艷,若德的小腦袋里怎么會迸發(fā)出那么多令人激動的點子呢?墜入情網(wǎng)的人,智商也跟長了翅膀一樣恣意縱橫。黛絲回過頭看她和若德之間的關系,還是覺得進展太快了,快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在黛絲看來,談情絕對是講究藝術的一件事兒,突飛猛進了,便難得珍惜;躊躇不決了,又可能錯失良機??傊?,拿捏得體且有分寸是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