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宋代官員在養(yǎng)親方面有著更為多元的選擇,在官方的鼓勵與監(jiān)督下,迎侍成為官員養(yǎng)親的重要途徑,但這一方式受到祖父母、父母身體狀況及主觀意愿的限制。若現(xiàn)任、新任官職不利于迎侍,官員往往申請近地差遣、留任、對移以應對迎侍中的難題,甚至不惜以降低官資的方式奉養(yǎng)雙親。如果無法采用迎侍這一方式,他們便申請分司官、宮觀官等閑職來養(yǎng)親,部分官員還會采用致仕、辭官的方式養(yǎng)親。這些養(yǎng)親方式,有效地解決了官員為官與養(yǎng)親之間的矛盾,保障了家庭養(yǎng)老模式的順利運行,有助于家庭倫理秩序與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與維護。
關鍵詞 宋代,養(yǎng)親,家庭養(yǎng)老
中圖分類號 K2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18)10-0058-08
宋代為應對唐末五代以來社會道德淪喪、倫理崩壞的局面,不斷整合傳統(tǒng)文化資源,以恢復、建立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在社會秩序的重建中,家庭倫理秩序是宋代極為關注的問題。因此,宋代不僅從思想層面構建家庭養(yǎng)老的規(guī)范,而且從制度上為家庭養(yǎng)老的推行提供保障。在養(yǎng)親法令的保障下,宋代官員在履行養(yǎng)親義務的過程中,擁有較多的選擇。他們可迎侍祖父母、父母,也可申請閑職來解決養(yǎng)親問題,同時還可致仕、辭官養(yǎng)親。以往的研究,在考察宋代官員回避制度時,提及官員在祖父母、父母高齡且患病的情況下可不受地區(qū)回避法的限制,采用近地差遣的方式養(yǎng)親,①而對于近地差遣外的方式較少涉及,因此有關宋代官員養(yǎng)親問題仍需進一步討論。本文擬從家庭養(yǎng)老運行的角度專題討論宋代官員的養(yǎng)親方式,②分析官方政策對家庭養(yǎng)老的影響與制約,以深化宋代家庭史的研究。
一、迎侍尊親
自漢代以來,官員便可將祖父母、父母迎接到任職地,移親就養(yǎng)成為官員解決為官與養(yǎng)親矛盾的重要途徑,宋代依然如此。但北宋初年,迎養(yǎng)政策主要針對特定區(qū)域的官員家庭。至道元年(995年),宋太宗誡諭文武百官,若父母“在川陜、漳泉、福建、嶺南等處”,“并令迎侍就養(yǎng)”,不依法迎養(yǎng)者,由御史臺彈劾,并“重置其罪”。③在官方的支持與監(jiān)督下,家鄉(xiāng)在四川、福建、嶺南等新收復地區(qū)的官員,可采用迎侍的方式將祖父母、父母迎接至為官之地,以便奉養(yǎng)。
其后,宋朝迎養(yǎng)政策逐漸突破地域限制。咸平二年(1008年),宋真宗在郊祀大赦之際,詔令“群臣迎養(yǎng)父母”,④家鄉(xiāng)在川南、福建、嶺南等地以外的官員,也可通過迎養(yǎng)的方式履行奉養(yǎng)義務。例如,歐陽修的父親在其三歲時亡故,寡母帶他投奔叔父。二十年后,歐陽修考取進士,“得祿而養(yǎng)”。任官以來,歐陽修便攜帶寡母宦游,長達二十二年。在歐陽修以吏部郎中留守南京時,其寡母鄭氏“以疾卒于官舍”,⑤終年七十二歲。沈立與歐陽修有著相似的經歷,其父沈平早逝,母親胡氏獨自一人將沈氏兄弟五人撫養(yǎng)成人。沈立入仕后,盡心侍奉寡母,“迎養(yǎng)三十余年”,①與其朝夕相處。
官員子孫任官后,他們也會將賦閑的父親、祖父迎接到任職地。謝濤早年試寫表章,歌頌趙匡胤的統(tǒng)一功績,考中進士后,官至侍御史。明道元年(1032年),“得請權西京留守司御史臺”,“分務洛下”。②其長子將他迎侍于京師。江南舊臣刁衎的兒子刁湛,累官至刑部郎中,以分司西京歸老。當時,刁湛之子“從官便郡,更相迎養(yǎng)”。在兒子的侍奉下,“澹乎自適,凡十六年”。③李恕的兩個兒子相繼中舉,他們“迎君宦游”長達十五年,對父親“奉養(yǎng)甚適”。④崇寧三年(1104年),葛勝仲得知父親致仕,即“取告迎侍”,⑤將父親迎至京師,以行孝道。
南宋高宗朝,官方加強對官員迎養(yǎng)父母行為的監(jiān)督。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正月,宋高宗聽從臣僚的建議,詔令監(jiān)司、臺諫官分別彈劾地方、中央“有親年已高而不迎侍及歸養(yǎng)”⑥的官員,提倡官員迎侍祖父母、父母。在官方的提倡與監(jiān)督下,迎侍成為官員養(yǎng)親的普遍方式。李發(fā)常被母親彭氏訓誡要盡職盡忠,以“圖報效”皇恩。他“既奉教,益自策勵,所至皆有聲稱”,受到多人舉薦,“改右宣教郎知虔州興國縣”,將母親彭氏“迎侍至官舍”,⑦盡心奉養(yǎng)。南宋名儒李侗的兒子李友直、李信甫均“舉進士,試吏旁郡”,于是“更請迎養(yǎng)”,⑧以盡孝心。陸自高父親早逝,寡母趙氏“惸然無依”,其兄弟二人“仕宦所至,必奉以行”,“迎養(yǎng)二十年猶一日”。⑨劉蘊的妻子董氏,長期跟隨兒子宦游,“居處膳服之奉,燕游登覽之勝”,子孫“扶床坐膝,朝夕笑語”,⑩盡享天倫之樂。
雖然政府提倡官員迎侍祖父母、父母,但這一方式在實施中也有很多限制。其中,最為主要的來自于祖父母、父母。對于年邁體衰之人而言,長途跋涉并不利于他們的健康,有些老人即喪命于迎侍的途中。劉義仲在叔父、舍弟相繼逝世后,“迎侍老母赴官湖外”,到湘北門戶臨湘時,“老母捐館”,讓其傷痛不已。即使官員迎奉之心迫切,也不得不考慮迎養(yǎng)的風險,“雙親年尊,且奉晨昏為便。相距二千里,豈可命駕輕出耶”,不敢貿然行事。官員任職地若距離家鄉(xiāng)路途遙遠,其祖父母、父母就更不愿意跟隨子孫赴任。葛書思在父親退老于家后,多次請求他“迎養(yǎng)之官”,“屢獻詩什,敘‘白華之意”,但其父親“憚行,終弗許”,最終也未前往官舍養(yǎng)老。年老之人之所以堅辭迎侍,主要是安土重遷的觀念所致。張詠曾打算迎侍雙親,但他們“戀其本土”,不愿離開家鄉(xiāng),前往一個遙遠的陌生地方。余靖的父親也“樂在鄉(xiāng)土”,不愿跟隨他到吉州生活。南宋詩人方岳的父親同樣不愿意離開家鄉(xiāng)跟隨兒子到官所生活,但因鄰里失火,“延及敝廬”,房屋被燒毀,“無所于居”,才同意方岳迎侍。
為解決祖父母、父母不愿遠赴異鄉(xiāng)就養(yǎng)的問題,宋代還出臺一些變通政策,以便于官員通過迎侍這一方式履行奉養(yǎng)之責。具體來說,主要有三項政策:
第一,近地差遣以養(yǎng)親。官員回避制度在宋代不僅更為完備,也更加嚴格,但祖父母、父母年高者有近地差遣的優(yōu)遇。咸平四年二月,宋真宗下詔,“京朝官父母年七十以上,合入遠官,無親的兄弟者,并與近地”,①同年四月,再次下詔,“京朝官及吏部選人,親老無兼侍者,特與近任”,②選人也獲得近地差注以養(yǎng)親的權利。其后,官員近地差遣以養(yǎng)親的法令愈加寬松。天禧四年(1020年)十一月,宋真宗應審官院奏請,允許父母年八十歲以上的京朝官,“不問有無兄弟,并與近地差遣”。③熙寧三年(1070年)十二月,政府下詔,“合入川、廣、福建”的京朝官,即使其祖父母“年未及七十”,如果他們的確“篤疾無兼侍”,均可“召保官與家便差遣”,④不必再出任遠地。祖父母、父母年高的官員“例得便地”,⑤成為“吏部條格”中的規(guī)定,宋代近地差遣以養(yǎng)親的制度基本定型。
近地差遣,既不影響官員的政治前途,也便于迎侍祖父母、父母,尤為官員所青睞。益州華陽人彭乘,博學多才,進士及第后,被擢升為秘書省丞、集賢校理。但他極力推辭,“懇求便親”,遂改“知普州”,⑥留在家鄉(xiāng)做官。黃珪被人舉薦,“改宣教郎,除汾州、衛(wèi)州教授”,但他均“以親老地遠”為由婉言拒絕,希望“得一官稍近鄉(xiāng)閭”,“不廢甘旨之奉”,于是被任命為“福建路提舉茶鹽司干辦公事”。當時黃珪的弟弟黃琳為邵武軍司戶參軍,二人相距較近,“板輿往來,頗盡親歡”。⑦施大任的長子“以學識議論蒙擢序”,先除“提舉河北路學事”。在入對之時,“以親春秋高,懇易近鄉(xiāng)一官”,皇帝下詔“特改淮東路”。⑧于是,施坰將父親迎接到官所奉養(yǎng)。
為便于官員履行養(yǎng)親義務,宋政府還會主動將祖父母、父母高齡的官員調往近地為官。三班奉職張永德的祖母劉氏,“年一百八歲”,曾蒙召進入禁中,宋仁宗“矜其年高”,在天圣二年(1024年)十月特詔“與永德近地官”,⑨以便其侍奉祖母。熙寧初年,殿中侍御史蔣之奇聽信讒言,上書彈劾歐陽修,由此被貶為道州監(jiān)酒稅。宋神宗覽閱其謝表時“知其有母”,遂詔令將其“移近地”,“改宣州”。⑩
第二,折資迎養(yǎng)。近地差遣固然是解決官員迎養(yǎng)尊親問題較為理想的方式,但并非人人均能如愿。在無法獲得近地差遣的情況下,官員為達迎養(yǎng)的目的,可主動申請降低官資,即折資迎養(yǎng)。北宋時期的張詠“兩任遠官,皆非迎養(yǎng)”,以不能侍養(yǎng)雙親為憾,因此上表請求從相州通判改調濮州監(jiān)為官:
臣之家屬,近隸濮州,竊聞州城例有酒稅,望回天眷,察臣愚衷,則臣乞納升朝兩官,換監(jiān)濮州一務。臣非矯激,蓋欲明危迫之志也。
監(jiān)酒務,主要負責征收酒的專賣稅。與通判相比,官資明顯降低。盡管如此,張詠仍不惜“納升朝兩官”,改任濮州監(jiān)酒務,以盡奉養(yǎng)責任。兩宋時期,與張詠一樣折資養(yǎng)親的官員并不罕見。河北巨鹿的魏丞綸,被人舉薦,“將擢其任”。但他“辭所舉”,請求任“潯陽搉酤”,以便親養(yǎng)。名重一時的畢士安,也因侍奉母親而不惜下遷。畢士安從饒州知州改任“殿中丞,歸朝為監(jiān)察御史,知乾州”。但當時畢士安的母親祝夫人年齡已高,“從京師而走乾州”,路途遙遠,“非祝夫人所便”,因此“辭乞下遷,改監(jiān)汝州稻田務”。范端也以“乞養(yǎng)太夫人”為由,放棄飛鳥縣令及彭山縣令,改任江寧府監(jiān)鹽稅及云安軍監(jiān)鹽井。治平四年(1067年),王岳登進士乙科,本被除授“試秘書省校書郎”。但當時其母親閻氏“年九十”,為照顧年邁的母親,王岳“求為下邳尉”。
對于官員來說,官資不僅關系著其俸祿的多寡,而且也意味著政治地位的高低。官員不惜降低官資,甘愿下遷,實屬難能可貴,但也是無奈之舉。從華鎮(zhèn)寄給宰相的書信中,可探尋到官員折資養(yǎng)親的原因:
偏親在堂,年今八十,輟祿而歸養(yǎng),則家貧無以備菽水之奉;迎侍乎遠方,則道途非老者之宜。在吏部條格,例得便地。然到闕數(shù)月,桂薪玉食,擔石將罄,便家之地,曾未獲見。使或值之,當見奪于前列,未可以日月計也。兩地老弱逾二百指,咸仰哺于一身進退之勢,無異乎饑溺溝中之人。①
由上可知,官員之所以愿意折資養(yǎng)親,主要因為近地之闕不易謀取。官員為了謀取一近地之職,多要經過漫長的等待。最為可怕的是,近地之闕競爭激烈,往往被與中央交往密切之人搶占。對于一般官員而言,近地差遣成為一種奢望。對于以俸祿為生的官員來說,他們在面臨糧米將盡的時候,進退兩難。為了解決迫在眉睫的生存問題,他們不得不放棄近地差遣的機會,采用折資的方式養(yǎng)親。
第三,對移、留任以養(yǎng)親。對移是宋代管理官員的一項措施,指兩個資序相當?shù)墓賳T對易差遣。以往的研究注重考察對移的懲戒與回避功能,②尚未重視其在解決官員養(yǎng)親問題方面的作用。事實上,對移可使官員通過易任官職的方式實現(xiàn)迎養(yǎng)尊親的目的,也是宋代官員養(yǎng)親的方式之一。大名府元城縣主簿鄭暕以“母老家貧,寓一關右,難以迎侍”為由,奏乞“移官就養(yǎng)”。景德二年(1005年)十一月,宋真宗詔令吏部流內銓,任斛州安邑縣尉李獻可與大名府元城縣主簿鄭暕“對易”。③天禧二年(1018年)二月,益州路轉運使韓庶上書,以“母年八十,無兄弟供侍”④為由申請對易,宋真宗詔令他與京西轉運副使趙賀對換。乾道元年(1165年)七月十八日,新任命的饒州知州徐蕆上奏,“父老抱疾,義難遠去”,⑤宋孝宗特允許其與新知江陰軍蔣天祐兩易。乾道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權發(fā)遣池州戴達先以“母久抱疾,難以迎侍”為由,奏請“與見待次人兩易”,⑥因此被批準與知江陰軍趙彥俾兩易其任。
若現(xiàn)任官職有利于迎侍,官員可申請留任,長年不調。熙寧五年正月,宋神宗下令召呂大防回京“判流內銓”。當時呂大防正在華州任內,距離家鄉(xiāng)藍田縣較近,便于養(yǎng)親,因此他“以父老乞終華州任,以便私養(yǎng)”,⑦宋神宗準其繼續(xù)留任華州。留任養(yǎng)親,不僅僅是富有聲望的高級官員的待遇,中下級官員也往往因為便養(yǎng)尊親,常年不調。北宋末年,王元的父母“春秋高”,他為了侍奉雙親甘居“冷局二十年”。⑧左朝請郎馮山也因其母親年高,不到京師為官,“連任鄉(xiāng)國二十余年”。⑨處州通判任紳,將母親從金人手中救出后,為盡孝子之心,“不磨勘三十余年”,盡心“侍養(yǎng)十七年”。⑩
二、閑職養(yǎng)親
閑職,主要指沒有實際執(zhí)掌、無需履行具體職責的分司官與宮觀官?,F(xiàn)任官員可自請分司,同時政府也將分司作為責降、敘復、優(yōu)待某些官員的手段。宋代分司官雖帶職事官,但實際多無職事可做,自請分司官者可自由選擇居住地,且正常享有俸祿,便于養(yǎng)親。因此,官員在祖父母、父母年老體衰,不便迎侍的情況下也會自請分司官,以達到侍養(yǎng)的目的。
北宋時期,尤其是北宋前期,官員為了實現(xiàn)養(yǎng)親的愿望往往奏請分司官,余靖即是其中的代表。余靖任諫職期間,連續(xù)七次上書,奏請外任,以便養(yǎng)親,但均未被批準。后來他以父親“年漸衰老,不樂遠出”為由,申請“落職分司,歸鄉(xiāng)侍養(yǎng)”。①余靖如愿得到分司西京的職位,得以侍奉老父。不過,很快他又被起復,余靖認為“奉親而往,則有道路之勞;委親而行,又闕晨昏之養(yǎng)”,因此不愿就職,奏請“依前分司、韶州居住,所圖就養(yǎng)”。②由于政府未批準他的申請,余靖再次上書,陳述父親“先患上氣,每風露所觸,則喘嗽尤甚”,不易迎侍,仍然請求“只守舊官,依前分司侍養(yǎng)”,③堅持分司南京以養(yǎng)親。韓絳之子也奏請分司官,以侍養(yǎng)父親。熙寧三年,韓絳升至參知政事,后被罷免,徙知大名府。他的兒子韓宗師在熙寧九年三月,以韓絳“知太原府,無人兼侍”為由,奏請“分司西京,于太原府居住”。④
北宋神宗以前,官員主要通過陳請分司官實現(xiàn)養(yǎng)親的愿望。熙寧年間以后,責降成為分司的主要方式,⑤官員較難通過申請分司官的方式養(yǎng)親。同樣在熙寧二年,專職但無實際執(zhí)掌的宮觀官制度迅速發(fā)展。此時的宮觀官與分司官一樣,成為安置“老不任職者”及“處異議者”⑥的政治手段。雖然宮觀官具有突出的懲處功能,但官員也常通過申請宮觀官,退出政治紛爭,躲避政治迫害。同時,部分官員在“迎侍非便”的情況下,“力請奉祠”,⑦將宮觀官作為實現(xiàn)養(yǎng)親愿望的又一途徑。
官員往往將迎侍作為養(yǎng)親的首要選擇,如果祖父母或父母不愿、不便迎侍,則申請宮觀官以養(yǎng)親。胡寅即是在父親患病、無法迎侍的情況下申請宮觀官的。為照顧年邁的父親,胡寅起初不斷請求外任。經多次申請,被派往邵州任官。胡寅父親的居住地距離邵州較近,“止六程”,“迎侍赴官可謂近便”。但是當他回到家中時,發(fā)現(xiàn)父親“屢感寒疾,氣血衰損”,不勝版輿登頓之苦,同時更不忍心“委親而獨往”。于是,他請求除授“在外宮觀差遣一次,任便居住”,使其“不違菽水之奉,日勤藥石之供”。⑧永嘉人鄭伯英,隆興元年(1163年)考中進士,在秀州判官任期結束后曾被調往杭州、泉州任推官,但他均因“母老,不忍行”,奏請宮觀官以養(yǎng)親,由此“食岳廟祿九年”,⑨直至母親過世后才出官。蔡戡與母親、弟弟三人相依為命,攜帶老母、弟弟奔波于官所之間。蔡戡就任新職兩個月后,其弟意外喪命,其母深受打擊,“起居飲食未能如常”,執(zhí)意返回家鄉(xiāng)。蔡戡面對“垂白之母”的回鄉(xiāng)請求,奏請“改畀祠祿以便私養(yǎng)”。⑩南宋名臣樓鑰“以便親求外”,遂被派遣至婺州任職。婺州距離樓鑰的家鄉(xiāng)四明距離較近,便于養(yǎng)親。正當他準備就任時,其母親突然患病,“始則冒風作熱,以臟腑下利”,“訪醫(yī)治藥,曾無退候”,這讓樓家上下惶恐不已,樓鑰更是無心赴任。面對帥守、官司的催促,樓鑰懇請朝廷“特賜宮觀差遣一次”,以保全其母子。劉克莊面對八十七歲高齡寡母,深知“迎挈絕難”,因此極力辭免知漳州的任命,中央“依所乞與宮觀”,以便侍親。
官員申請宮觀官時,往往以祖父母、父母高年患病作為理由。紹興初年,南宋愛國名臣翟汝文以“母親年九十余歲,見今久病伏枕,無人兼侍”為由,乞請朝廷除授“一在外宮觀”,以便奉養(yǎng)老母。宋高宗同意了翟汝文的申請,很快下詔命令其“提舉南京鴻慶宮”。婺州金華人潘良貴,政和五年(1115年)登進士第,官至淮南東路提舉常平事。南宋時期,他多次受到重用,但多以“親老懇求便私”。紹興九年,潘良貴因“父八十九歲,比之往日,衰病益侵”,不忍心拋下父親赴任,因此奏乞“改除一宮觀差遣”。①宋高宗詔令“除徽猷閣待制、提舉亳州明道宮”。②淳熙初年,休寧人吳儆在通判邕州任滿后,被提拔為知州,同時兼任廣南西路安撫都監(jiān)一職。但當時其父親“年七十有七”,吳儆倍感“事親之日短”,于是奏請“改差一在外宮觀”,③使他們父子得以相聚。宰相將其奏疏匯報給皇帝,宋孝宗“以達孝治天下”,對吳儆存有惻隱之心,遂“改畀祠祿”。④由此看來,官員申請宮觀官以養(yǎng)親時,其祖父母、父母的年齡與身體狀況是其刻意強調的。
即便官員在申請宮觀官養(yǎng)親時,不斷強調祖父母、父母的身體狀況及侍養(yǎng)難題,但他們是否能如愿得到宮觀官,并不完全由尊親的健康情況所決定。潤州丹陽人張綱才華出眾,官至參知政事。為兼顧做官與養(yǎng)親,他將年邁的父母迎接到官所侍奉。但他的父親因“不服水土”被迫獨自一人返回家鄉(xiāng)。其母親“臥病相仍”,疾病纏身。每當張綱“趨朝入局”,便無法侍奉母親,致其“病勢寖劇”。面對日益病重的母親和獨自一人在家的父親,張綱向朝廷奏請“本官任在外宮觀一次”,以“不廢篤親之義”。⑤第一次奏請宮觀官,遭到了拒絕。張綱再次奏請,一直連上四份奏狀,不斷重申母親的身體狀況,強調“所以供子職者,唯臣一身”的實際狀況。盡管母親的確患病在身,盡管家中的確無子兼侍,但中央仍沒有批準他的請求,僅僅給其假期,“許將母還鄉(xiāng)”。⑥張綱把母親送到家鄉(xiāng)后,再次申請宮觀官,但依然遭到拒絕。然而在次年,即紹興四年九月,張綱數(shù)次祈請宮觀官后,竟然如愿以償,得以“提舉江州太平觀”,⑦從而得以“奉祠歸養(yǎng)”。⑧紹興九年,張綱由江州太平觀轉亳州明道宮,紹興十二年、紹興十四年,再次提舉亳州明道宮。張綱之所以在紹興四年得以提舉江州太平觀,并不是因為其父母患病,需人照顧,而是由于受到侍御史魏矼的彈劾被責降為宮觀官。其后,張綱連續(xù)多年擔任宮觀官,居家全心侍養(yǎng)母親,則與秦檜長期把持朝政有關。在秦檜當政期間,張綱“臥家二十年,絕不與通問”。⑨張綱不愿與秦檜同朝共事,秦檜更不愿讓張綱留在中央任官,因此張綱自紹興四年之后長期擔任宮觀閑職。
由張綱的經歷可知,中央面對官員申請宮觀以養(yǎng)親的奏狀時,所重視的并不是官員父母的身體狀況,而是基于對政局的判斷。同樣,官員申請宮觀官,也不僅僅出于養(yǎng)親的需要,其中也夾雜著復雜的政治斗爭。前文所提及的張綱,父母年勞體衰,兩個弟弟相繼逝世,的確肩負照顧雙親的重任。紹興三年,他連續(xù)上書乞請宮觀官,更多是為解決侍奉雙親的問題。次年,張綱又連續(xù)上書申請宮觀官。此次申請雖仍以奉養(yǎng)父母為理由,但真正促使他辭免清要之職的原因,主要在于其上書進言,得罪了權貴之臣。張綱任中書舍人、給事中期間,“凡命令有不當輒封還,詆斥權貴,盡言切直,無所回避”,⑩在博得聲望的同時也得罪了權貴,受到御史彈劾。因言獲罪的經歷,挫傷了張綱的政治熱情,使其萌發(fā)隱退之意,力請改任宮觀閑職。南宋時期,與張綱有相似經歷的官員并不罕見。胡安國的長子胡寅,敢于直言,力主抗金,先后得罪呂頤浩、張浚等人。由于不滿中央對金求和政策,也以其父親“比得末疾,至今未安。臣為長男,義難遠去左右”為由申請宮觀官。
三、致仕、辭官以養(yǎng)親
盡管官方放寬了近地差遣的條件,允許官員通過留任、對移的方式實現(xiàn)迎侍的目的,但合適的官闕難覓,父母對鄉(xiāng)里、對親屬故舊的眷戀難以割舍,再加上官員調動頻繁,許多官員仍無法實現(xiàn)迎養(yǎng)父母的愿望。閑職養(yǎng)親的方式解決了親老路遠的難題,但分司官、宮觀官的獲取并非易事,即使父母患病,無人兼侍,也未必能夠如愿以償。因此,宋代部分官員也會選擇致仕與辭官的方式專心奉養(yǎng)祖父母、父母。
官員致仕后不僅擁有大量時間,還可享受半俸的待遇,因此部分官員選擇致仕的方式來達到侍養(yǎng)祖父母、父母的目的。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三月,吏部尚書致仕宋白因母親“年八十五歲”,奏請將其弟弟“除一致仕官帶分司俸給”,①以便盡心侍奉母親。北宋著名詩人梅堯臣的弟弟梅正臣,也采用致仕的方式來養(yǎng)親。梅正臣任官以來,“多承命出入,不得在親之側”,內心十分愧疚,“常不足于所懷”。隨著父母年齡的增長,他不敢再“以游官為意”,決定致仕。自從退休后,他“杜門燕閑,唯以旨甘為事”,②盡心侍奉雙親。朝請大夫盛公因年邁的母親思鄉(xiāng)不已,也提前致仕。盛允升的母親“壽且九十”,念念不忘“歲時姻族燕游之適”,思鄉(xiāng)心切。盛允升認為自己是因為母親才從仕,既然現(xiàn)在的生活“非親所好”,即使“食萬錢”,也不忍心委屈母親。因此,他“解印紱致其事,以歸左右就養(yǎng)”,③順從母親心愿,返回家鄉(xiāng)。
“學而優(yōu)則仕”是宋代社會普遍認可的價值取向,也是士大夫的夢想。但在面對做官與養(yǎng)親的矛盾時,有的官員義無反顧地放棄了功名,直接辭去官職以養(yǎng)親。
進士及第后,距離仕途僅有一步之遙,但仍有人甘心在中舉后為侍奉年邁的祖父母、父母而拒絕為官。北宋名臣包拯在中舉后,因“父母皆老”,婉辭“出知建昌縣”。后繼“得監(jiān)合州稅”,但其“父母又不欲行”,包拯便“解官侍養(yǎng)”。直至父母過世后,他才“赴調,知天長縣”。④前睦州青溪縣尉張舉,早在治平年間登甲科,⑤但因“侍親未嘗出官”,⑥為盡侍養(yǎng)之責,曾毅然舍棄仕途。熙寧六年,葛書思考中進士,調睦州建德縣(今浙江省金華)主簿。時恰逢其父葛密告老還家,葛書思堅請迎養(yǎng),但葛密堅拒。葛書思不顧眾人勸阻,“投劾侍養(yǎng)”,自此“不治田園,不事游覽,專以共養(yǎng)為職”。⑦劉之道自小失去父母,由祖母撫養(yǎng)成人。他中舉后,除授大理評事,簽書河中府節(jié)度判官事,準備迎侍祖母赴官。但其祖母擔心“生于南方,不習風土”,不愿意隨其前往。劉之道見祖母不樂意,便請求“解官侍親”,⑧被改任建康軍簽書節(jié)度判官事,以便其養(yǎng)親。
對于現(xiàn)任的官員,政府也允許其辭官養(yǎng)親。慶歷五年(1045年)四月,舒州團練使李端“請解官侍養(yǎng)”。宋仁宗詔令保留其“奉朝請”的權利,但免除 “所差任”,⑨為其養(yǎng)親提供便利。彭思永之長子彭衛(wèi),“孝謹和厚,以親老不忍去左右,解官歸侍”,⑩長達十年之久。屯田郎中、諸王宮侍講楊中和,“以母親年老,乞解官侍養(yǎng)”。元豐八年(1085年)十二月十一日,龍圖閣直學士、知滑州盧秉,因父親患病“解官侍養(yǎng)”。南宋時期,趙崇禪被任命為樂清縣尉,但“樂清穿山,多海風”,由于其母不喜這種背山面海的地形與氣候,因此他“請檄奉以歸”,辭去縣尉一職。
無論是致仕養(yǎng)親,還是辭官養(yǎng)親,對于官員來說都是一種嚴峻的考驗。雖然因養(yǎng)親而致仕、辭官后可以博得孝子的美名,易于獲得舉薦,擁有重新入仕的機會,但毅然舍棄來之不易的功名,的確非常人所能為、所愿為。因此多數(shù)官員更愿意采用迎侍的方式,或者申請分司官、宮觀官,而致仕、辭官養(yǎng)親的行為并不普遍。
需要注意的是,辭官養(yǎng)親的行為,意味著官員仕途的中斷,是以犧牲政事為代價來滿足養(yǎng)親的需要,打破了忠與孝之間的平衡。因此,官員在申請解官養(yǎng)親時,多援禮經“八十者,一子不從政”①的規(guī)定,為辭官養(yǎng)親的行為尋找合法性依據(jù)。事實上,辭官養(yǎng)親不僅合乎禮制規(guī)定,宋代還將這一禮儀規(guī)定上升到法令層面,“父母八十者許解官侍養(yǎng)”②成為宋代官員管理的法令。禮法上對辭官養(yǎng)親行為的認可,既為官員解官養(yǎng)親行為提供了依據(jù),也從理論上肯定了“事親”與“事君”的一致性,緩解了辭官養(yǎng)親行為對忠君觀念的沖擊。
禮法上解官養(yǎng)親的規(guī)定,不僅是宋代官員得以專心居家養(yǎng)親的政策保障,也成為御史彈劾官員的重要依據(jù)。慶歷八年,陳堯佐之子陳求古借《周陵詩》控告李淑誹謗朝廷,李淑被迫以母親年老乞請“解官奉養(yǎng)”,③得到宋仁宗的批準。但旋即又在次年,即皇祐元年(1049年)三月恢復“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④繼而為父守喪,父喪除后,再次躋入翰林,引起諫官的不滿?;实v三年,包拯、吳奎上書彈劾李淑“既得侍養(yǎng),又復出仕,有謀身之端,無事親之實”,⑤明確指出其母“年八十,別無侍子”,依禮法“不合從政”,請求仁宗“令侍養(yǎng)”,⑥要求他辭官奉養(yǎng)老母。在諫官的彈劾下,李淑于皇祐四年正月,以“母老乞解官奉養(yǎng)”,⑦仁宗批準了其請求。包拯、吳奎彈劾李淑,以禮法規(guī)定要求他解官侍奉,真正目的不在于迫使其盡孝,而是要阻止他充任翰林學士。禮法中養(yǎng)親的規(guī)定成為諫官實現(xiàn)政治目的的重要工具。
四、結語
自古以來,官員就面臨著為官與養(yǎng)親的兩難,傳統(tǒng)政治文化追求事親與事君的統(tǒng)一性,宋代更為強調忠與孝的一體性,因此尤為重視官員的養(yǎng)親問題。宋代不僅從法律上要求官員侍養(yǎng)祖父母、父母,而且不斷制定、完善官員管理制度,使官員能夠通過近地差遣、對移、留任、折資的方式實現(xiàn)迎養(yǎng),為其迎侍行為提供制度保障。同時,還允許官員超越制度的規(guī)定,采用閑職、致仕的方式履行養(yǎng)親義務。這些養(yǎng)親方式,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做官與養(yǎng)親之間的矛盾,體現(xiàn)出宋政府在推行孝道方面的智慧與努力,有助于家庭養(yǎng)老模式的運行。
宋代官員多元化的養(yǎng)親方式,既是官方倡導、支持的結果,也是政府管理、控制官員政治生活與家庭生活的重要手段。雖然宋代官員養(yǎng)親有著較為多元的選擇,但官員究竟能否采用理想的養(yǎng)親方式,能否實現(xiàn)養(yǎng)親的愿望,中央的態(tài)度與決定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宋代政府提倡并監(jiān)督官員迎侍祖父母、父母,并為官員迎養(yǎng)尊親提供便利。但在實際運行中,官員在奏請迎侍祖父母、父母,申請近地差遣、申請留任、申請宮觀閑職時,遭到拒絕的現(xiàn)象屢屢不絕。曾鞏連續(xù)三次“乞迎侍老母赴任不行”,⑧蔡襄“數(shù)求外補,以便親養(yǎng)”,但宋仁宗僅允許“歸寧而不許其罷”。⑨范純粹的母親患病在床,喪失自理生活能力,但范純粹未能“以私議免”⑩知延安府,無法留在京師照顧患病老母。官員養(yǎng)親畢竟是“私情”,即便父母年高患病,即便無人侍奉,“私情”仍要讓位于“王事”。政府通過養(yǎng)親方式及其選擇,實現(xiàn)對官員政治生活與家庭生活的控制,把控、調整著事親與事君的關系,維系著政治秩序與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
【作者簡介】馬曉燕,河南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副教授,主要從事宋史研究。
【責任編輯:杜敬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