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 | 安靜 編輯 | 謝澤
那時家馬與野馬剛剛分開。
歷史學家說,家馬與野馬未曾分開是前蒙昧時代,家馬與野馬分開不久是后蒙昧時代。
歷史學家還說,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后”時代的人們往往都比“前”時代的人們更感到自己處于恐怖與迷茫之中。
——阿來《格薩爾王》
俯瞰馬爾康
孩童在窗口凝望
腳下的土地曾經(jīng)是海洋,無數(shù)個晝夜之后,一片片山脈抬高,變成冰川,此后則成荒原,成離離的牧場,松軟芬芳的土壤里既能長出茂密的植物,也能挖出多年前明晃晃的有著卷曲螺紋的貝類,山崗上既有能眺望四野的官寨,也有呼嘯萬年的長風順著或者逆著河流的方向,從更加空闊的原野上灌進來。暫且放下那些人類標簽中的“蒙昧”與“后蒙昧”,這一座沿著梭磨河而建的城,是被人稱為“火苗旺盛的地方”——馬爾康。
馬爾康位于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這個藏語意為“火苗旺盛的地方”位于青藏高原南緣,在四川盆地西北部,北靠阿壩、紅原大草原,南與臥龍大熊貓自然保護區(qū)、小金四姑娘山緊鄰,距離省會成都365公里,幅員面積6633平方公里,馬爾康屬高原峽谷區(qū),地勢由東北向西南逐漸降低,地面海拔在2180米至5301米之間。
清晨時從成都出發(fā),沿著岷江與大渡河一路逆江而行,江水洶涌,河流蜿蜒,汽車便在河流兩岸纏纏繞繞地往山脈腹地行進,幾乎每轉過一個彎道都在涌現(xiàn)新的風景,譬如雪山或是融雪的清流,密林或是林間牛羊,羌寨或是打水姑娘。山谷中的春季來得濃郁,綠樹上已然長滿紅花,路標所提示的阿壩羌族區(qū)、龍溪羌人谷、姚坪羌寨、禹鄉(xiāng)、甘溪羌寨、畢棚溝雪山、鷓鴣山等等字眼都使人感知到在接近某種地域——寧靜、平緩、失真——帶著與漢地劃出界限的隱約神秘,也帶著高聳的兩邊山脈所造成的自身空間的縮小感,以及從時間長河逆過去所能想象的官寨和黑頭藏人……
如今很難講清當時隔著車窗在近四百公里的山谷公路上所能感知的一切。若不是滿車操持著巴蜀方言的漢族人說著日常生活,那些窗外的景致會讓人瞬間覺得正在脫離于世俗之地,駛往你未曾想象過的任意一種桃源形式,就像所看見的雪山融水從田野上流過,巨大的花樹做了一間木房子的華蓋,青草在長,炊煙繚繞,這些還會使人遙想到那片土地上夏天的露水和秋天滿野的霜,以及冬季覆蓋在河流和石頭村寨之上的白雪,桑爐中有松柏和糌粑在火焰中燒出繚繞不絕的青紫色霧靄,牛羊頭骨掛在門廊之上以某種信仰的方式而存在……這一切遐想中,行車正好繞過山梁,透過汽車窗戶曬進來的太陽光使人酥軟而迷離,瞇著眼睛看見搖搖晃晃的金色光芒里,偶有飛鳥在高空飛行。
六個小時的車程,足以從繁華喧鬧的城市沿河谷到達另外一個情境——它是兩岸河水的一段、也是人類在某段時空中的另一種存在方式,更是行程中某一截會在日后反復激蕩的波狀記憶。
阿來曾經(jīng)在這個被稱為馬爾康的小城中度過自己的青年時代,大渡河的支流——梭磨河流經(jīng)全城,狹長河谷中的小城和兩岸山坡上的官寨民居構成如今的聚居樣式,逆著光的暗色河面上發(fā)著零星的震顫的光,一直閃爍奔涌著往太陽而去。太陽直射的一邊,河水清冽而綿長,河流在視線盡頭的拐彎處正好是一座沒來及消融的雪山,山頂上皚皚的雪還沒來得及消融,襯得山崗溫潤而絕于塵世。素來每一座帶著雪頂?shù)纳裆蕉加幸粋€自遠古流傳而來的故事,只是不知這并不知名的神山又有著怎樣的傳說,是否與阿來筆下那座麥其土司家的官寨和那傻子有關,是否就是卓克基官寨所依托的某座神之山脈。
梭磨河上橫著一座木吊橋,河水對面的山崗上是一座舊式土司官寨,與城外的卓克基官寨、松崗官寨等矗立在山崗上,構建著幾千年來藏族嘉絨文化的部分脈絡。如此想象著這些延宕了多年的歷史,不難想象當年的阿來,曾經(jīng)跟所有多情而憂傷的年輕詩人一樣,站在梭磨河的岸上,以梭磨河為名寫下一本詩集,又以卓克基官寨和土司文化歷史為藍本,寫出他筆下那些藏人的階級,以及愛與死亡——一個延續(xù)數(shù)千年的陳舊歷史的倒塌和建立在塵埃之上的新世界。正類似于奧爾罕·帕慕克在寫他的故鄉(xiāng)伊斯坦布爾時所浸染出的那種被稱為“呼愁”的全民性的憂傷,我從阿來的文章中也解讀出某些相似的憂傷——一如他寫在塵埃之上的絕望,也如同他在《格薩爾王》中那些根植于民間的故事、神話傳說以及抒情長詩所構建出的另外一個虛幻的神的憂傷世界,他的文字寫得繁密而精準,用他獨特的藏式神話的神秘譬喻和彩繪般的色調(diào),使得他筆下的藏地故事深處生長著殘酷的浪漫。
城外不足十里便是卓克基小鎮(zhèn),過了西索河和西索民居就是嘉絨藏區(qū)十八土司之一——瓦寺土司的官寨卓克基,也是阿來筆下的麥其土司的官寨。第17代土司索觀瀛是老麥其土司的原型,他與他的漢族夫人柯玉霞的照片懸掛在官寨中供人觀看,而他那些無論是依附國民黨還是歸順新政府的過往,都如同漫天塵埃滌蕩在西索河兩岸,唯有那幢被反復修葺一新售票而觀的卓克基官寨依托著山脈長長久久矗立著。它的近代歷史都被記錄在墻壁上供人瀏覽:1935年中央紅軍紅六團翻越夢筆山進入卓克基地區(qū),第17代土司索觀瀛時任國民黨“游擊司令”,抵抗“宣傳民族政策”的紅軍,后來紅軍占領土司官寨,毛澤東和中央機關曾在此住宿一周,據(jù)稱在書房看到許多漢族經(jīng)典書籍,一本未曾讀完的《三國演義》扣在書桌上……在官寨中召開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議后,通過了《告康藏西番民眾書》,促進民族的獨立。后來的索觀瀛不再對抗新的政黨,反而在五十年代當了“四土阿壩綽斯甲臨時軍政委員會”副主任,還數(shù)次進京參觀,再此后用各種方式促使一些頭人放棄頑固的反抗歸順于新政權,1958年在民主改革中主動獻上黃金600多兩和珠寶若干,政府為了犒賞他,曾授予他一系列權利職位。在藏族解放后的任職大致為:全國人大代表、全國政協(xié)委員、國務院民族事務委員會委員、省人民委員會委員,阿壩藏族自治州成立后任副州長兼經(jīng)濟處處長……文化大革命中,他未能幸免地被批斗,腦溢血突發(fā)而死。他那位著名的漢族柯姓妻子活了很久,后來無人喊她土司太太,人們只叫她“柯婆婆”。
如今索觀瀛的卓克基土司官寨已經(jīng)被列為全國紅色旅游經(jīng)典景區(qū),這座由四組碉樓組合而成的封閉式的藏式四合院在西索河和梭磨河交匯處的山坡上,正面南樓為門廳,由兩層組成,二樓為漢式“會客廳”,頂層平頂陽光充沛,站在平頂曾經(jīng)可以向西索村的土司統(tǒng)轄下的人們發(fā)號施令。北樓則是正樓,下面三層分別為庫房、客房、茶房,四、五層則是大經(jīng)堂;官寨左右兩側東西樓則是土司和家眷的住房、書房、廚房等房舍,走廊邊的窗戶上有精制的雕花窗欞,陽光被切割成一片片碎片灑在地面上,而站在天井中往上看這樣一座四方型的官寨,被切割成方形的湛藍色天空仿似海洋,似乎要兜頭倒下一些什么來清洗這個官寨所有的色彩,也許當它身上的或者紅或者綠的濃郁色彩被洗滌干凈,當官寨前的西索村已然被商業(yè)化的咖啡酒吧沖淡,那些曾經(jīng)在每一座寨子四周用來供奉神靈的白色石頭才能折射出更為神圣的光芒,那些該存在的才會天長日久地存在,該消亡的才能像塵埃一樣在彌漫著煙塵的人間落定。
西索民居 VCG
傍晚時的馬爾康起了風,無法想象當年藏地人們在黃昏時候如何生活,經(jīng)幡和風馬是向哪個方向翻飛,如今的馬爾康廣場上,少數(shù)藏族人中有著大量漢族人,他們在空闊的廣場上用錄音機播放流行音樂,眾人跳一種介乎于廣場舞和鍋莊舞之間的舞蹈,有兩個藏族姑娘頭上纏繞著彩色花繩,一揮袖一轉身藏袍下生風,一些喇嘛和看客蹲在廣場邊的臺階上,一支舞一支舞地看著黃昏時分人們的歡欣,直到夜幕漸次降臨。
梭磨河兩岸在夜晚更加清寂,河水流淌的聲音變得透亮,向著遠方,無數(shù)個遠方。長條形的城市里亮起與大城市毫無二致的街頭燈光,細小蚊蟲在光影里飛舞,我住進達薩街的一個尋常旅館,窗外是汩汩作響的梭磨河。這一座沿著河水生息的城,白頂?shù)难┥皆跂|面,河水往西流淌,它的名稱是“火苗旺盛”之地,然而在入夜后,未曾聆聽到火苗燃燒的嗶啵之聲,卻感知到數(shù)倍火焰燃燒后的靜止之意,數(shù)倍的靜止如河水一樣蓋住身體發(fā)膚,使得一切帶著在春季連夜旺盛生長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