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宇恒
從拘留所出來以后,他隨身帶著的用來防身的匕首也被沒收了。他覺得這樣很奇怪,這樣太危險(xiǎn)了,他流里流氣地插著褲袋,想著怎樣再去搞來一把小刀。
夜色像一條深顏色的污水河,星星像是河底的倒影。他變成了一朵云,輕飄飄的,就在天空上面。已是半夜時候,但溫度跟白天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差別。他想,如果我真的是一片云,就嘩嘩地下它一場雨,然后我又變成了水,就風(fēng)干了……
九月到了,他沒有再去上學(xué),或者也可以說再沒有學(xué)校愿意接收他了。無論是拘留所方面,還是學(xué)校方面,都想把他送到工廠車間里去,就當(dāng)安置好他的生活。他不置可否,應(yīng)該是默認(rèn)了,沒有意見了。畢竟,無論是怎樣的生活,對他來說,都應(yīng)該比在拘留室中與白壁對視、在教室中與桌椅同坐更有意思吧。
他的車間坐落在整個工廠的東方,不止他的車間,這個工廠的所有車間都分布在東面。車間的外觀毫無特色可言,基本上就是一個個臥倒的“牛奶盒”。交接班的時候,一群人從里面源源不斷地往外走,另一群人從外面源源不斷地往里進(jìn),兩群人流相接,匯合,就像是喝剩的牛奶從盒里流出。牛奶被吹干后,地上便黏糊糊,臟兮兮的。
他被隨意地分派到一條流水線上去,一個老技工在教他怎樣去打磨一個螺帽,而他則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芭D毯小崩锏臒艄饬恋没窝?,把他刺得很不舒服。那些銹跡斑斑的機(jī)器有氣無力地發(fā)出拖沓的運(yùn)轉(zhuǎn)聲響,就像病人臨死前的呢喃。地上全是油膩膩的黑腳印,遠(yuǎn)處的角落里堆積著白色的塑料飯盒和一些殘次品,它們的面前有一攤淡黃色的菜汁在蔓延擴(kuò)大,里面還浸著幾塊骨頭。不知道哪里來的一只獨(dú)耳的老狗貪戀那幾塊沒有肉的骨頭,不小心滑倒在菜汁里面。
不用看也知道,那個老技工還在他身邊喋喋不休,那聲音跟指甲在黑板上劃過一樣刺耳。他身前的傳送履帶破爛不堪,像極了老技工那布滿褐斑、松弛而毫無光澤的皮膚。空氣里布滿了各種味道,有金屬冷冰冰的味道,有潤滑劑黏稠的味道,有菜肉發(fā)餿的味道,甚至還有人打嗝的味道和尿騷的味道。
“這就是工廠啊?!彼匝宰哉Z。
第二年春天的時候,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工廠的生活。工廠的東面,一大片全是車間,而往西走,則有一條筆直而又細(xì)長的路,這里的人都管它叫工業(yè)大道。在工廠之內(nèi),只要你由東往西走,就只能走這條道兒,反過來,只要由西往東走,你也只能走這條道兒。
工業(yè)大道的兩旁全是密密麻麻的樹,里面還有一些小的池塘,樹枝錯綜復(fù)雜,纏繞其間,泥土地也是一腳深一腳淺,很少有人會有那個興致往深處走。
這兒的樹木和花朵從來不會生機(jī)勃勃,即使像在這樣的春天里。它們同樣也不會腐朽和凋零。在工業(yè)廢水的灌溉之下,它們像變了種的瘟豬瘋狂地交配,然后繁衍出病怏怏的后代。這兒根本就是個原始叢林,所有植物都胡亂而狂熱地生長。
他剛進(jìn)工廠那會兒,曾經(jīng)和幾個年輕力壯的男人一起,被派到樹林里面去修剪樹枝。這是他第一次走進(jìn)這個枝蔓橫出的地方。就算外面是大白天,甚至是艷陽天,樹林里面都是一成不變的陰暗、潮濕。葉子并不是綠色的,是一種暗暗的紫色,讓人聯(lián)想到毒藥。他們每往里面走一寸,都要費(fèi)很大勁劈開前面的枝條,這些枝條仿佛吸飽了了水分,表面顯得有些浮腫,一刀砍下去就跟砍下一只胳膊一樣。樹木和傷口很快就滲出了一些白色的不明液體,這些液體滴到衣服上,竟會變成黑紅色的污漬。每根樹干上面也都布滿了黑紅色的癤子,鼓鼓的,一刀劃開全是血和膿。
從那以后,全工廠的人把樹林列為禁地。只有一些體態(tài)豐腴的丑女人,愛在下班以后,拉扯著過路的男人,把他們拽到樹林里去。借著樹木的遮掩,他們四條腿插在像屎一樣的泥土里,四只手為了不碰到樹干上的腫瘤,僅用幾根手指扶著。他們就這樣茍合。
“李紅死啦?!彼奚崂锏娜藢χf。
“李紅死啦?!惫I(yè)大道上的人對著他說。
“李紅死啦?!绷魉€上的人對著他說。
他慌張了起來,所有人都嘿嘿笑著,看著他。他感到自己左手手掌上的傷口正在開裂,里面的血滲了出來,和手心的汗水混在了一起,紗布上染了一抹淡淡的紅色。他的腦袋變得昏沉,不受外界控制地?fù)u晃。體內(nèi)的血好像不斷往外涌,從那個傷口中流出,流干。他弓著腰撲出車間,朝黑夜跑去。
工廠里的一套滴水不漏、雷打不動的運(yùn)轉(zhuǎn)制度,使這座工廠成為一座永動機(jī),無時無刻不在生產(chǎn)著。每個人都只是其中的一個小小的零件。
在車間里面,像他一樣的技工是絕大多數(shù),他們是這座工業(yè)金字塔的最底層,卻又是最基礎(chǔ)的部分。這兒有成百上千條流水線,例如他是做螺帽的,李紅是做螺絲的,還有其他的流水線,還有其他的技工,做著其他的工業(yè)零件。每一個人都只精通于他們所制作的零件,而對隔壁的流水線一無所知。他們甚至不知道這些小玩意兒有什么用,可以用來干什么。他們夜以繼日地敲錘、打磨、拋光,只是為了結(jié)束這一天的工作。
在一天里面,車間的工作分為兩班,日班是上午6點(diǎn)到下午6點(diǎn),夜班是下午6點(diǎn)到上午6點(diǎn)。因?yàn)樗切聛淼?,所以被安排在夜班。李紅上的也是夜班,但他覺得她并不是新來的,她那鎮(zhèn)定自若的神態(tài)和熟練的手藝便可以證明。
在工廠的日子里,他幾乎沒有見過太陽,唯一能看見一點(diǎn)亮光的日子就是那晝長夜短的夏季。他在黑暗里面生存著,直到李紅開始闖進(jìn)他的視野,闖進(jìn)他的生活。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女人像他的影子一樣跟著他。她和他一樣,下班后總跟在人流的最后,慢慢地踱出車間。他在角落里擤鼻涕,她則用紙巾擦拭自己的白色小皮鞋。當(dāng)所有上班的人走進(jìn)車間,下班的人走回宿舍,他才開始走上工業(yè)大道。李紅就在后面跟著他。
他們的宿舍就分布在工廠的西面,通過工業(yè)大道跟東面的車間接連在一塊兒,整個工廠的形狀就如同一只啞鈴。啞鈴的兩頭重量相等,保持著一種平衡。
路上已經(jīng)人煙稀少,他聽到自己沉重有力的步子聲,和李紅凌亂細(xì)碎的步子聲。天還沒有亮,路旁的樹林里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那聲音大得就像在耳朵里一樣。他沒有扭頭去看。那一定是一只狡猾的老鼠,趁著漆黑,在樹林里面鉆著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食物。它吱吱地叫著,聲音粗礪,讓人不寒而栗。他推測著這只老鼠應(yīng)該肥碩無比、兇殘不堪,渾身的灰毛像刺猬的刺一般突兀地豎起,它的眼中閃現(xiàn)著恨惡的冷光?;蛟S那只笨拙的老狗正是被它扯下了一只耳朵。
身后的李紅聽不見老鼠的聲音,她只聽見樹影里幾個下流的女人,在急促地喘著粗氣。她下意識地夾緊了雙腿,全身緊緊縮成一團(tuán),像一坨想把全部水分都擠走的海綿。李紅打了個冷戰(zhàn),發(fā)現(xiàn)前面的他已經(jīng)走開去好遠(yuǎn)好遠(yuǎn)。
“沒良心的貨?!彼龐舌恋?,小聲地罵了一句,然后快步追了上去。
就這樣,他們每天下班,都一前一后,一路無話,一起從東邊的車間走回西邊的宿舍。
他覺得自己消失在了午夜之中,整個身體被黑暗吞沒,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正軟癱在工廠的哪一個角落里。天空像墨汁一樣,沒有一絲雜垢,沒有星星。
他想起去年的夏天,剛從拘留所出來的那個晚上,自己落魄得像一條狗,整夜地在游蕩。他沒有家、沒有親人,警察和學(xué)校也奈他無何,每次他在街道上闖了禍,總是被教育幾句,最多鎖幾天就算了。但那個夏夜,他知道了他們的計(jì)劃,自己要被送走了。送到一個沒有人認(rèn)識他,沒有人在乎他,更沒有人害怕他的地方。
開始,在這個工廠里,一切都風(fēng)平浪靜。日子雖然單調(diào)而枯燥,他卻無意興風(fēng)作浪,工廠里有條不紊的秩序竟讓他漸漸覺得安心。如果不是這件事情,他甚至已經(jīng)忘了自己曾經(jīng)是怎樣的一個小流氓,他認(rèn)為自己成了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員工。
“啊哈,回來啦小子。過來這邊大爺我告訴你,李紅是怎么死的?!?/p>
“杵在那兒干嘛啊,小媳婦兒沒了就活不成了?女人多得很嘛?!?/p>
“你這話就錯了。女人再多也頂不上一個李紅,瞧她走起路來,那扭的?!?/p>
他撥開這些滿口黃牙,全身煙味酒氣的男人們,往自己的房間走去。這里的員工都是男女混住的,在走廊上,總是一會兒被煙酒味嗆了一嗆,一會兒又被一種撩人的馥郁所包圍。他在這些氣味中感到一種眩暈。
“喂,小子,進(jìn)來陪老娘玩玩兒唄,我的身子可不比李紅的差?!?/p>
“嗬,看你年輕力壯的怎么打不起精神?”
“別走啊,你這人這么沒意思啊!”
他瞄了一下李紅的床位,空的。他整個人像跳崖一般,一剎那失去了重量,失去了知覺。李紅真的死了嗎?他踉蹌了兩三步,然后飛奔回自己的房間,在同房工友的譏笑中,鉆進(jìn)被子里,把頭也深埋在其中。
剛下夜班的人不甘心這么早就睡覺補(bǔ)眠,他們往往吵吵鬧鬧,一直玩到太陽出來才肯去睡覺。每個房間都像是一個垃圾場,男人們的房間里四處是圍著蒼蠅的臭襪,被踩扁的煙頭和一塊塊凝結(jié)了的鼻涕與痰,墻上的白色石灰脫落得不成樣子,上面布滿了深深淺淺的黑色霉點(diǎn),像一些有毒的蘑菇一樣。男人們不管這些,敲著酒瓶子打牌,時不時發(fā)出一陣鬼哭狼嚎。
女人們不好打牌,就躺在各自的床上嚼舌頭。她們的房間里總有一股腥臭味,但誰也不挑明,大家都心照不宣。她們的床頭掛著總是曬不干的內(nèi)衣褲,床底下全是帶血的紙巾。李紅不在,她們便在她床上撒尿,用她的被子擦鞋,把她偷偷藏在柜子里的螺絲拿出來散到她床鋪上,變著法子罵她是婊子、是騷貨、是破鞋。當(dāng)隔壁的房間漸漸安靜,她們也就跟全棟宿舍樓一起,沉沉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此時的太陽正當(dāng)空升起。
他覺得只有自己還醒著。他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蜷縮著。手上的傷口已經(jīng)不怎么痛了,但他看著繃帶,身體仍止不住地顫抖。這是他第一次感到那么害怕。
那天并沒有什么特別,一切如同往常一樣。他散漫地走出工廠大門,在邊上擤出一大把濃黃的鼻涕。他覺得自己在車間里面吸進(jìn)了很多骯臟的灰塵,因而每天下班都會用這種方法去清理自己的身體。當(dāng)他習(xí)慣性地往工廠門口另一邊瞄一眼,做出一個“走”的眼神時,卻發(fā)現(xiàn)李紅不在那兒。
他并沒有多想,等了一會兒就自己離開了。
這條筆直冗長的工業(yè)大道,只要太陽還沒完全出來都是漆黑無比的,每天不是從東邊往西邊走,就是從西邊往東邊走。但無論朝著日出的方向走去,還是朝著日落的方向走去,他永遠(yuǎn)都看不見一個完整的太陽,他的生物鐘比太陽走得更快。早起的蟲鳥在樹林里不住地叫喚,沒有了李紅在身后發(fā)出那種踢踢踏踏的跟鞋聲,他的內(nèi)心反而掠過一絲不安。他覺得自己的身后空空蕩蕩,安靜得讓人發(fā)瘆。他時不時地回頭張望,看到的都是一片空洞的黑色。他記不清自己已經(jīng)在這條道上筆直地走了多少遍,他恍惚地感覺到,今晚的李紅并沒有走在他的身后,而是走在了他的身前。她越走越快,在前頭召喚著自己。
他鬼使神差地拐了個彎,走進(jìn)了陰森的樹林里面,這是他自己也預(yù)料不到的。他不敢走得太深,就在一個小池塘的邊上停住了腳。這兒離宿舍樓應(yīng)該不遠(yuǎn),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他隱約可以看見宿舍走廊上的人來人往。一種孩童般的滿足涌上了他的心頭,因?yàn)樗麚碛辛艘惶幟孛艿牡胤?,這個地方?jīng)]人會發(fā)現(xiàn)。
或許是看不清的緣故,他覺得這些樹木遠(yuǎn)沒有之前那么恐怖,它們的輪廓靜止在黑暗之中,像麥田邊虛張聲勢的稻草人一樣。倒是那片池塘耀眼奪目,發(fā)出幽幽的綠光,像一顆寶石。他俯下身子看著綠油油的池水,那已經(jīng)不像是一個小池塘了,簡直是春天里的一片綠草地,讓人想踩上去,想在上面跳,想在上面跑,想在上面打滾。
他從口袋里拿出一顆螺帽,那是從流水線上偷來的。在池塘邊,螺帽也被染上了一層綠光,一閃一閃,像是在他的手上跳舞,漂亮極了。他掏出匕首,在打磨這顆螺帽,刀刃也被鍍上了綠色。
不遠(yuǎn)處的喧鬧聲漸漸減弱,樹林里透進(jìn)了一點(diǎn)點(diǎn)陽光。天亮了。
匕首在螺帽的表面滑了一下,像一輛剎不住的汽車,直插進(jìn)他的手掌心。他本能地立刻把匕首拔出來,紅色便開始泛濫。血止不住地冒出來,他用另一只手按住傷口,血從指縫間流出,流到水面上,像紅色的煙花那樣綻開,然后消失。
應(yīng)該是某種光熱反應(yīng),天亮以后,池塘水發(fā)出一陣惡臭,樹枝也張牙舞爪地猙獰起來。他臉色慘白,全身發(fā)冷,雙手像捧著鮮血一樣沖回宿舍。
剛剛躺下的人又爬了起來,他跑步的聲音如同敲鼓一般。人們把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什么也聽不見,只看到他們惡狠狠地盯著自己,指著自己,推搡著自己,嘴巴里念念有詞。人們看他毫無反應(yīng),也就悶悶地散了。而他支撐著沉重的身子回到自己的房間,竟然還能粗糙地包扎了一下傷口,然后就不知道是睡過去了還是昏過去了。
他覺得路上的人都在用曖昧的、不懷好意的目光看著自己,他瑟瑟縮縮,渾身的不自在。那些經(jīng)過他身邊的人,有的朝他擠眉弄眼,有的對著他的耳朵嘿嘿地笑兩聲,有的拍一拍他的肩膀,甚至有的把手伸進(jìn)他褲襠里摸。
這些舉動讓他很厭惡,卻又不敢表現(xiàn)出來。他在他們的眼中看出來了,他們已經(jīng)把他和李紅的死聯(lián)系在一起了。
多么可怕的一個巧合。他苦笑著自顧地?fù)u頭,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恐慌之中。在李紅消失了的那天黎明,他毫無緣由地一個人走進(jìn)樹林,并且還劃傷了自己,然后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展示了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睡醒之后就有人對著他說“李紅死啦”。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關(guān)系,自己每天下班都和李紅做伴一起走,怎么說也是她最親近的人了吧。想到這兒,他不免有些自豪,嘴角隱蔽地上揚(yáng)了很小的一個角度,因?yàn)檎l都知道李紅是工廠里的第一大美人。
但很快,他那被微笑撐開的臉頰就像泄氣的皮球一樣,又扁下去,并且一抖一抖地顫著。他看了看自己包著白色繃帶的左手,又想起那個該死的清晨。那可是滿手的血啊,沒有人會相信他把自己的手弄傷了,人們只會認(rèn)為那是李紅的血,那是他在殺李紅的時候沾上的血,那是李紅的血。
他的頭埋得越來越低,只剩下雙手依舊熟練地在流水線上工作。機(jī)器的聲音他充耳不聞,反倒是其他人竊竊的低語讓他感覺格外刺耳。他讓自己的聽覺鉆過轟鳴的機(jī)器聲,去捕抓那些細(xì)如蚊叫的喳喳聲。他成功了。不出所料,他聽到的全是跟自己相關(guān)的詞語。他們在偷偷地談?wù)撝约?,談?wù)撝约汉屠罴t,談?wù)撝约汉屠罴t的死亡。
車間里明晃晃的白熾燈突然把他胃里的食物翻騰起來,他的喉嚨里不自覺地發(fā)出輕輕地一聲干嘔,還沒有消化完的飯菜便混著酸澀的餿水一直沖到喉頭,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又把那些東西猛地吞進(jìn)胃里。他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劇烈的搏斗,滿頭大汗,口腔里殘存的臭氣就像是搏斗之后留下來的痕跡。
他閉上眼睛,想得到一些關(guān)于黑暗的慰藉??墒屡c愿違,白光仍然穿透了他的眼皮跳動著。這種白色讓他想起拘留所里的墻壁,也是這樣讓人反胃。那些穿著制服的警察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知道自己在不久之后就會被這些人抓去,這一次可是殺人案,不比以前的小偷小摸。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看到的仍然是一群惡心的人,他們交頭接耳,小聲地說,大聲地笑,還時不時用眼睛瞄他一下,用嘴努他一下。
他知道他們是準(zhǔn)備要去揭發(fā)自己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了李紅,可是他們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在工廠里,他不記得任何一個人的名字,除了李紅。在她消失了以后,他猛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在這漫長無邊際的日子里面唯一的安慰,全是李紅所給予的。
他相信,對于李紅來說,自己也會是同樣的存在。
因?yàn)槟且环N無聲的默契,他希望那條工業(yè)大道再長一些,長到足以讓他們走到天亮,讓他看清楚她美麗的臉。
他相信,對于李紅來說,同樣也是這樣希望的。
在獨(dú)自轉(zhuǎn)入樹林的那一刻,他便已經(jīng)生出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很快地膨脹,擴(kuò)大,讓他自己感到興奮不已。每天下了班,他都會習(xí)慣性地從流水線上摸下一個螺帽,這些螺帽不值幾個錢,他也沒打算用來干什么,只是把它拿在手中,拋起,接住,拋起,接住。走到宿舍樓底,便用力一扔,把螺帽甩進(jìn)樹林,有時他會聽見樹林里有某種回應(yīng),大多數(shù)的時候是沒有任何的聲音。
那個黎明注定是特別的。他站在樹林里,感到口袋中的螺帽變得沉甸甸的,而另一側(cè)口袋里的匕首則是冷冰冰的。他終究還是把兩樣?xùn)|西都拿了出來,他覺得自己那顆無比狂熱的心也被拿了出來。
在那塊綠色的鏡子面前,他看見自己的螺帽變成了最奪目的鉆戒,自己的匕首變成了最神奇的畫筆。這個時刻浪漫無比,他可以用這支畫筆畫出不愁吃完的食物,畫出不愁穿完的衣服,畫出一條鐵路和一列火車,在鐵路的盡頭會有一個婚禮,而他將會為李紅戴上那只象征永遠(yuǎn)的鉆戒。
他確實(shí)在舞動著他的畫筆。那匕首的刀鋒在方寸大小的螺帽表面靈活地游走,就像一個踮起腳尖的芭蕾舞者,刀鋒一轉(zhuǎn)一折,就像舞者一躍一跳,干脆利落,毫不拖沓。他沉迷在這樣的雕刻之中無法自拔,這是一個屬于他的秘密,而這個秘密的一切都是關(guān)于李紅的。
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去,他的身體靜止在池塘邊上,半蹲著像一塊石頭。事實(shí)上,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保持著這樣的靜止,甚至屏住了呼吸,為的只是集中自己的所有精力,用到那顆螺帽和那把匕首上面。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不過也沒有人會想到他會在這,沒有人關(guān)心他。他們在工業(yè)大道上幾乎從不轉(zhuǎn)彎。
一切都在風(fēng)平浪靜中充滿激情,直到早晨透過樹葉的微微亮光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然后鮮血染紅了黎明,他感到輕飄飄的,緩緩地沉下,像一片樹葉落在池塘上。醒來之后,他躺在床上,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李紅死啦?!?/p>
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一個月也過去了,警察依然沒有來。工廠里的人來來往往,他覺得自己正在被他們監(jiān)視,但那些警察為什么僅僅滿足于這種監(jiān)視呢?他們不需要過來把自己帶走,關(guān)進(jìn)那個熟悉的審訊室,然后拷問自己嗎?
他已經(jīng)做好了多種設(shè)想。自己會在睡夢中被粗魯?shù)亟行?,或者是在工業(yè)大道上被幾個制服突然包圍,又或者是在車間里被幾雙從后而來的大手擒住。他告訴自己要鎮(zhèn)定。無論是哪一種設(shè)想,他都會不可避免地被戴上手銬,被押向警車,被送到警察局。在那個逼仄的小房間里,他們會把空調(diào)開到最冷,會用刺眼的燈光去照自己的眼睛,或許還少不了一頓恰到好處的毒打。他告訴自己要鎮(zhèn)定。他要把自己那晚上做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我沒有殺李紅,無論他們怎樣折磨自己,都要一口咬定,沒有殺李紅。
然而警察一直都沒有來,這使他坐立不安。他在這段時間里面無所事事,卻心力交瘁,就像一個真正的犯人接受刑罰前那樣煎熬。他已經(jīng)不再去車間工作了,每天就窩在自己的床上,困了就睡,醒了就呆呆地盯著門板,期待著那些穿制服的警察會突然間破門而入,把自己帶走。
他覺得胸口悶得慌,房間里渾濁的空氣讓他無法呼吸。現(xiàn)在正是梅雨時節(jié),被子濕漉漉的,他的衣服,身體和頭發(fā)也是濕漉漉的,自己就像躺在水里面一樣。
他最終還是走出了房間,又朝李紅的床位瞄了一眼。
外面沒有下雨,但人的皮膚還是能感覺到重重的水珠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毛孔里鉆。森林里面的濕氣就更加的重了,當(dāng)他再一次走到那個池塘邊時,天完全暗了下來,綠瑩瑩的草地又一次出現(xiàn)在他眼前。
他看著水里面的自己,覺得他才是在水底,那個倒影正在池塘邊往下盯著他。他看見了李紅,他終于看清楚了她的臉,像嬰兒的肌膚一般粉撲撲的,易碎柔軟得像一顆雞蛋。晚風(fēng)把樹葉吹得沙沙作響,樹林里發(fā)出了恐怖的回聲。他幾乎驚叫出聲音來,因?yàn)樗匆娮约簭目诖锾统鲐笆?,沒有一絲猶豫,便往李紅的喉嚨刺去。自己身上濕乎乎的不再是水珠,而是鮮血,滿身的鮮血??諝饫镆黄兰?。遠(yuǎn)處慢慢傳來了警車的鳴笛聲,急促的步伐聲由遠(yuǎn)及近,泥土上的碎樹枝被踩碎,手電筒的燈光在胡亂地照射。
他原來真的在水底,在那個綠色的池塘里面。這種感覺是真實(shí)的,因?yàn)樗纳眢w在慢慢下沉,身體的重量在慢慢消失,消失。漸漸地,他和一整片綠色都融為了一體,就這樣平躺在了樹林之中,舒展開自己的身體。
沒過多久,李紅回來了,她又一次出現(xiàn)在工廠里面。一個來李紅房間借衣架的男人首先看見了她。
“你又回來了啊,我還以為你死了呢?!?/p>
男人在李紅豐滿的乳房上捏了一把,她并沒有拒絕。
“你他媽才死了呢?!?/p>
李紅怪聲怪氣地笑著說,眼睛瞄到了自己的枕頭忽然閃爍了一下。
那是一顆特別的螺帽,它的表面被打磨得光亮無比,在陽光底下能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螺帽的其中一面凹凸不平,原來上面雕了一朵花,這花是在工廠里面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泛著幽幽的綠色,顯示出某種生機(jī)。李紅隨手從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一顆螺絲——她每晚都會從流水線上抓一把回來存著賣錢,她用螺絲往螺帽里擰,卻怎樣也擰不進(jìn)去。
“什么垃圾玩意兒。”
李紅沖到走廊,用力一甩,把螺帽扔了出去。螺帽在空中劃出了一道美麗的彩虹,不偏不倚地掉在了那個綠色的池塘中。
“喂,之前每晚跟我一起回來的那個男孩兒怎么不見了?!?/p>
“他呀,大概死了吧?!?/p>
“哈哈哈哈哈……”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 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