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第斯山的青蛙

朱婧

當他步出機場的時候，墨藍色的大團云朵飄浮在空中，緋紅的落日色澤正似巫女桔梗的紅裙。美得讓人落淚。

從百度地圖找到公司所訂的酒店位置，規(guī)劃好路線，搭上地鐵，在車廂找到靠近不會開啟的那一側車門位置把自己安放。習慣出差的他行李簡單，一個20寸箱子和一個背包，在公共交通工具上，他總盡量讓自己不過多侵占空間。正值上下班的高峰，地鐵離開機場附近路段，漸見擁擠，他和他的行李逐漸被擠壓到無法再挪動的空間。他把行李箱放在車廂門前，自己面對車廂門，他的背包在他和其他人之間形成最后一道可靠屏障。隨著擁擠程度的增加，他的背包愈加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一層薄薄的衣料之外，它略帶粗糙的尼龍質感讓他的肌理感受分明，體溫的傳導讓它幾乎成為他的身體的一部分，背包的分量已經(jīng)在他的肩部壓出深深的溝壑。就在幾乎到達忍耐極限之時，地鐵抵達了站臺，他被人群的洪流卷下了車廂。

酒店所在的是這繁華都市的鬧中取靜一處，名字起得優(yōu)美，喚作甜愛路，他拖著行李箱一路向前走時，看到身側的水泥墻面上，有諸多情侶們留下的書寫印記。這無甚特別的城市道路僅僅因為一個甜蜜的名姓就喚起了一種熱烈的追捧，他有時驚嘆世人的可怕天真。說起來他雖一直對神秘學領域持懸置態(tài)度，但涉及到抽簽之類的事情卻意外地積極。他在手機上下載了每日可測兇吉的APP，逢遇出差日期喜歡測上一測，此行已經(jīng)出來三天，輾轉第二個城市，每日都是中吉，自己大概也有預感，總覺有懸而不明之事在心頭，如無法化解，稍做動作如貓爪在濃霧中的試探，總使他分外醒惕。

酒店的大堂里飄著似有若無的暗香與音樂，淺褐色調的大堂精致但并不堂皇，服務人員的妝容和笑容都專業(yè)而精準。他們用職業(yè)化的眼光掃描這個寧靜的夏日午后到來的新客。他白皙平淡的面孔，瘦削的體型，微微駝背的身姿，行走時無有旁視的目光，收斂的肢體語言為他與外界環(huán)境之間劃出了一道安全的屏障。而他們自覺地避免了過多的主動服務，以尊重他所希望的空間。稍候就辦理好了入住，他步入了電梯，卻駭了一下，電梯內部被布置成鳥籠形態(tài)，棱角鏡面玻璃制造的繁復空間拉伸效果使他如同步入一列車廂，車廂內可以見到千萬個在鳥籠中的他。這些復刻的他讓他如此陌生而惶然。而這里，竟然沒有一處可以讓他安放的隱私角落，好在電梯內的光線設計黯淡，稍稍讓這令人難忍的透明不顯如此難堪，樓層到達后，他快步逃離了這詭異的空間。

步入同是淺褐色調的房間，打開背包，拿出電腦整理第二日工作的相關內容，關機、洗澡，早早躺在白色床單上準備入睡。這偌大空間里，很多東西顯得多余，精致如玩物的茶具，帶有三種按摩功能的浴缸，泵壓式膠囊咖啡機，還有沒有被拉開過的厚重窗簾后面這個夜色里面貌分外美妙的城市。這個時刻，一定有人在機場，在火車站，第一次落在這個城市的地面，看著她似乎永不落幕的絢爛燈火燃起幻想，好似她可許諾一種同樣絢爛的未來。

他想起小仙女說過的話，關于這座城市的話。大學時候她常常帶著向往說：“若以后能去H市生活是多么好?！毙∠膳錾贖市輻射范圍內的小縣城里。在她從幼時建立的概念里，最讓周圍孩子羨慕的是去過H市的孩子，最有本事的父母是在H市工作的父母，而那些人，從H市帶回來的每樣東西都是可愛的。而很奇怪的一件事情是，明明地理上并不遙遠的地方，人們常常掛在嘴邊的地方，卻少有真正前往，雖然他們甚至會選擇去往更遠的地方。小仙女到讀大學也沒有去過H市，直到大三，她說她想考H市的學校讀研，她想先去看看她想讀的那所學校，她果然買了一張票就去了。后來，這次出行其實未能達成她最早的目標。她來學校后，依然是那個散漫得有點漫不經(jīng)心的小仙女，她上課依然神游天外，自修的一半時間在反復檢查自己的文具，果然考研的報名雖然報了，但是連考場都沒有去。小仙女做過唯一果斷的事情是買了一張火車票去了H市，她在那里著名的商品街為他買了一個名牌背包，雖然年紀漸長，閱歷漸深，在商業(yè)文明的資訊侵染之下他多少對品牌建立了概念和認識，也知曉了這個背包是最常見的仿造品中的一個。但是，這絲毫不影響他對它的珍視。那個背包替下了跟隨他多年的老舊書包，安妥地貼緊他的脊背，開啟了另一段長久的陪伴。

這背包是黑色的，三層分袋，拉鏈頭上有品牌的紅色十字標識。那一點紅色像一些微光照亮它黯淡的身軀，如豹的眼睛轉動起來然后生動了形象，它突然就從城市最耀眼的購物中心的外墻廣告上跳躍下來，不再做那奢價珠寶的裝點，他收獲了自由，奔跑在燈光流動的都市車流中。

從豹的夢境里醒來，按下按鈕，窗簾安靜打開，洗漱完畢，吃完早餐，背上背包，匯入人群，踏入地鐵的車廂，又是一天的開始，面貌依舊相似，日光之下，幾無鮮事。同樣相似的，還有APP里，反饋給他的“中吉”。這兩個字，像小小的鼓點，敲打在他的心上，有什么內容，似在預警。又一次躲避在車廂的角落，又一次被人群擠壓，這天的地鐵的空調溫度格外地低，作為半個業(yè)內人士他很清楚這個季節(jié)的標準溫度應該調控在26攝氏度，而現(xiàn)實情況遠非如此，他一邊焦慮于專業(yè)向的標準失調，一邊被這猶如冷庫的車廂環(huán)境迫得幾乎寒戰(zhàn)，他的背包如一塊巨大的冰冷鉛塊，緊貼他的皮肉，肩部的重量拉扯得他幾乎要跌入如同酒店電梯的深暗無盡之海。再一次拯救他的依然是地鐵的到站播報，他沖下了車廂，解下背包，坐在站臺旁的椅子上，始感到鬢發(fā)被冰冷的汗水濡濕。經(jīng)年的出差生活，居食不安對身體的蠶食，已經(jīng)在近年漸漸顯現(xiàn)。像他這樣，進公司近十年的資深員工，已經(jīng)很少還在頻繁出差了，業(yè)內的默認規(guī)矩，最多做到5年，積累了相對豐裕的金錢回報，轉一個輕松一些的管理崗位，較少出差，建立家庭，安穩(wěn)生活。這原也是他的計劃和愿望，這愿望里的內容，當然還有小仙女。大四畢業(yè)，生性懶散的小仙女果然沒有去處，工作無定，考研無望，在畢業(yè)的城市拿到非常理想的offer的他，對未來抱有信心，自然是非常期待她能夠留下。然而，俗套而必然的是，小縣城里出生的小仙女的父母如同大多數(shù)普通家長一般，希望女兒回老家，以她的樣貌和學歷，很容易獲得理想的婚姻。他們很快以斷了金錢的支持作為無聲的要挾，小仙女自然是回去了，她天真且愛嬌，境界狹窄，并不懂得與生活頑抗。

他并沒有一絲抱怨她，她笑容似花瓣，心地似白雪。況兩人當時關系并未分明，他們比朋友深摯，戀人未滿，她喜歡賴著他，不過因為出乎意料地認可他的有趣。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似乎是某次一起步在昏黃路燈下回宿舍的路上，他和她行在這迷蒙的光暈里，他和她講起杰拉爾德·唐納森的《青蛙》中所講的關于騎青蛙翻越安第斯山的故事。

1970年，丹麥人克努茲斯文森挑戰(zhàn)了世界首次的翻越安第斯山脈的青蛙隊的記錄。他的日記中如此描繪了這次旅程。

1月19日 遠征隊出發(fā)的日子延后了三天。為什么呢？因為我一坐上青蛙就被壓扁了。在找到其他青蛙之前。只能在這個太平洋沿岸的酷暑城市伊基克繼續(xù)等待。

1月21日 適合出發(fā)的好天氣。陽光很灼熱，但東北風很強，感覺很涼爽。和負責挑行李的挑夫們也談妥了運費的問題，一切準備就緒。盡管如此，當我往青蛙背上騎時，還是把它們給壓扁了。

1月27日 我終于明白即使東西再輕，青蛙也是無法搬運的。昨晚，我試圖把行李放在青蛙的背上，七八只青蛙馬上就被壓扁了。

1月28日 今天我們終于從伊基克的市中心出發(fā)，前往玻利維亞的圣克魯茲，展開這趟500公里的旅程。所有的青蛙都沒有背任何行李，并且一開始就以猛烈的速度向前跳。但是不到10碼時就撞上了墻壁，失去了方向感。

他看著她笑得眼淚要出來的樣子，不憚笑容太大顯露面貌上唯一的瑕疵——露出牙肉，他從她的笑容里看到了自己70年以后的生活。若還能活到70年以后，一定是要和這個女孩一起生活才可以吧。他幾乎能想象到他們會有多么默契，他們會擁有多少秘密暗語，只消一個字，一個動作，彼此就能心領神會的那種心靈通道他們可以輕易建立。

大學時期的他缺乏同類，他難以培養(yǎng)能讓他融入多數(shù)人的集體生活中的那些技能，比如熟悉一項體育運動，或者一種娛樂活動。多數(shù)時候，他背著從中學時代就陪伴他的陳舊得連原先的顏色都不能被辨認清楚的書包，穿梭在食堂、教室和宿舍之間。在圖書館消耗的時間如此漫長，以至于他幾乎可以閉目找到想要的書；以至于他會去翻閱那些好像幾個世紀也沒有被人翻閱過的書。每天晚上回到宿舍，推開宿舍門，里面瞬間凝住的歡聲笑語是難堪的，仿佛他是不受歡迎的闖入者，他的床鋪在他不在的時候甚至都不會被人隨意地借坐一下，床單平整異常而不會留下某個帶有溫度的臀部印記，仿佛怕被染上某一種菌。這樣的他，在這樣一個偶然的與小仙女同行的夜晚，獲得了她如此明媚的笑容后，也打開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

她是大學里不那么耀眼卻最受喜愛的那種女孩，無論樣貌性情都妥帖可著人心。女生們若在課間想去衛(wèi)生間多數(shù)愛拖著她的手一起去，即使再挑剔的男生在睡前臥談中談論女孩的時候談到她也要贊賞兩句，她在食堂最擁擠的時候去吃飯也不用擔心沒有座位，一定有人站起來喊她過去，而她的熱水瓶只消上午送到開水間，晚上總是已經(jīng)灌得滿滿當當送到了她的宿舍樓下。

她和他的交往卻不帶著絲毫的刻意和憐憫，她仿佛從未發(fā)現(xiàn)過他的邊緣化的處境，她下課的時候去到他身邊坐下，拿起他桌上的書翻看的樣子是直接而坦蕩的；體育課結束時，她和一群女孩嘻嘻哈哈地從販賣機買完東西回來，經(jīng)過男生們的時候，她順手把一瓶水遞給他的時候眼神是無忌而明定的；晚自修結束，快走幾步追上他與他同行，聽他說那些天馬行空的內容的她表情是熱切而專注的；這樣輕易肯定了他的她，似乎也帶動了某種僵硬的氣氛的活躍，年輕的靈魂之間并不存在凝固的惡意，至多出于對于異類的本能抗拒，而這標簽并非固定，他們對他隱在的無視被打破，一些簡單平常的對話開始會發(fā)生在他們與他之間，突然有人為他打開了一扇他從來知道存在卻始終沒法找到的門，并且對他道了一聲歡迎光臨。從某種意義上說，小仙女是他的拯救者，使他不至在孤獨之海一路墜落。在大四畢業(yè)的時候，他幾乎已經(jīng)習得了人群中生活慣有的規(guī)則和法度，可以平安地把自己寄放在人群中。環(huán)境完成了對他的成功改造和洗禮，工作面試時HR給予他的審核意見是個性羞赧但是專注，適于精細的專業(yè)向工作。他也誠然帶著這樣的面孔走入了新的環(huán)境而再也沒有被貼上標簽和隔離。但她并不自居，對她來說，她只是容易給予親善，并在與他的交際中獲得真實的樂趣。他不殷勤地展現(xiàn)自我或者標榜關心，以期獲得某種世俗關系的回報。在交往的最初，他待她比之常規(guī)的年輕男性對待一個可愛的年輕女性的態(tài)度，更多是待一個新鮮的靈魂的態(tài)度。從他的嘴巴里面吐露的內容與其他人大有不同，這使形貌平庸的他變得生動而明亮。她天真潔凈的靈魂和自由的心性天然會被那些打破既有概念的事物所吸引。

但你不能與世俗人士談論青蛙，他們會想出一千種與青蛙有關的料理，卻依然會覺得他的故事黑暗而骯臟。她的父母帶走了她，一輛小型面包車就能搬走大學四年生活的所有殘留，他無法把自己裝進禮物袋作為一個額外附贈。他也無法選擇放棄前途跟隨她去到那個閉塞的縣城，他不想讓她，如她的父母和她父母的父母一般，一輩子把光陰留在那個小小的縣城。那些縣城都有千人一面的特質。市中心有條主要街道，任何一天在這條街上逛都能碰到熟人。城市小，每條道路都熟識。中心區(qū)域有一家電影院，兼被各個機構租用進行各種會演。幾家超市、郵局、醫(yī)院和充斥各種專賣店的商業(yè)街。這縣城肯定還有一座公園，多數(shù)叫人民公園。里面沒什么景致，可每個人都在里面玩過。他們一輩子仰望著H市，視它為云上的都市，不可思議的景觀，視與H市有關的一切為大事件。他想帶她去H市，他還想帶她去比H市更遠更好的地方。他想留她在身旁，她是他在這令人不安的世界中，看到的唯一真實的景象。

她離開的時候，也是傍晚時分，夕陽和暮云依然故我地作最后的盛大演出，他是被棄留在落幕劇場的最后嘉賓。她或許是流眼淚了，但并沒有那么傷心，她還有些對父母允諾的嶄新的理想生活的某種期待，她是那樣心性的人，這未必是壞事情。一輛小型面包車就可以帶走一個女孩，和她四年大學一千多個日夜的所有的生活痕跡。

他想加快獲取金錢的速度，他比任何一個新人都更勤奮地愿意去往各種項目駐地，爭取更多的出差機會。他精密地計算過，最快只消三年，他可以在這個城市擁有一套付了首付，承擔月供的房子。這似乎是他可以向她的父母提出某種要求的先決條件。這是地產(chǎn)商和擁有美好女兒的父母們，在一種詭譎的社會氛圍內形成的某種共謀。小仙女回到縣城，進了當?shù)氐碾娨暸_，僅僅因為美貌的緣故，她沒有專業(yè)背景，只能做一些輕松的無關緊要的工作，食住依賴父母，倒也相當輕松。他有時和她電訊或者網(wǎng)聊，知道她一些近況。工作的最初，他因為太過忙累，倒也極少能關注到她，偶爾的聯(lián)系里，只覺得她悠閑中有些迷惘，偶爾也有對現(xiàn)有的生活的跳脫醒悟，似乎想求得變化，他總是極力鼓勵她，但那些發(fā)奮語，很快就湮滅了。若視作一場救贖，他不能指望她自我拯救，他明了自己需要全力以赴。然而，時間卻不愿意等他。一年不到，小仙女很坦然地告訴他，她有了交往的對象，父母安排的相親，對方和對方的父母對她幾乎沒有什么可以指摘。

他的小仙女，他的生命之光，他每日鬧鐘催起疲乏身軀的唯一念想，他的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每次跳動變化的唯一激勵，他嚴苛的自我的經(jīng)濟、情感和肉體管理所為的唯一對象，今日要假于他人之手。想象中的那個面貌模糊的縣城青年，會牽起他未牽過的手么，會親吻他未落過的唇么，那個人親吻她的時候會變成一只青蛙么，變成青蛙多么地好。無法想象，無法想象，無法想象。他無法對她燃起激憤，這半年，換到她的角度所能感受到的是一個漸行漸遠的陌生的熟悉的人。他不懂得對女性抒發(fā)豪志或者宏愿，他很難用語言爭取渴望之事物，他以為他能夠做到的時候一切都明了了。他無法去打亂她本來可以被安排的世俗幸福。

小仙女熟悉的笑容留在了規(guī)范的婚禮照片上，她和一個陌生男性穿著堂皇的禮服在用燈光和泡沫虛設的宮殿里出演王子和公主的故事。他的小仙女像一個真正的公主，她皮膚似白雪，嘴唇似最嬌嫩的玫瑰，她亞麻色的額角胎發(fā)在繁復的頭冠下倔強地溜出來幾根，讓她像一個孩子一樣無辜而迷茫，她在任何的虛假之中，都是最真實可信的所在。而她身旁的那一個人，在他看來無論如何都是一場偽裝，那過于大的白色皮鞋不合時宜地翹起的尖尖鞋頭讓他像馬戲開場的小丑。盡管他不能避開那個人還算周正的樣貌和尚且中和的笑容，他依然認定任何男性穿著白色西裝都只會是一場無可挽救的災難。他變得挑剔、牢騷、滿懷惡意，卻無法流下一滴眼淚。一張相片，一個通知結婚的短訊，都不能讓他接受和認定小仙女已經(jīng)成為他人的妻子的真實。在他的時間軌道和他的生命日歷里，小仙女始終在他的未來70年的人生設想之中，從未改變位置。有時，真實比不真實還要不真實，而不真實又那么真實。對他來說，不真實的是在世俗意義上他已經(jīng)失去了她，失去了擁有有關她的未來的可能，真實的是他始終擁有著她，無論他或者她的現(xiàn)實如何在星移斗轉中變化。

出了地鐵，到達中心CBD，那座漂亮的有玻璃幕墻的高樓里就是他今日要工作的場所，快速上升的電梯帶來些微的耳部刺痛，出去電梯，來到前臺，引導員有標致面孔和冷淡笑容，像極了他記憶里的鱔魚小姐。地毯有收斂包容的彈性，悄無聲音的腳步將他拖入了一個無聲的空間，愈加清晰的是自己愈發(fā)沉重的呼吸，和心臟的急劇跳動，但是，亦有令人驚嘆的某種釋然。他觸摸到肩部的背帶痕跡依然在，但是卻不見了背包的蹤跡。他的身體變得輕盈，飄浮到天花板上，在這個角度幾乎能看到窗戶外云朵浮游的模樣，和周圍一眾形狀相似林立的高樓的頂部，他看到那個長得像極了鱔魚小姐的前臺引導員驚駭?shù)谋砬椋难劬ρ郯滋?，面部的脂粉太厚重，讓她像戴著一個怪異的能劇面具一般。

鱔魚小姐是他在小仙女之后唯一有所親近的女性。那是小仙女順利結婚的第二年，也是他和小仙女分開的第三年。如他所計劃一般，他購得了理想的新居，薪資報酬也因著行業(yè)正處于上升期獲得了比預期更高的提升，這一些使他成為了世俗眼光里非常理想的婚姻對象。在一次他們公司與一個政府機構的聯(lián)誼相親會中，他認識了鱔魚小姐。鱔魚小姐并不是那天的矚目焦點，那天他的男同事們的目光都聚焦在一個真正身段像魚兒一般柔滑黏膩的女性身上。他注意到了鱔魚小姐，是因為她坐在他的前側方，從某個角度來看，她的頭顱和耳朵的輪廓都很似小仙女。僅僅這一點就足夠了，三年的空窗期也確實會讓一個男性內心虛空。這兩個理由足使他發(fā)起了難得的主動。他問她的電話，她轉過頭，禮貌地應允給予，她有小巧白凈的面孔，五官介于秀麗和平淡之間。他們見過幾次面，按常規(guī)的模式，吃飯，逛街，看電影，甚至牽了手，成了擬情侶。之所以加上“擬”是因為既有的文化環(huán)境中，穩(wěn)定同居和告知父母才落實了情侶關系。從這一點來說，他們還不完全算情侶。他已經(jīng)忘記了第一次牽她手的感覺，甚至，說實話，任何一次牽手，所有的牽手，她的手是什么觸感、溫度和形狀，甚至是大是小，他通通忘記了，似乎這一件事情并不那么重要。多少次在小仙女的身旁，伸而未伸出的手，那個他和小仙女之間未竟的動作，在他和鱔魚小姐之間，既沒有那么神圣，更沒有那么可怕。僅僅，是一個宣告擁有的動作罷了。她對他挺滿意的，她喜歡他的房子，尤其喜歡他房子的小小閣樓，她明確表達過想改造一間影音室的愿望。每次去他的家她都愈來愈像一個真正的女主人一樣，帶來一些她中意的擺飾器皿作添補。她喜歡他的工作，看起來體面、高尚，英文的郵件和國際電話讓一直浸淫在敲鍵盤猶如泄憤一般的政府機構的工作環(huán)境中的她感到尤其滿足；她喜歡他們公司定制西裝和襯衣的品牌，她連他出差無意帶回來的酒店的洗漱用品都喜歡，她睜大眼睛和他說，你知道嗎，是彼得羅夫啊，連沐浴露都是彼得羅夫的啊。她睜大眼睛的時候眼白太多了，表達驚嘆的時候嘴巴太圓，形成一個拼音的“o”，衛(wèi)生間的慘白燈光下她的臉蛋又過分白，像戴了一個詭異的能劇面具。

他們本來應該順理成章地約會到一個瓜熟蒂落的階段，告知朋友、同事和父母，相約婚姻吧，若不是因為那件小事。那一天，她打電話告訴他，她和同事合租的房子的下水道堵了，她的本意是想讓他找個工人過來疏通，同時把他介紹給同事，逐漸把他引入自己的社交圈。這本是他們的交往中重要而關鍵的一步。他本來在去往她的住所時，在那棟90年代建筑的公寓樓道墻壁上隨便找出一個噴墨電話，撥打出去，就能解決這個問題，卻被他以另一種方式處理成了另一種結果。

那也是一個傍晚，天空的稀薄的云朵綿延漫長，皆被暮日染成曖昧的緋粉色。去往她住所的路上，有一路櫻花開得正盛，粉白花瓣徐徐飄落，地上已覆了薄薄一層，他似乎撞上了櫻花下的迷亂，他心內策劃著一個任性的主張。很久以后回想起那個傍晚，那一件事，那居然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讓靈光閃現(xiàn)轉化為現(xiàn)實圖景，戀愛使他大膽，肯定了自己，失去了掩藏。他拐進了附近的菜場，拎了兩條鱔魚出來，內心充滿了雀躍地快速地步上樓梯，敲響了她的家門。她詫異他一個人到來，他卻連連喚她同自己一同進去衛(wèi)生間，說：“我能，我能自己解決。”她的同事也好奇地跟隨過來，那個穿著睡衣，頂著傻乎乎的發(fā)卷的女性成了最悲慘的見證人。他去廚房拎了一瓶開水來到衛(wèi)生間，把鱔魚放進下水道，然后開始往下水道倒開水，他說：“你看，你看，鱔魚怕開水燙，就會往下鉆，然后下水道就會通了?！彼呐录饨兄与x了現(xiàn)場，她并沒有走，她的手指緊緊摳著衛(wèi)生間淡黃色的門框，她那么用力，手指根根都變了白色。她用一種眼神看他，有一分鐘，她沒有掩飾那種她平常一直都努力掩飾不會流露多出一秒的那種眼神，恐懼、嫌惡，像看到某種惡心的內容，鱷魚、哥斯拉、異形的那樣的眼神。那眼神，在他給她講起騎青蛙翻越安第斯山的時候有過一秒；那眼神，在他給她講起青蛙骨和“愛的詛咒”時有過一秒；那眼神，在他第一次牽她的手的時候，有過一秒吧。他不知道她的手是什么大小、溫度和觸感了，但他知道自己的，常年的外宿睡眠不安，讓他體溫偏低，濕氣淤積，手汗潮濕且黏膩，像一個青蛙。多么遺憾，即使在那一秒鐘他裝作沒有看見，這一分鐘卻漫長得無法逃避。在某部電影的尾聲，三分鐘可以接47個吻，那一分鐘的話，至少可以接15個吻。若她不是這樣看他，若她是與他接了15個吻，那青蛙也變成王子了吧。

櫻花使人迷亂，這個城市里其實有種氣息一直使人迷亂，讓愛著一個女性的男性無法道出內心，讓嫌惡一個男性的女性能夠接受那個男性的牽手，或者身體。我們用標準化的內容修飾和裝點自我，如一個最挑剔的園藝師般小心地修剪去思想上不合時宜的分叉。以期我們由內而外都不被認定為異類。脫去面具和偽裝是多么大膽之事，袒露鮮嫩的靈魂無異于一場滅頂?shù)臑碾y。離開那昏暗樓道的時候，他像一只笨拙倉皇的恐龍，在現(xiàn)實世界無法安放手腳，只能造成致命性的毀滅。他們的故事戛然而止，就此終結。

小仙女在結婚的第三年來到他的城市，他們短暫地見了一面。小仙女胖了很多，他初見她的時候幾乎有些驚訝。但是，即使是白胖的她，在他眼里也是那么生動的，好看得無與倫比。她也和他說起婚姻生活中一些困惑。譬如結婚之后在縣城的小小人際圈里才聽到她的丈夫原是有著一個交往很久的親密女友的。不過是因為那個女孩出身不好，身體欠佳，所以一直被她丈夫的父母所嫌棄，百般阻撓，試圖割斷兩人的關系。她丈夫又是極孝的，竟也無奈答應了，不過卻無心再結姻緣。他父母介紹了很多女孩給他，他都勉強敷衍，不予理會。直到見到了小仙女，才愿意和她交往，最終結婚。是啊，有誰會拒絕小仙女，除非他從心到眼都是盲的。說起這些，小仙女是困惑的，更是愧疚不安的，如同她竊取了別人的生活一般。這就是她，從未改變的良善，對惡意的無視，于復雜的人事多少有些軟弱的逃避。他和她講起了《騎青蛙翻越安第斯山》的后半段內容，“3月27日，乘坐青蛙越過安第斯實在太難了，因為山實在太多。終于明白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應該從簡單的地方開始才是。因此，這次決定乘坐蛆度過斯卡格拉河”。骷髏中可以盛放出鮮花，蛆蟲也未必不是軟白可愛的，死亡是邁過生的另一種開始，丑陋是美在鏡面時空的映射，它們不過是世界的另外一面?？墒敲詰偬摶弥溃鴮⑷祟惖恼鎸嵵弥T腦后，這就是人啊。

她笑得眼淚要出來，一如八年前的樣子，笑得露出了可愛的牙肉。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動，薄薄的鮮潤嘴唇輕輕撇起，她美得讓他想就這樣一直看著，看到70年以后吧，若還能再活70年，一定要和這樣的姑娘一起。

可這是他和小仙女最后一次見面和聯(lián)絡，突然地，小仙女斷了音訊，他試過打電話卻永遠不在服務區(qū)，他發(fā)消息和電郵永無回復。他試過換電話打她電話卻是通的，他于是驚恐地認識到自己被她屏蔽了。沒有理由是最可怕的理由，他無數(shù)次在腦海里檢閱他們的最后一次見面，食物是美味的，笑容是甘甜的，小仙女是白胖而可愛的，無一不妥。道別的影像被他剪成一幀定格安放在記憶的宮殿，她微微側身，揮手道別，露出亮晶晶的笑容。于是，是哪里出了問題，這疑問讓他常常帶著滿身的汗水驚起在夜里，恍然不覺自己究竟在哪個城市的哪個酒店的床上。

他醒來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城市哪個酒店的床上，當然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周遭的白色床單并非酒店的，而是醫(yī)院的。他在飄浮起來的那一刻，果然是暈倒了，被送進了醫(yī)院，各種檢查之后，并沒有特別好的解釋，無非闡釋成某種官能失調的病癥，醫(yī)生給予了休息和調養(yǎng)的方案。在電話得知替補工作人員已經(jīng)到場之后，他卻有了前所未有的空虛。和小仙女斷了聯(lián)系的這一年，是他最忙碌的一年。除了連續(xù)出差帶來的金錢回報，他找不到更好的生活目標。

為了不在業(yè)內留下惡名，公司允了寬裕的金錢和時間給他，把他按捺在醫(yī)院觀察，讓他幾乎可以把十年內沒有休的假期一次休掉。穿著病號服的他除了查房的時間就終日游蕩在住院部的大樓，像一只逡巡的貓。他偶爾披上外套溜達到永遠繁忙的門診部。他喜歡坐在各個化驗室和檢查室的門外，看著各種名字在電子屏幕上跳躍，看著各色人等，拿到報告結果，或喜樂，或悲哀的樣子，做一個安靜的觀察者。天性冷酷也罷，讓他難以對他人加以同情，但是，對自身也缺乏同情的人大概也不能過多要求。

有一日，B超室的電子屏上跳出了一個名字，一下子跳到他心里去，像一只翠綠的小青蛙在他鮮紅的心瓣上跳動。那是小仙女的名字，她名字很特別，很少重名，所以入目難忘。他一直等著，等到午飯的點，也沒有人來取報告。他去打聽，才知道，住院部的報告是直接送到病室的。他試探打聽小仙女的病室，無人理他。他去央求了相熟的護士，卻問到心驚的消息。說那人在ICU。昨晚剛剛送來的，現(xiàn)在還沒出來。他對自己說，大抵不是小仙女，卻又忍不住去探更詳細的情形，一一都是符合小仙女的特征的，聽到是從某縣城醫(yī)院轉院來的時候，他火急火燎地走了。

在醫(yī)院游蕩的這些天，他早熟悉了布局，輔樓電梯按到6樓，打開一扇門，穿過長長的走廊，還有一扇感應門，外面的人不可以打開，只有里面可以打開，那就是ICU。不過護士和護工來往進出，門時而打開，時而關閉。打開的時候，總能探看到里面。他趁著門打開的時候，大聲呼喊小仙女的名字。

萬一聽不到怎么辦呢，可是萬一聽到呢？萬一被醫(yī)護人員趕走怎么辦呢，那就等等繞回來再喊。萬一被她家人聽到被打怎么辦呢，那就綁好繃帶回來再喊。那就喊吧。

只第二聲，他看到了，在感應門又將關閉的時候，他看到正對門的那張病床上，有人微微抬起臉來，他只消看到鼻子和嘴巴，不去考慮那糟糕的面色和蓬亂的發(fā)，也知道是她，一瞬間淚水奔涌。

兩周后的一天晚上，他們已經(jīng)在住院部樓下的小花園的椅子上，坐著聊天。小仙女一周前就離開ICU了，兩周后，她儼然又是治愈的小仙女了。

為什么生病，很難說，上一次見他的時候，她作為一個蒙福的人而不知幸福和悲哀在未來降臨，她剛懷了一個孩子，但她并不知道，孩子很快就沒有了，她莫名遷怒，怪自己是否因為當時見他，笑太開心，所以失了孩子，聽有的老人講，有的孕婦嬌氣，笑著也會小產(chǎn)，總歸一定要怪一個人的話，就選擇了怪他，否則她就只能像所有人一樣怪她自己了。

這一年，她吃了很多藥，西藥、中藥，各種補藥，中間又沒了一個，小縣城的環(huán)境，幾次下來，長輩臉色都并不好。那一年，各種形狀大小的西藥，顏色混沌不明的中藥湯劑，她通通虔誠地祭入嘴中，都為了一個孩子，想象中可以拯救一切的孩子，并非把最后的小小影像留存在B超彩頁上的孩子。

共同失去孩子的人，相對著只能傷心，她的丈夫只是怕著見她，怕面對她，漸漸也就晚歸了。他去與什么人一起，又是否見故人，她竟是無從問起或者約束的。

這一次，只是因為感冒，然后發(fā)燒，低燒了十來天，轉氨酶突然就高起來，神志不那么清晰了，但是，她只是覺得疲倦，不想說話，一層迷霧，把她和外界安安全全地隔離開來，比起身體的病痛，那種與周圍一切隔離開來的安全感，更讓她容易沉湎，借著這軀殼的孱弱，她突然得了安寧。她多想這樣一直沉睡不醒。直到她聽到一個聲音，像帶著腥濕氣味的海風卷來了所有的過往回憶。那些她以為早已遺忘的時光和自己。無憂的少女時光，那唯一的任性旅行，車窗外飛速掠過的綠色?；疖囯x開都會，駛向山間，湛藍的天空上浮游著大朵的白云，如很多次，她在電影屏幕上曾看到的畫面，美得讓人落淚。那呼喊如溫暖的光線投射入深海，那萬千把她拉向深淵的暗黑之處的吸引突然失了力量，她順著光線被引渡到了明亮的地方。

小仙女總是淡淡的，天性使然，再慘烈的事在她說來也像他人的事，她嘴角總撇著笑，似乎關照聽者的感受更甚她自己剖開的血肉傷痕，她總很容易忘記，忘記宏愿，忘記萌芽的戀情，忘記切入肌理的疼痛，但她總記得，輕易地笑起來。

他們中間隔了10年的光陰，可他看她，依然如同當日一般。他所期待的，不過是如此這般，有朝一日，同她一起，內心坦蕩地說一說心中所愿。夜晚蟬鳴不斷，空中是滿月，溫度適宜，一切都很完美。自己正置身于之前向往的帶有想象色彩的那個世界與情景之中，它比預想的平常許多，亦傷感許多。

時光很似十年前的夏天，他給小仙女講過另一個關于青蛙的故事。

唉，你聽過愛的詛咒嗎？

什么是愛的詛咒？

《自然史》中寫道，古代的波西米亞的年輕人，用青蛙來獲得年輕女孩的愛。更具體地說，他們會在圣喬治日捕捉青蛙，用白布將青蛙包住，放在蟻冢上，直至落日。

青蛙會被螞蟻們團團黏住，直到悶死。最后，青蛙的尸體只剩下鑰匙形狀和鏟子形狀的小骨頭各一根，年輕人就將這個鑰匙形狀的骨頭拿去掛在喜歡的女人的衣服上。如此一來，她們就會害羞地慢慢低下頭，繼而陷入情網(wǎng)。

十年前，他給小仙女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手里真的緊緊攥著一根青蛙的骨頭，只不過是央了學醫(yī)的同學解剖課上留下來的。但他并沒有能夠送出去。假若他當時送出了那根骨頭，他唯一確信的是，小仙女不會用鱔魚小姐的厭怖眼神看他，她也許會吻他。

他對她說，我有話對你說，請認真聽，我可以說。

你可以做別人的妻子，或者成為別人孩子的母親，我依舊會支持你；你或者做我的妻子，有沒有孩子并不是頂要緊的一件事情；你或者不做任何人的妻子，你或者選擇更自由的生活，像你以前很多次希望的那樣，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現(xiàn)在，至少可以支持你的所有選擇。

不要逃避，不要屈服，不要躲藏，不要隱沒天性，不要被各種牽絆綁架出讓肉身和靈魂。他內心的翻滾的無數(shù)話語中，最想奉獻給她的禮物謂之自由。可他無法獲知，他所期待的自由是否正如小仙女的想象，面對和拋離真實人生究竟哪一種才更具勇力。

小仙女只是對著他微笑，那微笑像帶著圣光和神性離他愈去愈遠。

又半月過去，回到本市的住所，他看到他的背包，安靜地躺在沙發(fā)上。他背起它，肩帶完美地貼合著他肩部的印記。那一瞬間，所有的安全和日常回復到了他的身邊，他覺得自己背挺直了一些，高了一些，那只背包也并沒有那么沉重了，它甚至持續(xù)傳遞了一種熱度給他，它真正融合成他身體的一部分，成了使他變得完整的拼圖的最后一塊。

小仙女有一天會做一個母親，而青蛙在那一天，在安第斯山上仰望白云，幾乎在它頭頂?shù)陌自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