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魔的指南（節(jié)選）

［羅馬尼亞］埃米爾·齊奧朗

埃米爾·齊奧朗（1911—1995），羅馬尼亞當(dāng)代作家和哲學(xué)家，出生于羅馬尼亞西北部的特蘭西瓦尼亞地區(qū)的錫比烏城的一個東正教神父的家庭。他先后用母語羅馬尼亞語以及法語寫作，發(fā)表的作品集達20余種，大多為隨筆、斷想、冥思、格言、警句等短小精悍之作，以文筆簡潔而涵義深刻著稱。

齊奧朗的晚年和身后聲名鵲起，獲得了極高的國際聲譽，短短數(shù)年間，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十幾種文字，蘇珊·桑塔格、卡爾維諾、米蘭·昆德拉等都深受其影響。《著魔的指南》是齊奧朗用羅馬尼亞文寫作而在生前沒有發(fā)表的作品，由羅馬尼亞人文出版社根據(jù)他留下的兩份手稿整理和編輯成書，1991年首次出版。在以散文詩的形式贊美藍天、綠地、高山、大海的俊美和壯麗的同時，深刻揭示西方傳統(tǒng)文化和文明衰落的困境，凝成熾熱的心靈吶喊，爆發(fā)出令人震撼的沖擊力。

一

審美的虔誠：對種種表象懷有一種宗教的敬意，腳踏實地而沒有對天堂的懷念，相信一切皆可能是花朵，而非絕對。

如果說你從來不后悔自己沒有翅膀，難免用人的沉重腳步污染大自然，那么你從來沒有愛過這片大地。每當(dāng)我們發(fā)現(xiàn)它時，無不在心里，而不是在腳底下感覺到它，我們朦朧地仰望著的滿天星體正在變成迷霧，融化為當(dāng)時忘記了天空的一滴血。你可以隨己所愿仰望上空，卻不會因為與你行走時無視的地球難得相遇而感動。但是，與它面對面，同它的行蹤密會，令你想入非非，恨不能在動人的擁抱中發(fā)出一聲來自肺腑的兄弟般沉重的痛苦悲嘆！我的眼睛受夠了仰望你們這些天使、神明和天穹之苦！

現(xiàn)在我想學(xué)會尊重泥塊。我還能否低頭俯瞰大地，懷著使我涌起劇烈寒戰(zhàn)抬眼仰望你們時的激情？什么樣的癖好和惡習(xí)把眼睛推向超自然？宗教使得眼睛偏離它的自然使命：看。從基督教出現(xiàn)以來，眼睛不復(fù)看得見事物。

同一個人踮著腳尖走在教堂的大理石板上，卻在花園里隨地吐痰——混合在感覺中的思想的快樂，或應(yīng)分別建造一座寺院和創(chuàng)造一種感覺神話學(xué)。

老天，不懂得花開花落的痛苦或狂喜的老天對我何用？我想與注定具有生命的事物共生，與注定要死亡的它們同死。我為什么對你們，永不熄滅的星體們，談?wù)撓纾课以诹硪粋€世界找到了太多的虛空。但現(xiàn)在回到了舒展筋骨的地方。在這里，我像一個渴求贖罪的隱士一樣漫游。

二

從瞬息即逝的一切中——任何東西無不如此——憑借感覺取得精華和強度。你從何處能尋找到現(xiàn)實的東西？沒有任何地方。只能在情感的色調(diào)中尋找。情感中沒有顯現(xiàn)的東西猶如不存在一樣。一個中性的世界比一個情感的世界更缺失。只有藝術(shù)家使世界得到呈現(xiàn)，只有表述把事物從它們必然的非現(xiàn)實性中拯救出來。

你靠什么生活，有何靈丹妙藥？種種無名的快樂和痛苦——但你找到了其中一種的名稱。

生活只維持在我們一陣陣戰(zhàn)栗的長度之內(nèi)。排除了它們，生活不啻活的塵埃。

你見到之物上升到幻影的高度；你聽到之物上升到音樂的水平。因為：就其自身而言，什么也不存在。我們的震蕩構(gòu)成世界；感覺的松弛成為世界的暫息。

正如“虛空”借助祈禱變成“上帝”，表象同樣也借助表述變成大千世界。詞語正在偷走我們生活在其中的直接的虛空的特權(quán)，劫掠它的流動性和易變性。如果我們不是把感覺固定在其形式——不存在的虛空之中，又如何從一團亂麻似的感覺叢中解脫出來？我們?nèi)绱速x予它們生存屬性?，F(xiàn)實即是固化的表象。

肉體的負面的焦躁，血液的圣經(jīng)式的抗議，臨終的圣像和疾病的災(zāi)難符咒——面對由世界燦爛輝煌景象引發(fā)的絕望，皆變得蒼白無力?？v使我或記得最確切和鉆心的痛苦，順從于自我的物質(zhì)的最真實的瘋狂，面對人間的種種虛偽裝飾的切膚之痛，它們也變得模糊不清。當(dāng)我獨自在山上或者海邊，在安靜的或者有音樂伴奏的沉默之中，在令人懷舊的松林或者涼由心生的棕櫚林下，萬千感覺油然而生，超越了時間，身處美景中的幸福和這種幸福將在時間中消失的現(xiàn)實感令我心如刀割，美景消散在一種未盡意的贊賞的模糊而崇高的氛圍中。只有丑惡是無痛苦的。但是，聲威更比天高的表象的魔力，比人的溫馴所招致的一切地獄更令人震撼。不是人的勞苦使我脫離世界，而是因為太經(jīng)常地看見人間天堂，我的感覺融化成不幸。為什么在不完美的決定性時刻，一陣突發(fā)的嘁嘁喳喳的低語把我推回到種種暴虐的時代？

如果你看見一棵開花的巴旦木在輕風(fēng)的潛入下溫馨地搖擺著，而純粹的南方的天空下降到它的樹枝之間，讓眼睛不去想象即刻綻放的花朵之上的其他東西——那么你也立即隨之搖晃起來，為了更勇敢地跌入時間的沙漠之中。

對于戰(zhàn)栗結(jié)束的恐懼毒化了我的感覺的天堂，因為沒有任何東西或應(yīng)該在插入思維的感覺中完成。世界的輝煌壯麗比肉體的憤怒更兇猛地刺痛我，我在幸福中流血，比在絕望中更糟糕。

時間神秘地稀釋為美的絕對虛空……我用時間來滋養(yǎng)血的期待，激蕩起永遠無益的波瀾和折光。價值只存在于你愿意為之赴死的表象之中……花瓣將替代理念的地位？

時間要求另一種活力，血管要求另一種喃喃低語，肌肉要求另一種欺騙……一個直接的世界——以及一切無用的東西；人人隨手可得的玫瑰，卻是幻想的水仙女們不敢摘取的……

既然這個世界的波濤能夠使你在更甜蜜的終結(jié)中永垂不朽，那么為什么要在另外的世界中尋求拯救？——我將把迷人的虛空從一切繁花如錦的浮華中解脫出來，為自己建造一張床，酣睡在原野花冠上。我不再逃往星星，也不想隱身于月亮的遠方。

世界的美學(xué)涅槃：在最高表象中達到崇高。在瞬間的泡沫中也只有虛空。你直接和短暫地升華至自我的邊緣。

三

我閱讀了人之書。翻遍了書頁。瀏覽了其中的理念。我知道各民族到達了何處，在精神探索中走了多遠。有些民族熱衷于創(chuàng)造某些公式，另一些民族則努力顯示某些錯誤或者借助信仰來凝聚仇恨。所有民族無不出于恐懼虛幻的幽靈而耗盡了底蘊。當(dāng)他們不再相信任何東西時，生命力不再能支撐繁多的欺騙的蠢動，屈服于沒落的焦慮，枯竭的精神的消沉。

我從他們那里學(xué)習(xí)到的東西，他們的曲折變化在我心頭引發(fā)不可遏制的好奇心——猶如散發(fā)出思想的腐尸惡臭的一潭死水。我所知道的一切源于無知的狂怒。當(dāng)我所學(xué)到的一切消失時，虛空，面前的虛空世界，使我開始理解一切。

我曾經(jīng)是雅典的懷疑主義者，羅馬的失去理性的瘋子，西班牙的圣徒，北歐的思想家，英國的詩人們的炭火灰燼的同道——無用的激情的浪蕩子，一切靈感的孤獨和落魄的崇拜者。

在他們前頭，我重新與自我相遇。離開了他們，我重新走上了自己的無知的探索之路。走過歷史彎路的人嚴肅地回歸自己。在思想的磨難邊緣，人比在充滿潛能的天真微笑的初出茅廬年代更加孤獨。

大自然的時代變遷不會沿著你的事業(yè)足跡前行。你需時刻加速，無情地付出你的辛勞，沒有人會給你揭示沉睡在無知中的種種奧秘。世界隱藏在無知中。想在它中間看見一切，只需默默靜聽就足夠了。既不存在真理，也不存在錯誤，既不存在客體，也不存在想象。把你的耳朵貼著隱藏在你心里的某個地方的世界，它無需顯示自己的存在。你心里存在一切，有著思維大陸的富饒空間。

沒有任何東西在我們之前存在，沒有任何東西與我們共存，沒有任何東西跟隨我們。大自然的孤獨是一切的孤獨。人是一個從來不存在的絕對。

有誰能如此缺乏驕傲，以致容許有東西在他之外存在？在你之前，歌聲回蕩過，在你之后，黑夜將在詩中繼續(xù)，你依靠什么力量承受？

如果時間中斷，通過某種生存的奇跡，我不是世界生成和解體的同時代人，那么我過去和現(xiàn)在的存在，甚至不足以引發(fā)丁點微弱的驚奇戰(zhàn)栗！

四

如果虛弱的頭腦沒有挖掘夜間激情之惡，我或中斷睡眠，為黑暗抹上春光。但我沒有足夠的精氣來澆灌夜的嫩芽……我經(jīng)常勉強徒勞地守護著它們的安寧，面對著我自己，昏昏沉沉，頭腦停止了思考。

在觀念的平原和感覺的麻木的真空中，我想發(fā)現(xiàn)什么？你很希望前所未見的害蟲咬你那疲憊的肉體，讓血煎熬你，變成你的靈魂。

沒有著魔的毒藥，就出現(xiàn)不了曙光——我們的傷口在黑夜結(jié)束時的突然爆發(fā)。——你在流血嗎？那時，晨曦窺伺著你，陽光在你心里發(fā)酵。

正在誕生和鮮活的一切，無不源自與光斗爭中痛苦的激化。白晝？我們的毛病的康復(fù)。

曙光的沒落……

五

如果你在青春萌發(fā)初期沒有聽過音階殘缺的走音的鋼琴，在午后無休止地在上面彈奏嘆息；如果你沒有一連多少天深夜不眠，用算不清的數(shù)字一分一秒地數(shù)數(shù)；如果你沒有在星星、眼淚、被姑娘遺棄的眼睛里尋找自己作為流浪者的庇護所——沒有從大自然的一個個搖籃中潛逃——那么，你今天或能認識虛空，世界和你的虛空？

生命的稀有將一切變?yōu)榉乾F(xiàn)實。我把手放在各種東西上，它們逃離我，正如我逃離自我一樣。直至沉渣——至高現(xiàn)實——也只是一個較為濃縮的夢。

對于孤獨的女人——你身邊的女人——向你哭訴繼續(xù)行程的困難，討要抵抗負面的誘惑的藥物，你回答道：

“看著到處都是的非現(xiàn)實。這樣，你就會忘記痛苦表面的正能量?！?/p>

而她說：

“看到幾時？”

“直到你神經(jīng)錯亂?！?/p>

六

普通的女人只有兩條臂膀。她們希望將你俘獲在其中。她們在你耳邊說著心頭的悄悄話，偶爾用擁抱撫愛你，而你熱血沸騰地躺著，卻難以入眠，心亂如麻。她們比我們更清楚地懂得，愛情的謊言是人在無盡的虛空中的唯一遮羞布。所以，超過任何限度地濫用大自然為她們提供的便利，進行生存訛詐。我們掉進了羅網(wǎng)，玷污了我們不配享有的無限。

在你心里，世界因為與永恒決裂痛哭——而路過的女人們令你發(fā)瘋。你如何能接受如此痛苦的分裂？你既恨又愛變革。永恒性像時間一樣，既是罪又是救贖。你在肉體的牢籠里，夢想著世界的極限，而在周圍世界的陰影下，夢想著死亡的陶醉臨近。

你不可能用圍欄把自己保護起來。當(dāng)悅耳的輕風(fēng)陪伴你跨越圍欄——走向死亡源頭時，你在周圍還能豎起什么樣的欄桿？

你飽受命運挫折和精神裂痕的折磨，只有時運艱難的樂曲陪伴著你。你不再有逃脫之路。所有的終點都在等待著你，你終將在所有死神的窺伺下死去。

那是一條你沒有在上面受傷的小路？心跳動著，在一個病態(tài)的時代。你在瞬間認識你自己，瞬間也認識你。無盡的芒刺變?yōu)槲磥怼Ｉ脑慈獾轿廴?，而在心靈的噴泉中，烏黑的水在發(fā)霉。在它們上面，你怎能建造一座大腦的瘋?cè)嗽?？精神和時間都腐爛發(fā)臭了。作為思想和你的孤兒，精神錯亂乃是比死亡更保險的房頂，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頭腦并非是安居之所。

堅定地?zé)釔凵顒又?，然后乞求你自己的憐憫，拋開你的虛空所制造的無限冷漠，那是一個烏有之鄉(xiāng)的無賴園丁，堇菜和膿包的播種者……

人是一塊無謂的農(nóng)田，莠草也能在其中像糧食一樣碩果累累和閃閃發(fā)光。從無謂中產(chǎn)生偉大：一個性感之神。

七

通常，我們所有人都相信自己充滿活力，而且以自己的勤奮與收獲為自豪。實際上，我們背上扛著一個空口袋，時不時用現(xiàn)實的碎渣填滿它。人是一個生存的乞丐。現(xiàn)實中的一個滑稽可笑的小工，一個缺心眼的愚蠢修鞋匠。

你為自己在世界上造一間房。以為自己逃脫了世界。周圍不復(fù)見到任何東西。而在你自認為更孤獨時，卻發(fā)現(xiàn)房間沒有房頂。你該咒罵誰？咒罵太陽抑或黑夜？你在空間中張開雙手。但手指在真空中膠黏在一起。并非缺失活力，因為活力在燃燒?，F(xiàn)實感到燒灼，現(xiàn)實很疼。呼吸乃是一種殉道。因為，生命之靈是經(jīng)過恐懼的熔爐篩選的。

八

思想——亦即取走你心上的石頭。沒有思維的通氣孔，頭腦和感覺或會窒息。

從病態(tài)的充盈中產(chǎn)生表述。你受到缺點的積極入侵。思想源自一個缺點的堅持不懈的改善。

你不需要任何東西——而你背負著一顆乞丐的心。精神中有什么東西喪失了平衡。如同一個吻的遺痕上的一道清醒的弧，思維的組織沒有在你的夢幻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支撐。《創(chuàng)世紀》的秋天，最初的日暮。

心靈的唯一側(cè)面是墮落。一顆喪失了維度的心，無異于看到了自己的消亡。一個有無限才能的思想家，無異于一個無能的思想家。

九

從誕生時開始，個人人生的溫柔詛咒飄浮在你頭上。它不可能完結(jié)，永遠面對著你和無限。任何人不可能理解他人的事情，也不會推動你脫離在自己房間里自由呼吸的我行我素。你始終夢想有一個家，世界能深入其中。在你的眼皮底下，被無限的虛空殺死的同類在腐爛。這是感覺的毛病。它扼殺愛情，因此愛情控告它是騙子。兩只眼睛看著你——你繼續(xù)迷迷茫茫；兩條手臂緊抱著你——你蓋住了空間；一個微笑在你體內(nèi)流動——你無精打采地向星星望去。

沒有任何人，那是無限投在心里的陰影。它是個人存在的最后基地。它也是愛情游戲的基礎(chǔ)，激情戲的基礎(chǔ)。你相信欺騙姑娘和凡人——沒有任何東西比一個少女更能暗示死亡的絕對性——就是欺騙你自己。清醒地活著——面對無限……

十

我記得自己曾經(jīng)是孩子。僅此而已。我試圖重新想象自己生命休眠的溫潤，但記憶不幫助我。我更迅速地看到自己在思想的騷動下，而不是在騷動之前呻吟。沒有任何東西比我們期待在其中有所作為的時間活得更長……

我逃出了童年，遇到了死亡的恐懼。于是，開始認知。死的恐懼淡化為死的愿望。這樣的愿望通過無為思想所產(chǎn)生的強烈幸福感的泛濫依稀可見。如果你依然無知，或不會把知識的桂冠戴在直立的行尸走肉頭上，而消極的驕傲也不會背棄童年的天性。時間或不會動搖希望的軌道，也不會生長出寄生蟲損害你的元氣。但是，時間沖淡了生命之液，而熱情的熾燃使人精疲力竭，難免產(chǎn)生厭惡。一顆抽象的心——乃是膩煩的奧秘。時間通過這顆心流逝，只有觀念，被霉菌窺伺著卻達到了完全冷靜的觀念棲身其中。

生命之芽，善的無知的初始者，通過惡而達到全知全能者在哪里？

……我經(jīng)常自問：我怎么敢于想象自己是孩子？

（《著魔的指南》由羅馬尼亞作家埃米爾·齊奧朗著，陸象淦譯，將于2018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責(zé)任編輯 杜小燁

埃米爾·齊奧朗（1911—1995），羅馬尼亞當(dāng)代作家和哲學(xué)家，出生于羅馬尼亞西北部的特蘭西瓦尼亞地區(qū)的錫比烏城的一個東正教神父的家庭。他先后用母語羅馬尼亞語以及法語寫作，發(fā)表的作品集達20余種，大多為隨筆、斷想、冥思、格言、警句等短小精悍之作，以文筆簡潔而涵義深刻著稱。

齊奧朗的晚年和身后聲名鵲起，獲得了極高的國際聲譽，短短數(shù)年間，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十幾種文字，蘇珊·桑塔格、卡爾維諾、米蘭·昆德拉等都深受其影響。《著魔的指南》是齊奧朗用羅馬尼亞文寫作而在生前沒有發(fā)表的作品，由羅馬尼亞人文出版社根據(jù)他留下的兩份手稿整理和編輯成書，1991年首次出版。在以散文詩的形式贊美藍天、綠地、高山、大海的俊美和壯麗的同時，深刻揭示西方傳統(tǒng)文化和文明衰落的困境，凝成熾熱的心靈吶喊，爆發(fā)出令人震撼的沖擊力。

一

審美的虔誠：對種種表象懷有一種宗教的敬意，腳踏實地而沒有對天堂的懷念，相信一切皆可能是花朵，而非絕對。

如果說你從來不后悔自己沒有翅膀，難免用人的沉重腳步污染大自然，那么你從來沒有愛過這片大地。每當(dāng)我們發(fā)現(xiàn)它時，無不在心里，而不是在腳底下感覺到它，我們朦朧地仰望著的滿天星體正在變成迷霧，融化為當(dāng)時忘記了天空的一滴血。你可以隨己所愿仰望上空，卻不會因為與你行走時無視的地球難得相遇而感動。但是，與它面對面，同它的行蹤密會，令你想入非非，恨不能在動人的擁抱中發(fā)出一聲來自肺腑的兄弟般沉重的痛苦悲嘆！我的眼睛受夠了仰望你們這些天使、神明和天穹之苦！

現(xiàn)在我想學(xué)會尊重泥塊。我還能否低頭俯瞰大地，懷著使我涌起劇烈寒戰(zhàn)抬眼仰望你們時的激情？什么樣的癖好和惡習(xí)把眼睛推向超自然？宗教使得眼睛偏離它的自然使命：看。從基督教出現(xiàn)以來，眼睛不復(fù)看得見事物。

同一個人踮著腳尖走在教堂的大理石板上，卻在花園里隨地吐痰——混合在感覺中的思想的快樂，或應(yīng)分別建造一座寺院和創(chuàng)造一種感覺神話學(xué)。

老天，不懂得花開花落的痛苦或狂喜的老天對我何用？我想與注定具有生命的事物共生，與注定要死亡的它們同死。我為什么對你們，永不熄滅的星體們，談?wù)撓纾课以诹硪粋€世界找到了太多的虛空。但現(xiàn)在回到了舒展筋骨的地方。在這里，我像一個渴求贖罪的隱士一樣漫游。

二

從瞬息即逝的一切中——任何東西無不如此——憑借感覺取得精華和強度。你從何處能尋找到現(xiàn)實的東西？沒有任何地方。只能在情感的色調(diào)中尋找。情感中沒有顯現(xiàn)的東西猶如不存在一樣。一個中性的世界比一個情感的世界更缺失。只有藝術(shù)家使世界得到呈現(xiàn)，只有表述把事物從它們必然的非現(xiàn)實性中拯救出來。

你靠什么生活，有何靈丹妙藥？種種無名的快樂和痛苦——但你找到了其中一種的名稱。

生活只維持在我們一陣陣戰(zhàn)栗的長度之內(nèi)。排除了它們，生活不啻活的塵埃。

你見到之物上升到幻影的高度；你聽到之物上升到音樂的水平。因為：就其自身而言，什么也不存在。我們的震蕩構(gòu)成世界；感覺的松弛成為世界的暫息。

正如“虛空”借助祈禱變成“上帝”，表象同樣也借助表述變成大千世界。詞語正在偷走我們生活在其中的直接的虛空的特權(quán)，劫掠它的流動性和易變性。如果我們不是把感覺固定在其形式——不存在的虛空之中，又如何從一團亂麻似的感覺叢中解脫出來？我們?nèi)绱速x予它們生存屬性?，F(xiàn)實即是固化的表象。

肉體的負面的焦躁，血液的圣經(jīng)式的抗議，臨終的圣像和疾病的災(zāi)難符咒——面對由世界燦爛輝煌景象引發(fā)的絕望，皆變得蒼白無力。縱使我或記得最確切和鉆心的痛苦，順從于自我的物質(zhì)的最真實的瘋狂，面對人間的種種虛偽裝飾的切膚之痛，它們也變得模糊不清。當(dāng)我獨自在山上或者海邊，在安靜的或者有音樂伴奏的沉默之中，在令人懷舊的松林或者涼由心生的棕櫚林下，萬千感覺油然而生，超越了時間，身處美景中的幸福和這種幸福將在時間中消失的現(xiàn)實感令我心如刀割，美景消散在一種未盡意的贊賞的模糊而崇高的氛圍中。只有丑惡是無痛苦的。但是，聲威更比天高的表象的魔力，比人的溫馴所招致的一切地獄更令人震撼。不是人的勞苦使我脫離世界，而是因為太經(jīng)常地看見人間天堂，我的感覺融化成不幸。為什么在不完美的決定性時刻，一陣突發(fā)的嘁嘁喳喳的低語把我推回到種種暴虐的時代？

如果你看見一棵開花的巴旦木在輕風(fēng)的潛入下溫馨地搖擺著，而純粹的南方的天空下降到它的樹枝之間，讓眼睛不去想象即刻綻放的花朵之上的其他東西——那么你也立即隨之搖晃起來，為了更勇敢地跌入時間的沙漠之中。

對于戰(zhàn)栗結(jié)束的恐懼毒化了我的感覺的天堂，因為沒有任何東西或應(yīng)該在插入思維的感覺中完成。世界的輝煌壯麗比肉體的憤怒更兇猛地刺痛我，我在幸福中流血，比在絕望中更糟糕。

時間神秘地稀釋為美的絕對虛空……我用時間來滋養(yǎng)血的期待，激蕩起永遠無益的波瀾和折光。價值只存在于你愿意為之赴死的表象之中……花瓣將替代理念的地位？

時間要求另一種活力，血管要求另一種喃喃低語，肌肉要求另一種欺騙……一個直接的世界——以及一切無用的東西；人人隨手可得的玫瑰，卻是幻想的水仙女們不敢摘取的……

既然這個世界的波濤能夠使你在更甜蜜的終結(jié)中永垂不朽，那么為什么要在另外的世界中尋求拯救？——我將把迷人的虛空從一切繁花如錦的浮華中解脫出來，為自己建造一張床，酣睡在原野花冠上。我不再逃往星星，也不想隱身于月亮的遠方。

世界的美學(xué)涅槃：在最高表象中達到崇高。在瞬間的泡沫中也只有虛空。你直接和短暫地升華至自我的邊緣。

三

我閱讀了人之書。翻遍了書頁。瀏覽了其中的理念。我知道各民族到達了何處，在精神探索中走了多遠。有些民族熱衷于創(chuàng)造某些公式，另一些民族則努力顯示某些錯誤或者借助信仰來凝聚仇恨。所有民族無不出于恐懼虛幻的幽靈而耗盡了底蘊。當(dāng)他們不再相信任何東西時，生命力不再能支撐繁多的欺騙的蠢動，屈服于沒落的焦慮，枯竭的精神的消沉。

我從他們那里學(xué)習(xí)到的東西，他們的曲折變化在我心頭引發(fā)不可遏制的好奇心——猶如散發(fā)出思想的腐尸惡臭的一潭死水。我所知道的一切源于無知的狂怒。當(dāng)我所學(xué)到的一切消失時，虛空，面前的虛空世界，使我開始理解一切。

我曾經(jīng)是雅典的懷疑主義者，羅馬的失去理性的瘋子，西班牙的圣徒，北歐的思想家，英國的詩人們的炭火灰燼的同道——無用的激情的浪蕩子，一切靈感的孤獨和落魄的崇拜者。

在他們前頭，我重新與自我相遇。離開了他們，我重新走上了自己的無知的探索之路。走過歷史彎路的人嚴肅地回歸自己。在思想的磨難邊緣，人比在充滿潛能的天真微笑的初出茅廬年代更加孤獨。

大自然的時代變遷不會沿著你的事業(yè)足跡前行。你需時刻加速，無情地付出你的辛勞，沒有人會給你揭示沉睡在無知中的種種奧秘。世界隱藏在無知中。想在它中間看見一切，只需默默靜聽就足夠了。既不存在真理，也不存在錯誤，既不存在客體，也不存在想象。把你的耳朵貼著隱藏在你心里的某個地方的世界，它無需顯示自己的存在。你心里存在一切，有著思維大陸的富饒空間。

沒有任何東西在我們之前存在，沒有任何東西與我們共存，沒有任何東西跟隨我們。大自然的孤獨是一切的孤獨。人是一個從來不存在的絕對。

有誰能如此缺乏驕傲，以致容許有東西在他之外存在？在你之前，歌聲回蕩過，在你之后，黑夜將在詩中繼續(xù)，你依靠什么力量承受？

如果時間中斷，通過某種生存的奇跡，我不是世界生成和解體的同時代人，那么我過去和現(xiàn)在的存在，甚至不足以引發(fā)丁點微弱的驚奇戰(zhàn)栗！

四

如果虛弱的頭腦沒有挖掘夜間激情之惡，我或中斷睡眠，為黑暗抹上春光。但我沒有足夠的精氣來澆灌夜的嫩芽……我經(jīng)常勉強徒勞地守護著它們的安寧，面對著我自己，昏昏沉沉，頭腦停止了思考。

在觀念的平原和感覺的麻木的真空中，我想發(fā)現(xiàn)什么？你很希望前所未見的害蟲咬你那疲憊的肉體，讓血煎熬你，變成你的靈魂。

沒有著魔的毒藥，就出現(xiàn)不了曙光——我們的傷口在黑夜結(jié)束時的突然爆發(fā)?！阍诹餮獑?？那時，晨曦窺伺著你，陽光在你心里發(fā)酵。

正在誕生和鮮活的一切，無不源自與光斗爭中痛苦的激化。白晝？我們的毛病的康復(fù)。

曙光的沒落……

五

如果你在青春萌發(fā)初期沒有聽過音階殘缺的走音的鋼琴，在午后無休止地在上面彈奏嘆息；如果你沒有一連多少天深夜不眠，用算不清的數(shù)字一分一秒地數(shù)數(shù)；如果你沒有在星星、眼淚、被姑娘遺棄的眼睛里尋找自己作為流浪者的庇護所——沒有從大自然的一個個搖籃中潛逃——那么，你今天或能認識虛空，世界和你的虛空？

生命的稀有將一切變?yōu)榉乾F(xiàn)實。我把手放在各種東西上，它們逃離我，正如我逃離自我一樣。直至沉渣——至高現(xiàn)實——也只是一個較為濃縮的夢。

對于孤獨的女人——你身邊的女人——向你哭訴繼續(xù)行程的困難，討要抵抗負面的誘惑的藥物，你回答道：

“看著到處都是的非現(xiàn)實。這樣，你就會忘記痛苦表面的正能量?！?/p>

而她說：

“看到幾時？”

“直到你神經(jīng)錯亂。”

六

普通的女人只有兩條臂膀。她們希望將你俘獲在其中。她們在你耳邊說著心頭的悄悄話，偶爾用擁抱撫愛你，而你熱血沸騰地躺著，卻難以入眠，心亂如麻。她們比我們更清楚地懂得，愛情的謊言是人在無盡的虛空中的唯一遮羞布。所以，超過任何限度地濫用大自然為她們提供的便利，進行生存訛詐。我們掉進了羅網(wǎng)，玷污了我們不配享有的無限。

在你心里，世界因為與永恒決裂痛哭——而路過的女人們令你發(fā)瘋。你如何能接受如此痛苦的分裂？你既恨又愛變革。永恒性像時間一樣，既是罪又是救贖。你在肉體的牢籠里，夢想著世界的極限，而在周圍世界的陰影下，夢想著死亡的陶醉臨近。

你不可能用圍欄把自己保護起來。當(dāng)悅耳的輕風(fēng)陪伴你跨越圍欄——走向死亡源頭時，你在周圍還能豎起什么樣的欄桿？

你飽受命運挫折和精神裂痕的折磨，只有時運艱難的樂曲陪伴著你。你不再有逃脫之路。所有的終點都在等待著你，你終將在所有死神的窺伺下死去。

那是一條你沒有在上面受傷的小路？心跳動著，在一個病態(tài)的時代。你在瞬間認識你自己，瞬間也認識你。無盡的芒刺變?yōu)槲磥怼Ｉ脑慈獾轿廴?，而在心靈的噴泉中，烏黑的水在發(fā)霉。在它們上面，你怎能建造一座大腦的瘋?cè)嗽海烤窈蜁r間都腐爛發(fā)臭了。作為思想和你的孤兒，精神錯亂乃是比死亡更保險的房頂，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頭腦并非是安居之所。

堅定地?zé)釔凵顒又?，然后乞求你自己的憐憫，拋開你的虛空所制造的無限冷漠，那是一個烏有之鄉(xiāng)的無賴園丁，堇菜和膿包的播種者……

人是一塊無謂的農(nóng)田，莠草也能在其中像糧食一樣碩果累累和閃閃發(fā)光。從無謂中產(chǎn)生偉大：一個性感之神。

七

通常，我們所有人都相信自己充滿活力，而且以自己的勤奮與收獲為自豪。實際上，我們背上扛著一個空口袋，時不時用現(xiàn)實的碎渣填滿它。人是一個生存的乞丐?，F(xiàn)實中的一個滑稽可笑的小工，一個缺心眼的愚蠢修鞋匠。

你為自己在世界上造一間房。以為自己逃脫了世界。周圍不復(fù)見到任何東西。而在你自認為更孤獨時，卻發(fā)現(xiàn)房間沒有房頂。你該咒罵誰？咒罵太陽抑或黑夜？你在空間中張開雙手。但手指在真空中膠黏在一起。并非缺失活力，因為活力在燃燒。現(xiàn)實感到燒灼，現(xiàn)實很疼。呼吸乃是一種殉道。因為，生命之靈是經(jīng)過恐懼的熔爐篩選的。

八

思想——亦即取走你心上的石頭。沒有思維的通氣孔，頭腦和感覺或會窒息。

從病態(tài)的充盈中產(chǎn)生表述。你受到缺點的積極入侵。思想源自一個缺點的堅持不懈的改善。

你不需要任何東西——而你背負著一顆乞丐的心。精神中有什么東西喪失了平衡。如同一個吻的遺痕上的一道清醒的弧，思維的組織沒有在你的夢幻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支撐。《創(chuàng)世紀》的秋天，最初的日暮。

心靈的唯一側(cè)面是墮落。一顆喪失了維度的心，無異于看到了自己的消亡。一個有無限才能的思想家，無異于一個無能的思想家。

九

從誕生時開始，個人人生的溫柔詛咒飄浮在你頭上。它不可能完結(jié)，永遠面對著你和無限。任何人不可能理解他人的事情，也不會推動你脫離在自己房間里自由呼吸的我行我素。你始終夢想有一個家，世界能深入其中。在你的眼皮底下，被無限的虛空殺死的同類在腐爛。這是感覺的毛病。它扼殺愛情，因此愛情控告它是騙子。兩只眼睛看著你——你繼續(xù)迷迷茫茫；兩條手臂緊抱著你——你蓋住了空間；一個微笑在你體內(nèi)流動——你無精打采地向星星望去。

沒有任何人，那是無限投在心里的陰影。它是個人存在的最后基地。它也是愛情游戲的基礎(chǔ)，激情戲的基礎(chǔ)。你相信欺騙姑娘和凡人——沒有任何東西比一個少女更能暗示死亡的絕對性——就是欺騙你自己。清醒地活著——面對無限……

十

我記得自己曾經(jīng)是孩子。僅此而已。我試圖重新想象自己生命休眠的溫潤，但記憶不幫助我。我更迅速地看到自己在思想的騷動下，而不是在騷動之前呻吟。沒有任何東西比我們期待在其中有所作為的時間活得更長……

我逃出了童年，遇到了死亡的恐懼。于是，開始認知。死的恐懼淡化為死的愿望。這樣的愿望通過無為思想所產(chǎn)生的強烈幸福感的泛濫依稀可見。如果你依然無知，或不會把知識的桂冠戴在直立的行尸走肉頭上，而消極的驕傲也不會背棄童年的天性。時間或不會動搖希望的軌道，也不會生長出寄生蟲損害你的元氣。但是，時間沖淡了生命之液，而熱情的熾燃使人精疲力竭，難免產(chǎn)生厭惡。一顆抽象的心——乃是膩煩的奧秘。時間通過這顆心流逝，只有觀念，被霉菌窺伺著卻達到了完全冷靜的觀念棲身其中。

生命之芽，善的無知的初始者，通過惡而達到全知全能者在哪里？

……我經(jīng)常自問：我怎么敢于想象自己是孩子？

（《著魔的指南》由羅馬尼亞作家埃米爾·齊奧朗著，陸象淦譯，將于2018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