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絡(luò)繹
一
這一次我是真的準(zhǔn)備好了,我會拔出我的身子,從一片污泥之中,誰知道等待我的是不是另一片污泥呢,但離開一片就少了一片,這就是我的想法。
一開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不是在說我的母親是怎么把我生下來又怎么養(yǎng)大我的,盡管那才是根本。
——我當(dāng)時正在挨打,幾個人將我圍在中間,我的工裝被他們扒掉了,帽子也不知去向,臉上流著血,身上全是腳印。
小菁沖進來,她認得其中一個動手的人,應(yīng)該關(guān)系還不錯,不然不會別人都不管,只有她上前拉扯,帶著一股蠻勁,命令那個人停下來。他一停下來我就飛腳上去給了他一下。他反撲過來時被小菁抱住了。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笑聲,好像是他被小菁的什么動作給弄倒了,重重摔在地上。這可真是幫了我,醫(yī)生說如果他們繼續(xù)打我,我就會被活活打死。我咬著牙說只要我還能動,就不一定是誰死。這種為了挽回面子的空話沒人會當(dāng)真。我那時唯一當(dāng)真的是我快要死了。我渾身疼得發(fā)脹,感到隨時都有可能爆炸,但又虛空得沒有一點力氣。
我在急診室的病床上縮緊身體,忍受醫(yī)生用棉簽蘸取的冰涼藥液在我的傷口上制造出的撕裂的痛感。我沒有發(fā)出一聲呻吟。這與另一張床上的那位表現(xiàn)得非常不同。他吱哇亂叫,好像被群毆的人是他。我在包扎結(jié)束后不顧醫(yī)生反對堅持要離開。我艱難地坐起來,一眼看到小菁在看我。
她站在帶頭打我的那個人身邊,靠在墻上,對那個人翻來覆去的叫聲漠不關(guān)心。其他參與打架的人由于傷勢較輕,都在走廊上等著,排在另外一間治療室的外面。我的表現(xiàn)令他們大吃一驚。我只要是裸露在外的身體都被紗布纏繞住了。我從他們的隊伍里穿過去的時候,像個起死回生的士兵。離得最近的那個人傻了似的木然地往后退了退,給我留出足夠的空間。小菁跟出來,但也只到病房門口。我假裝沒有留意她。我走得那么好,一點沒讓別人看出來我其實疼得要死,是要歸功于她的。
當(dāng)我走出門診大樓,我立刻就倒在側(cè)邊的花壇沿上,我怕被后面出來的人看見,就使出最大的勁兒翻過身去,落入花壇里,躺在植物并不茂密的根莖處。那個地方潮濕、冰冷,我的意識剛一感知到這些就不聽使喚了。我沉沉睡去。但是我很快就被人叫醒了。四周一片漆黑,那是因為燈光都被枝葉遮擋住了。我以為我是在另一個世界里被叫醒的,濃郁的黑,便是另一個世界的特征吧,還有疼痛,我就像被疼痛鎖住了關(guān)節(jié),鎖在了遼闊的黑暗之中。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被小菁打了兩巴掌。
“醒過來??!”她壓低嗓門叫。
我猛然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依舊躺在門診大樓外的灌木叢中。我?guī)缀跏潜恍≥甲饋淼?,然后我因為驚訝于她會出現(xiàn),不但出現(xiàn)了,還非要拉我起來而產(chǎn)生了連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力量。我站了起來,搖搖晃晃朝醫(yī)院大門走。小菁跟上來,強行扶住我。她這么做的時候特別氣憤,離得那么近,我能感受到噴薄自她體內(nèi)的強大氣息,但同時,又充滿了愛意。似曾相識的愛非要以痛恨來表達的方式激起了我對她的親近感。不過很快,似曾相識的感覺消失了,我體會到陌生的仁慈,令我驚愕并且更加拘謹起來。
小菁問我住在哪里。我已經(jīng)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一句話也說不清。她只好把我?guī)У剿淖√帯K臀乙粯記]住工廠提供的集體宿舍,不同的是,她與其他人合租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我則找了個小房子自己一個人住。
她的那間屋子在最里面,我們進去需要穿過堆滿雜物的客廳。她讓我在一張單人床上躺下來,又從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床網(wǎng)著紅線的棉絮,加蓋在已經(jīng)把我覆蓋起來的被子上面。不一會兒,她端著一個塑料杯過來讓我喝水。水溫是我喜歡的偏熱的那種。這一切太舒適了。我縮了縮腦袋,準(zhǔn)備再次陷入昏睡。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對小菁嚷嚷,好像是在另外房間住的人。小菁關(guān)上門。她們的聲音立刻變得遙遠了。
“他誰啊?”
“我朋友,病了?!?/p>
很重的關(guān)門聲。大約是那個人回到自己房間去了。當(dāng)我感覺到小菁重新站到床邊,我突然翻過身來,睜開眼睛看她。我不由自主地想這么做,就是看著她?;蛟S這是我表達感激的方式。當(dāng)然我更想做的是拉住她的手,但又知道我根本做不到,因為我看到的不過是一團影子。
第二天下午,夕照把整個窗子都燒著了。
我慢慢直起身來,感到疼痛就是我的夕照。我的體內(nèi)一片火海。我想找到小菁,但我知道,在那家工廠做事,最早也要六點半下班。我想喝水,我想走出去,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出乎意料的是,小菁很快就出現(xiàn)了。她帶來了一些藥和敷藥的工具。她拉了一把椅子到床邊,把東西都放上去,準(zhǔn)備好了才轉(zhuǎn)身叫我。我裝作是被她叫醒的樣子,照她的指示坐起來,面朝窗戶。她開始給我解包扎帶。當(dāng)我轉(zhuǎn)過來,面對她的時候,我看見她干黃的睫毛緊張地抖動著,鼻翼上有一顆痣,嘴角上也有一顆。她長得一點都不好看,皮膚粗糙,神態(tài)拙笨,但我并不失望。能這么體貼的女孩子差不多都長成這樣吧。她開始給我涂藥了,我盡量不叫出聲來,她卻說,你叫吧。
我用問她問題的方式分散注意力。
“你怎么知道我躺在那里?”
“你那樣子哪像能走得遠的?”
“你怎么就跟出來了?”
“我能見死不救嗎?”
“你覺得我會隨時倒下是吧?”
“難道不是嗎?”
我抽抽著哭一樣笑了一聲,轉(zhuǎn)而問她叫什么名字。陳小菁,她說。這個名字好,我真心贊美她,像是大家閨秀,有文化。我這么跟她說的時候,她馬上說,你不覺得,那樣的話,是很可笑的嗎?
我忍不住哼了一聲。
小菁放慢動作,問:“疼嗎?”
我搖搖頭。
我的傷口立刻變得沒有痛感了。我長久以來的痛苦被小菁一言道出了根源。我呆呆地穿過她的身子看向?qū)γ鏉M是黑色手印的墻壁,看著它們慢慢被層層降臨的黑暗籠罩住,又突然在燈光下現(xiàn)出原形。
二
天快亮的時候我強忍疼痛悄悄起身。
我從房間出來,看到小菁在堆了一地雜物的客廳中央打了個地鋪。她蜷縮在皺皺巴巴的被子里,要不是露出了半張臉,我一定以為那不過也是一件雜物,甚至可能還會踏上去。我不再看她,拉開門走了出去。真是一身輕松啊,當(dāng)你不再對什么人和什么事情做指望。
那以后我再也沒能回到車間做事。
我其實很喜歡我的工作。很多人看我那么喜歡工作就開玩笑說我是個有志青年,語氣中帶著揶揄,意思是,有志青年等于怪物。我是怪物,但絕不是有志青年。有志青年不都是白領(lǐng)嗎?我喜歡我的工作是因為它為一件我特別熱衷的事情提供了很大便利,雖然我并不知道這件事情最終做成了的話意味著什么。因為一件不知道意義的事而喜歡一件本就沒有意義的事,意義便在其間產(chǎn)生了。說來說去,喜歡就是意義,如果不是這樣,如果沒有那件喜歡的事,我看不出活著有多大意思。
可惜我再也沒法回去工作了。
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被揍了,還有臉若無其事地與揍自己的人一起工作嗎?盡管其實我們分別處于流水線的不同點,上班也都戴著口罩,根本不交流,看上去毫無產(chǎn)生瓜葛的可能。但看起來的事情總是不可靠的。不然他們?yōu)槭裁磿螁伟盐叶略陂T口?他們說我太認真了,一點小問題就打報告,害他們多干了不少活。可你們也因此避免了返工,避免了扣錢,為什么不這樣想。我這樣回他們。與小菁認識的那個人說扣就扣唄,老子根本不缺錢。呵,不缺錢,知道這是哪里嗎?汽車生產(chǎn)車間,重點是車間,我們這些人是從哪里來的?技校,家里但凡有點錢有點門路的孩子都不會選擇上技校,有錢就會有門路,有門路就會有錢。那是另一種人的生活?!伊R他充大尾巴狼。他上來就是一拳。他的小嘍啰們跟著撲上來。他們讓我老實點。老實是一件多么省力的事啊。我說不,你們這群豬。
我不再去工廠上班,當(dāng)然也沒法再看到小菁。
我從她那里離開,是覺得她似乎說出了一個預(yù)言,我母親在我小時候說過的那種。那個時候我突然感到,她跟我母親是一類貨色,與那幫打我的人也沒什么兩樣,我懷疑她救我并不是出于同情,而是想說服我相信我跟他們一樣沒有出路。可我又覺得,當(dāng)我自愿琢磨起她救我的動機時,她就已經(jīng)與其他人不一樣了。
我特別想念她。
我常常想象她早上醒來看到我不在了會露出什么表情。也許我的離開不過是想讓她感到驚訝,我在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引起她的注意??蛇@樣做除了讓我很快落入孤單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好處了。
我們再次見面是在半年后。
我那時已經(jīng)做了老段的學(xué)徒,還在他的催促下準(zhǔn)備考個資格證,他說有的業(yè)主看到那個證,可能會心甘情愿地多付錢給我們。
老段是位出色的油漆工,脾氣不怎么好,這么多年來一直單打獨斗,活兒雖然有限,倒也不缺。我在一個找零工的人聚集的地方被他看中。他看上去差不多五十了,處在這種年齡上的人容易讓人覺得可靠。他問我想干什么,我說什么都行。他說他脾氣不好,我說我也脾氣不好。他哼笑了一聲說,真合適啊。當(dāng)天我就跟著他去業(yè)主家做事了。三天后他說你一直跟著我吧。我不知道是自己的什么打動了他,也許是我從不遲到?事實上我什么都還不會。反過來我也被打動了,不是被他,是被油漆工這個職業(yè)。我留心摸清了一些事情,油漆工的價格,活兒怎么來的,等等。我算了一下,一個手藝過得去的油漆工,勤快一點的話,一個月收入上萬不在話下,關(guān)鍵是,自由。如果項目經(jīng)理態(tài)度不好,我們還可以耍性子,磨蹭著就是不干活,那樣的話,他們就會反過來求我們。這事還真不賴。不過我覺得他這么單干是有問題的,不適于大規(guī)模攬活兒,錢賺得有限。
“你沒想過做大嗎?”我問他。
“你以為我是什么人?”他反問。
我明白他的意思。這也說明,他一直單打獨斗并不全是脾氣問題。
可是我雖然這么問他,打心眼里也只想像他那樣,上面有一把項目經(jīng)理,讓活兒自個找過來。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可以做大事的人,那種一呼百應(yīng)的感覺我想都不敢想,但是我知道如果要做到那個程度需要怎么做。這并不矛盾,知道怎么干和能不能干是兩碼事。說白了,我不缺天賦,缺的是膽量,還有一些客觀條件。比如如果我的母親不是那種大字不識一個的鄉(xiāng)下女人,也許……這么說當(dāng)然是有問題的,會遭到很多人的批駁,甚至是我身體里的另一個我,也會說,她把你生下來,讓你活下來,就已經(jīng)完成了她的本分。我知道??晌艺f的是假如。我不是在抱怨,而是在憧憬。當(dāng)然了,無論抱怨還是憧憬,都毫無意義。
那陣子我們遇到的業(yè)主是一個兇巴巴的女人。她不信任項目經(jīng)理,所有東西都自己買,并且一定會比項目經(jīng)理要求的少買一些。乳膠漆只刷了半間房就用光了。女人不相信,過來看。我當(dāng)時正舉著排刷刷天花板,地板上鋪著報紙,報紙上滴著一團團漆點。女人說怪不得,浪費了這么多。老段說刷天花板是這樣的。女人一邊拍照一邊說,我放到網(wǎng)上去,讓大家看看有這么做事的沒有。我在他們上面看熱鬧,沒留神又從手中的刷子上滴下去一團,正好落在女人的手機上。女人抬起頭來。她是那種長得好看但不能讓人產(chǎn)生好感的女人,精致的眉眼間流露出過多的計較和挑剔。她隨即把豎在身旁的梯子猛擊了幾下。我站在梯子上,手里有一只刷子,梯子頭掛著一個小桶,里面的白色乳膠漆只剩下一半。我跟著這些東西一起搖晃起來,險些摔下去。我們都沒說什么。女人嚷嚷了好半天才走。她剛走老段就讓我收拾東西,還讓我把那半桶乳膠漆也帶上。
我們從戒備森嚴的小區(qū)走到大街上。
在路口,老段打了個電話,然后要我一起去幾站外的一個地方。那是另一個小區(qū),與兇女人住的小區(qū)截然不同的那種小區(qū),大門口只有一個糟老頭子把守,嘴角銜著煙頭,踩一雙塑料拖鞋,慢悠悠指揮差點撞到一起的兩輛車錯開走。不遠處的幾幢房子都已經(jīng)老朽了,掛著大片油印,粗細不一的電線在破爛的房體上縱橫交錯。唯一讓人感到舒服的是院子里有幾棵大樹,枝葉繁茂,很多鳥在上面叫,卻一個也看不見。我們走進一戶人家。開門的是個老太太,跟老段很熟,像是親戚。在她身后的一塊不大的空間里,地上鋪著紙板,梯子也架好了,靠右邊的墻腳那里放著一桶乳膠漆,還有一袋泥子粉。我走進去,看到四面墻連同天花板都大面積脫皮,手夠得著的地方已經(jīng)被鏟成了凹面,夠不著的地方任其翻卷。
“誰讓她那么兇呢?!崩隙吸c上煙,“還特別摳?!?/p>
我頓時覺得很解氣,干活也干得起勁,上上下下鏟著墻皮,一會兒工夫房間里就被飄散的粉末灌滿了。
干著干著我就想起小菁的那間屋子,墻上滿是黑手印,墻腳處更是一團烏。這樣我就找到了去找她的理由。其實我自己住的也是那樣一個破地方。所以與其說是理由,不如說是我真心想對她做點什么。當(dāng)天晚上我就去找她了。她的室友打開門一看是個男的,叫我站著別動,然后轉(zhuǎn)過頭去喊她。小菁愣了半天才認出我。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幾次低下頭。不低頭我也沒法看清她,我根本就不敢看她,她的身體成了一塊帶有排斥物質(zhì)的擋板,我的目光在接近她的地方折射開來。我甚至不確定她就是小菁。
三
“你好了?”小菁問我。
我舉了舉手中的提袋,里面裝了能使一面墻煥然一新的一切物件。聽我說明來意,她哈哈大笑。
“這又不是我的房子?!?/p>
“你住在這里啊?!?/p>
“我不會永遠住在這里?!?/p>
這個我倒從未考慮過。自我出生開始就只對出租房有概念,按月交租子,不停地搬家,搬家,我對這種住宿形式忠心耿耿。
“別折騰了?!彼f。
我有點灰心。
緊接著她往我身邊貼了貼,挽住我的胳膊,半是威脅半是哀求地說:“不要再走了?!?/p>
我的身子騰起火苗,迅速燃燒起來。
這時候我才知道,我當(dāng)初挨打的原因不只是我在流水線上多事,一點問題就上報,多次使得整整一批次的東西需要加班加點重做。更是因為有一天,我們領(lǐng)導(dǎo)在食堂吃飯時提到我——似乎是可以重點培養(yǎng)一下的——小菁學(xué)著領(lǐng)導(dǎo)的腔調(diào)說。坐在隔壁桌吃飯的小菁聽清了我的名字,而在此之前,她當(dāng)時的男朋友,也就是帶頭打我的那個人沒少在她面前講我的壞話,說我有多奇怪,沒事找事,總有一天要暴打我一頓。
“就是他?!庇幸惶煜鹿ぃ≥嫉哪信笥阎钢业谋秤罢f。
領(lǐng)導(dǎo)夸我的當(dāng)天晚上,小菁的男朋友加班后又一次提起我。小菁為我辯解說,人家那是上進,將來肯定會升作組長,然后是科長,你呢?那個男人突然捂住臉,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含糊地說小菁看不起他,又很快收住,憤憤然捏起拳頭,梗著脖子警告小菁不要移情別戀。
“然后我就看到你們打架啦,”小菁遞給我一杯白開水,“他們一個個全是孬種?!?/p>
我坐在小菁的出租屋里,湊近一次性塑料杯,為了喝口水,其實是因為羞澀,幾乎要把整張臉埋進杯子里。
“我真的移情別戀啦。”小菁盯住我,大腿更密實地貼緊我。
刺鼻的腥臊氣味飄蕩起來,我的身體快要爆炸了。我的手上下?lián)u晃,杯子里的水開始往外灑。小菁把我抓起來,讓我對著鏡子看我翹起的下體,取笑我說,你呀,笑死人啦。我抬起手掌,蒙住小菁丑陋的臉,再用另一只手搬動她的肩膀,使她面朝鏡子低下頭,彎下腰。我像狗那樣抱住她的屁股,尋找進攻的路徑。小菁扭動著說我們還沒有開始呢。我說馬上,馬上就開始。我從來沒有這么干過。小菁在我笨手笨腳之際逃脫了。她抓住我滾燙的家伙塞回我的褲子,揚起下巴輕蔑地說,收回去,我說開始了嗎,我說我們可以這樣了嗎,我們還沒有開始呢。她傲慢的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樣子像一個法術(shù)糟糕、永遠在實驗的黑皮老妖精。操,這樣的丑八怪還要你同意。我閉上眼睛,身體倏忽軟下來。
“我問你個問題,”小菁抓住機會問我,好像我只要回答得讓她滿意,就能完成剛才沒能完成的事情,“你再也不回車間了嗎?”
“是吧?!蔽艺f。
“就因為打了一架嗎?”
“是吧?!?/p>
“那不是當(dāng)不了組長了?你本來能當(dāng)?shù)娇崎L?!?/p>
小菁看上去是真的感到遺憾,也因此決定不再給我機會。
愚蠢至極。
她竟然從地上撿起我剛才忘乎所以時扔掉的杯子,甩了甩,重新給我加滿水。我現(xiàn)在急需的可不是一杯水。但我還是接住了。我早就學(xué)會了退而求其次。我羞愧地輕聲說謝謝。小菁坐到床沿上,雙腿懸空搖晃著,漫不經(jīng)心地勸導(dǎo)我,說我現(xiàn)在干的事沒長久,有活兒賺幾個,沒活兒了咋辦。
“再說吧?!蔽曳笱芩?,決定以后不再見她。
但是,僅僅過了一個星期,小菁就打來電話,說要來我家避難。
她的電話號碼我已經(jīng)刪掉了,看著她在一串?dāng)?shù)字后面,像是與我很熟一樣完全不顧禮節(jié),張口就是我的全名,直接說要來我家,我就因為深深可憐她的無知而答應(yīng)了她。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更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我問她要避什么難,她什么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地問我是不是見死不救。我告訴她地址讓她自己過來。她來了之后并沒有表現(xiàn)出一個避難者應(yīng)有的驚恐,而是帶著驗收的嚴苛目光四下打量起我的住處。
看到不大的房間里居然堆著很多書,她像不認識我一樣,眼睛湊近我的鼻尖,上下打量我。
我很得意。
我當(dāng)年在技校成績很好,我說。她隨便翻開一本,見上面畫滿了機械圖,索然地放下。我說我還讀別的,小說、哲學(xué)、宗教,你看不看。她搖搖頭。那天她很快就走了。我本來還想醞釀一下跟她干點什么。這次不同于上次,上次是在她那里,這次是我主場,她既然主動過來,說明是有意愿的,我應(yīng)該掌握主動權(quán)。但是她很快就提出要回去。
“什么難這么快就能過去?”我在心里嘀咕。
在我送她回家的路上,我拉了一下她的手,她匆匆躲開了。我們一路無話。到她住的地方的巷口,那里有一根很高的電線桿,最頂上懸著一只大燈泡,蚊蟲嗡嗡嗡繞著最明亮的地方飛。有個人靠在電線桿上抽煙,看到我們走過來,他立刻直起身子,把煙扔到地上,用腳踩了踩。我認出他就是之前帶頭打我的那個人。我立刻明白了小菁的用意。小菁帶著挑釁的神情一步步走過去,到確定對方能看清她的時候,她像真跟我有什么事一樣,大義凜然地轉(zhuǎn)過頭要我先走。我只好先走。我是小菁的什么人呢?什么也不是,連手也沒碰一下。另一方面,我怕晚了又得打一架。那個人看起來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但他卻越過小菁追上了我。
“我們走走?!彼迅觳泊钤谖业募绨蛏?。
我本能地躲了一下,回身瞄了一眼小菁。她望著我們,一張大臉冷靜得可怕。
“她總這么干,”他說,“對每個男人都好。上回她拉住我要我不要打你,我還以為你們早就認識。”
我側(cè)著腦袋看他。他的頭可真小,離我那么近都顯得很小,臉上布滿小坑,眼睛倒很大,眼白發(fā)青,長長的眼睫毛很不自然地快速扇動著。我當(dāng)然不會相信他。
“她就是一個三心二意的人?!彼^續(xù)說。
“我跟她沒什么事。”我停下來,希望說清楚后他趕緊走人。
這時候我們同時發(fā)現(xiàn),小菁其實一直跟在我們身后。她突然挽住我,還“叭”地朝我臉上親了一口,拉著我走得飛快。
“我跟他已經(jīng)分手了?!毙≥嫉吐曊f,“他上次在我住的地方,趁我上廁所的工夫,去撲隔壁房間的女孩,被人家給轟出去了,我馬上跟他分手,他卻要死要活?!?/p>
那個人跟著我們,氣呼呼一扭一扭晃動著他的小腦袋。
“你就讓他這么一直跟著?”小菁慫恿我。
“???”我摸了摸額頭。
“傻瓜!”小菁推了我一下。
我明白她是要我動用武力,可我覺得犯不著,那個人只是有點討厭,又沒怎么著我。
“怎么說你才好,”小菁停下來,把臉別到一邊,嘴里念念有詞,“趁早把你那些書扔掉?!?/p>
那個人笑起來,重新攬起我的肩膀。
“我們以前是一個車間的?!彼掷艘话研≥?,讓她的臉稍微轉(zhuǎn)過來一點,說:“行了,別鬧了。我也沒想跟你怎么著,就是想回來看看你又找了個什么人。這個人你肯定看不上。都別計較了。”
我瞥著他,心想,非逼我動手嗎?
但是他們似乎都已經(jīng)不在意了。這些人最大的問題是不會真正在意什么。
我們并排往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過了一會兒小菁說,我跟著你們走干什么,我要回家。那個人立刻跟上小菁,卻被她喝住。他于是與我一起目送小菁離開。小菁是一個粗壯的女人,但在路燈下,她轉(zhuǎn)過身去,只留一個背影給我們時,倒顯得柔弱起來。最后,連柔弱也沒有了,只剩下一條空蕩蕩的長街。
那個人撞了一下我,問:“你們真沒什么事?”
“沒有。”
“聽說你現(xiàn)在在做油漆工。”
“是?!?/p>
“聽小菁說賺得特別多?!?/p>
“還可以吧?!?/p>
他像變色龍一樣臉色立刻變深了,眉毛成了倒八字,眼睛毫無光澤。
“我以為小菁騙我的。”
我這才明白他期待我說我賺得特別少。說實話,小菁跟這樣的人才般配啊。
“好的時候一個月能賺兩三萬?!蔽夜室鈿馑褦?shù)字翻倍。他發(fā)脾氣的樣子幼稚得像個很容易控制的孩子,我想試試。
他果然被激怒了。他捂住臉,兩只手握成拳頭,對著路邊的一棵樹擊打起來。不僅如此,他還飛起一條腿,氣急敗壞地踹一旁的垃圾桶。
“喂!”我拖住他。
他的拳頭在空氣中揮舞,癲狂的樣子讓人看著害怕。
“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彼腥轮?。有人停下來看我們。我拉他走,費了很大勁才把他拖到旁邊的一家餐館里。我們開始喝酒。他告訴我他叫王東。我問他難受什么,他說他也說不出,反正就是難受,就是想找事兒。我說我有時候也這樣。王東把手放到眼睛上,好一會兒才拿開。他的眼睛變成了紅色,眼袋肥了一圈。我對王東說,得了,你這就是因為小菁,肯定是小菁。王東說他們早就分手了,在這件事情上,他已經(jīng)難過過了。我想起那天,他叫囂著打我,那股勁頭,哪里是眼前這么凄凄哀哀的人能做得出來的。不過這倒與他在醫(yī)院的形象恰當(dāng)?shù)刂睾显诹艘黄稹?/p>
“分手了還來找她?”我問。
“就是想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她不讓我來,說已經(jīng)跟了你,說你比我強?!?/p>
我哈哈大笑:“比你強倒是真的?!?/p>
他瞪起眼睛,大喊大叫又要了五瓶啤酒。我擺擺手,把面前杯子中的啤酒喝光,站起來,說喝不了了,得走了。本來嘛,我們一方面不熟悉,另一方面還打過架,沒有任何坐到一起吃飯聊天的理由,早該結(jié)束了。王東也咚地站起來,說,我也走。我說那你先走,我去趟衛(wèi)生間。從衛(wèi)生間出來,王東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我長舒了一口氣,慢悠悠往門外走,沒走兩步就被老板叫住說還沒買單。這才叫得不償失,對一個跟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的人,又是安慰又是花錢請吃飯。
我從餐館出來,打算去附近坐公交車。
不在工廠做事以后,我換到麗河那邊去住了,租了間私房。這件事目前只有老段和小菁知道,我母親就住在附近,我都沒有告訴她。
四
麗河邊上有一個很大的垃圾場。
我從小在垃圾場撿垃圾,學(xué)校時不時讓我們交的錢都是我撿垃圾換的,還有飯錢,但這件事除了垃圾場管理員貓師傅外,誰也不知道。我母親還以為是她供養(yǎng)了我呢。其實她給我的那點錢,只夠我每天喝稀飯。而且常常是,我不問她要,她便不會給。但那有什么,我有垃圾場。小時候母親一生我的氣就舉起雙手,好像上面放著一個嬰兒,然后使勁空投出去,說,早知道這樣,我當(dāng)初就該把你扔進垃圾場喂狗!說得好像垃圾場就是人間地獄。她不知道,那里其實是我的天堂哪。
我本來差點就把小菁帶去了。
那天她要求來我家避難,反正沒離多遠,她一來就要走,我就想,也許她見識到了我的寶貝,就不會瞧不上我了。我說我?guī)闳ヒ粋€好地方,她說哪里,我指了指垃圾場的方向,說那里。她不明白,又問哪里,我脫口而出垃圾場。她罵我神經(jīng)病。我說你不知道,我在那里做著一件重要的事情。她輕蔑地說,什么?撿垃圾嗎。我干笑一聲在心里說,答對。
垃圾場給了我太多東西。
不僅僅是吃的,用的,還給了我眼界,凡是外面那個比較起來好像更干凈的世界有的一切,這里都有,只不過是因為有人嫌棄它們了,就像我母親想把我扔掉一樣就扔掉了,讓它們混雜在一起,弄成破爛的樣子??伤鼈兌际俏业膶氊惸?!我還記得我看的第一本書就是從垃圾場撿的,看得我比吃了紅燒肉還要興奮,那本書叫《舒克貝塔歷險記》。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小學(xué)三年級了,認字一點問題也沒有,但如果是那種厚厚的全是字的書看起來還是很吃力,我就把那些看起來還算完整的書撿出來,擦拭干凈,讓垃圾場管理員貓師傅幫我留著,打算以后有能耐了再看。
貓師傅本姓陳,年紀(jì)很大了頭發(fā)依然漆黑濃密,跟他養(yǎng)的那貓一個樣子,我就叫他貓師傅。
后來我真的看完了那些書。
現(xiàn)在它們?nèi)言谪垘煾缔k公室旁邊的一個房間里。那個房間特別大,但相對于與它相連的倉庫來說,它其實只是一個小角落。
倉庫里面藏著我的寶貝。
本來,為了它,我是想搭張床住在里面的,但貓師傅不讓,說那樣的話我就成了他了。他是我身邊唯一覺得我不該是他的人,其他人甚至都覺得我還不如他們,我母親整天嚷嚷的一句話就是,你看看你,哪一點像我。就好像像她是一件幸運跟榮耀的事。
貓師傅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老了,每天坐在他那張破桌子后面,戴上老花鏡在一些表格上畫鉤或叉,去掉老花鏡就打瞌睡。他腳邊總臥著的大黑貓跟他一樣愛睡覺。他有時候醒過來沒留神就會踩上貓尾巴,惹得貓啊嗚一聲驚叫,他便順勢給那貓一個飛腳,讓它再慘叫一聲,不見了蹤影。如果我不聽他的話,比如初中畢業(yè)后聽母親的話不再上學(xué)了,他就雙手叉在腰間,來回走,生悶氣,說出的最重的話也只是,你要是我的貓,我一腳踢飛你!
現(xiàn)在我就住在那附近。
之所以不告訴貓師傅,是他真的很介意我住在哪兒,他常說你就是被這個地方給毀了,給我跑遠點,能跑多遠是多遠。可是那個地方對我卻有著強大的吸引力。貓師傅應(yīng)該也明白這一點,不然他也不會一輩子都待在那里,那個讓他無比痛恨的地方,他罵了一輩子也養(yǎng)了他一輩子。
五
回去的公交車站就在路邊,從餐館出來,沿著我們剛才走的那條馬路走五分鐘左右就是了。時間還早。我打了個酒嗝,朝車站挪。在車站我看到了王東。站牌下站了好些人,我走近了才看清當(dāng)中有他。我剛想轉(zhuǎn)過身去就看見他突然離開排得稀拉的隊伍沖到路上去了。一輛公交車正好進站。我大吃一驚,猛跑幾步一把把他拉回來。這個過程中,公交車發(fā)出尖銳而持久的急剎聲。
“瘋了!”司機探出頭來。
我拉住王東離開馬路邊,沒進一旁的人行道,借助樹木掩映起來。
王東甩開我。還是有非常厲害的那些人,能迅速捕捉到蛛絲馬跡的人向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他們的目光是有傳染力的,更多人開始往這邊看。我壓低聲音對王東說,別他媽丟人現(xiàn)眼,想死的人根本不會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一個人悄不聲聲地就跳河了。王東大笑,走,我們?nèi)フ乙粭l河,我跳給你看。在這個城市里是沒有河的,只有市郊的那條麗河。王東沖到馬路邊上沖開過來的一輛出租車招手。我說你真是瘋了。他坐進車里,我想擠上去,但他一動不動,像是一道柵欄。我把門重重關(guān)上,坐到副駕位上去了。我說出小菁住的那個地方的名字,因為太近了,司機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以為我在開玩笑??墒浅诵≥寄抢铮夷馨衍嚿线@個瘋瘋癲癲的家伙扔到哪里去呢,他一定不肯說出自己住在哪兒。我給小菁打電話。這個當(dāng)兒,王東拉開車門下車了,又沖后面開來的出租車招手。我趕緊下來,跟著他一起上了后面的車。
“麗河?!边@回他搶先跟司機說。
我也不管他了,繼續(xù)給小菁打電話。但是這個可惡的女人居然關(guān)機了。在聽到語音提示的一瞬間,我拉開車門跳下車。我管你干什么?我心想。你跟我什么關(guān)系?你愛怎么樣隨便吧。王東也不看我,乘著車就離開了。這個混蛋!我只好又招了一輛車跟在后面,但很快就跟丟了。
我在從這個方向去的最近的一個灘頭那里下車,遠遠看到橋上站著一個人。我一面想著我憑什么要管他,一面又飛快地跑過去。他在我快要跑到他身邊的時候翻過欄桿,站到伸到河中央的橋基上去,反身抱住欄桿。我恨不得直接把他推下去。
我說你上來。他說他活著沒意思,要我不要管他。我說沒意思找意思去,找死算什么。他說他憋得慌。我說你先憋著,回家去,憋過今晚,明天想怎么著都行,就別在今晚,別當(dāng)著我的面。他說我還就當(dāng)著你的面了。我拿出手機,準(zhǔn)備報警。他竟然松開一只手使勁兒一探身,把我的手機搶走了,反身扔進了河里。
撲通!
我一把扯住他的衣領(lǐng),沖他吼,你去死吧!話音剛落他的身子就往河里倒了下去,臉上是無比驚懼的表情。
是我剛才動作太大了嗎?我扒住欄桿看他跌入閃著微光的河水中。接著我也跳了進去。但我根本找不到他。我聽見一些撲撲騰騰的水聲,但什么也看不見。我還屏氣在水下找了一會兒,什么也沒有。撲騰聲漸漸消失了。我慢慢游上岸,回身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離麗河上的那座橋很遠了,而另一邊,河面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也被閃動的水面托舉著,搖搖晃晃地飄遠了。
六
又冷又怕。
渾身濕透走在初夏深夜的寂靜中,我腳底生風(fēng),一心只想趕緊離開現(xiàn)場。這無邊的黑暗就是現(xiàn)場。我走啊走,怎么走都走不出去。是我害死了他。確鑿無疑。我還能回到自己家嗎?我的家就在這個地方,麗河,我從小生活的地方,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讓我走出去吧,走到安全之處。我不停地自說自話,終于找到了出口——我看到了垃圾場。這是一個巨大的坐標(biāo),母親住的地方在垃圾場的北部,我新搬去的地方在西部。我停下來,轉(zhuǎn)了個方向,朝著太陽落山的地方跑過去。
我哆哆嗦嗦回到自己的小屋,按亮頂燈讓光驅(qū)趕恐懼,效果甚微。我脫掉濕衣服鉆進被子里。但是我并沒有覺得自己真的停了下來。我依然在奔跑,被追趕。我把頭蒙住,重新回到暗無天日的現(xiàn)場。剛剛發(fā)生的一切又重新過了一遍。天哪。我從被子里探出頭,讓眼睛看到光亮。但我真正看見了什么?還是那些在黑暗中的事情。我備受煎熬,慢慢發(fā)起燒來。這樣一來我反倒覺得好受一些了。身體處在疾病之中時是極其渴望被吞噬掉的,不要慢,要快,一口下去,身體沒了,病痛沒了,世界清靜了。我突然明白,不能對抗,遇到黑暗就做好死掉的準(zhǔn)備,這樣就不會有沖突,就不會感到難受。我接受了這一點,縮作一團,任自己冷得像一塊冰,一心一意想要陽光幫助我消失。還有那種從骨頭中間產(chǎn)生的疼,蔓延開來,我期望更痛一些,再痛一些,痛到?jīng)]有我就了結(jié)了。我糊里糊涂地想,這是與此同時王東的感覺嗎?他在地獄中的感覺。他那樣的人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呢,他讓我產(chǎn)生與他同樣的感覺就是他必須入地獄的原因。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燒退下去了。我感覺到了餓。我起身把濕乎乎的被子翻了個面,堆在窗戶底下,讓陽光烘烤它。接著我去找吃的。我找到一包開了口的方便面,半包咸菜。我三口兩口吃下它們。我想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可家里只有一只買回來走了兩天就不再走的小鬧鐘。我看著它,感覺自己像個幽靈,在時間的溝隙中活著,卻又像死去了一樣。
我穿好衣服,先去找老段。
我去了老婆婆那里,跟她說我的電話丟了,里面存的電話號碼也都丟了。她認出就是我免費給她家刷的墻,很熱情。她說你看我這里,亮堂多了。我借她的電話打給老段。老段聽見是我,說,什么也別說,快來干活。
我一邊干活一邊跟他編,說我的手機被偷了,我跟小偷打了一架,傷得很厲害,只能在家躺著。老段看著我說,一個星期就能恢復(fù)成這樣,不錯。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問老段最近有沒有什么新聞。在我們之間,所謂新聞就是誰家的孩子從陽臺上掉下來了,誰被狗咬了發(fā)了狂犬病了,誰自殺被圍觀,還有,麗河又有浮尸了。
“沒有。”老段認真剔著牙。他的牙已經(jīng)爛光了。
收工以后我去找小菁,她不在家,我在上次王東等我們的電線桿那里等她。我一開始沒意識到那根電線桿就是王東站在旁邊等我們的電線桿,就很自然地站在那里。那個位置是進入小菁住的那幢樓的必經(jīng)之地,地勢也高,能看到遠遠走來的人,活脫脫是個瞭望塔。后來我看到小菁回來了,身邊還有個男的,就突然想到王東看到我們時的情景,立刻從電線桿邊彈開。我吞咽了一團吐沫,打起精神迎向小菁。小菁看到我,直接撲到身邊那個男人的懷里。
“你不是死了嗎?”她的眼珠都要掉出來了。
她像上次想打發(fā)我一樣想打發(fā)走身邊的那個男人。但他顯然比我有責(zé)任心。他雖然瘦小,但目光兇狠,看起來是個拼命三郎。我想起王東,暗暗驚訝小菁找的都是一類人。這個男人不答應(yīng)走,說不放心她,然后盯著我,暗暗挑釁。
“快走!”小菁沖他喊。他被她喊得一顫,身子松懈了,猶猶豫豫轉(zhuǎn)到路邊,在離我們大概十幾米遠的地方晃來晃去,就是不肯走。“走!”我補充喊了一聲。他應(yīng)該是咬了咬牙才走的,還回過頭來看了好幾眼。
“王東說你自殺了。”我們目送那個男人走遠了之后,小菁對我說。
我說不出話來了。
謝天謝地,我只能說謝天謝地,但又說不出口。我渾身發(fā)抖,眼淚流了一臉。王東沒有死,這個該死的,王八蛋,他沒有死。
小菁的臉早已變得鐵青,她一直捂著嘴巴,控制自己不要叫出聲來。
“王東怎么樣?”我好不容易平復(fù)下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他以為你死了?!?/p>
操!
“你真的沒事了?”小菁伸出手,豎起來,嘗試著觸摸我。
我推開她,問:“到底怎么回事?”
“這話要問你啊。”
“是王東要自殺,我去救他?!闭f這話我有點心虛,因為我當(dāng)時一點都不想救他。
“得了,”小菁說,“別編了,自殺是挺嚇人的,讓人覺得你這個人很沒用,但也沒必要為了挽回面子把自己說成救人的人。是因為我嗎?我對你是有好感,但從聽到你自殺開始就沒有了,我說這話你聽懂了沒有?自殺只會讓我覺得你沒用,讓我討厭你,不可能對我們兩個有什么好處,所以你以后也別老想著自殺了?!?/p>
“想自殺的是王東?!蔽壹绷恕?/p>
小菁背過身去,像是在運氣,然后猛地轉(zhuǎn)過來,說:“他才不會,別這么說他了?!彼A艘幌?,特別嚴肅地說:“別去找他,這事就到這兒,行嗎?你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嗎?你沒事吧,你被人救了對不對,你應(yīng)該去好好謝謝救你的人,其他的,說多了沒意思?!?/p>
確實沒意思。
連我為什么要來找小菁都變得不確定起來。我想我只是想知道王東的情況,現(xiàn)在我知道了,王東沒有死,我害怕被懷疑成殺人兇手的擔(dān)心完全沒有必要,我因為以為沒有救起他而產(chǎn)生的內(nèi)疚也理當(dāng)不復(fù)存在,天地已經(jīng)從我的心里抽出變形的腿腳,變成了舒展的,值得為它好好活著的可愛模樣。我們都活著,多好啊,我還想怎樣,小菁胡說幾句就讓她胡說吧,一點都不重要了。我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電線桿上的燈泡大亮,我的影子落在墻上,和小菁的粘在一起。我們兩個人再也不可能像影子似的離得那么近了。我一句話也不說就邁開了腳步。小菁在后面喊:
“再別那么沒用了!”
我回到垃圾場,打算通宵干活。
我一直在做的那件事情每一次有大的進展,都必定是以我糟糕的心情為前提,上一回是離開工廠。好在離開之前,我已經(jīng)想辦法借用廠里的水壓機做出了我所需要的最后一個模鍛件。相比這個,讓我糟糕算什么,反正已經(jīng)很糟糕了。
我拿出鑰匙,正要開門,卻聽到身后一陣響動。我轉(zhuǎn)過身來,貓師傅在走道昏黃的燈光下張大嘴巴,身子一晃,跌坐在地上。我趕緊跑過去扶起他。
“這一帶都傳開了,說你自殺了。”貓師傅盯著我,好像真的在辨認我,“你最好回家一趟,你家人都是這么以為的?!?/p>
七
我有多久沒見到我的母親了?她跟她的第二任丈夫住在麗河邊上,那一片全是外來人員,蓋滿了危房。我母親一定仍是披散著頭發(fā),也許還會扎一根發(fā)帶,不對,現(xiàn)在流行什么?那種酷似貓耳朵的發(fā)卡嗎?如果是,她便會戴上那個。她的身材一直很好,如果瘦就叫好的話,所以她一天到晚穿著裙子,短短的,壓在膝蓋上方即將露出內(nèi)褲的位置,腿上的長筒襪永遠都有一個到兩個破洞。她在麗河一帶很有名,人們都說她長得漂亮。這大概是因為我是她兒子,說話的人也不好意思在我面前說她不好看。他們還說她潑辣。這倒是真的,但我始終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好的評價。
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時,她正在張羅在我們住的那幢兩層小樓上加蓋一層。小樓簡易破舊,已經(jīng)搖搖欲墜了。幾個穿制服的在樓下叫她和那些幫忙的人停下。她直接扔了一塊磚頭下去。底下的人跳開后說你這是要人命啊,想坐牢?她說讓我坐牢那就得讓我犯事,你們誰愿意站著不動讓我試試?她一手抓住一塊磚,舉起來。那些人罵罵咧咧地走了。我從二樓下到一樓,在骯臟的沙發(fā)上找到帽子,戴好,走到戶外。母親在屋頂上說笑,看到我,她收起笑聲,扔下一塊磚頭,罵,養(yǎng)了個屁也不會放的。磚頭落在我前面一米左右的地方,我走快一步就能被砸中。我停了一下,也不看她,繼續(xù)往前走。那天是我到工廠報到的日子。工廠在城市的另一頭,包吃包住。我不是被招工,是主動投奔。三年來,我從來都是這么想的。
三年了。
連我自己想到這一點都覺得吃驚。我看到自家的房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三層,屋頂上晾著衣物,被風(fēng)吹得一擺一擺的。有人從二樓的臨街房間里探出頭來,看到我,不相信似的,定在一個姿勢上半天不動。那是我的繼父。一個啞巴。我跟他談不上感情,但彼此并不厭惡,可能是因為我在家也差不多像個啞巴一樣吧。他縮回頭,嗚嗚嗚響動著。不一會兒,我母親的頭就探出來了,她戴著兩側(cè)各有一個尖耳朵的大紅色發(fā)卡,眼睛瞇成一條線,跟臉上的皺紋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吹轿?,她順手摳下窗戶邊上翹起的墻皮,砸向我。
“你是人是鬼啊!”她拖著哭腔。
又有一個腦袋出現(xiàn)了,從另一扇窗戶那里,比母親更瘦,臉尖尖的,皮膚緊緊裹在骨頭上。她是那么年輕,卻顯得那么蒼老。她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她只在窗口晃了一下就躲開了。她幾乎不出門,覺得自己胖。其他人看見她都說,你已經(jīng)很瘦了。只有我說,哎呀,你怎么還是這么胖。她于是只跟我說話。我不知道她這個人內(nèi)在的邏輯是什么,我只是覺得她煩,隨便說了句反話而已。
我沖樓上喊:“你們聽到的都是假的。”
接下來我就不知道到底應(yīng)該往前走還是向后走了。我回來干什么呢?我沒有錢給他們,也沒有話跟他們說。但是我母親已經(jīng)跑下來了。她拉住我,仍拖著哭腔,說,你這個混蛋!我真是白白生了你啊,早知道今天,當(dāng)初就該把你扔進垃圾場,那里都是狗,到處找吃的,先讓你喂飽它們,我再隨便撿一條回來,隨便哪條回來也能沖我汪汪叫兩聲解悶啊。我被她拉進屋,按在堆滿雜物的沙發(fā)上。沙發(fā)已經(jīng)殘破不堪,好幾處翻出因為暴露而變得臟兮兮的海綿。母親轉(zhuǎn)眼不見了。啞巴繼父走過來,遞給我一杯水,飄飄裊裊冒著熱氣。我默默把水喝干,放下杯子。鄰居們聽到動靜都圍過來,站在門口,探頭探腦。有大膽的走進來,問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警察說你自殺了呢?我直接把那人推了出去。就是她,我想起來,曾經(jīng)對我母親說,這孩子看起來跟你不一樣,不說話,不知冷熱,但只要一動手,那就是另外一個你。我看了她一眼,作為對她的敏銳和大膽的回報,說,警察也有把事情搞錯的時候。然后把門關(guān)上。
繼父已經(jīng)開始收拾茶幾上的東西了,我知道,要吃飯了。他很快在收拾出來的一塊空地上擺上三個碗。我抬頭尋找母親。繼父指了指樓上。我走上砌在房間側(cè)邊的窄窄的水泥梯,來到二樓,在我的房間的隔壁,母親站在里面不停地說話。她說的大部分內(nèi)容我都聽過。從前我就躺在她旁邊,她看不到我,我卻能看到她,我在床邊的墻上鑿了一個孔,瞇著眼睛看她站在兩炷燭火前。
她說,你得逞了,你把他廢了,我跟他講不上一句話,你把我跟他的女兒廢了,我跟她講不上一句話,你把咱們兒子也廢了,我跟他也講不上一句話。你個王八羔子,你下了地倒輕松了,躺著,就只聽我跟你一個人講啊講。
繼父的舌頭是在他跟我母親親熱時被我父親逮到割下來的。母親曾經(jīng)在父親的遺像前嘮叨,說,你太狠了,要是把他那家伙割下來倒好了。這會兒,她還說,兒子回來了,他沒事。接著又回到原來的話上去了。
你得逞了,你把他廢了,我跟他講不上一句話,你把我跟他的女兒廢了,我跟她講不上一句話,你把咱們兒子也廢了,我跟他也講不上一句話。你個王八羔子,你下了地倒輕松了,躺著,就只聽我跟你一個人講啊講。
我從小孔上移開眼睛,這才看到妹妹站在門口,頭上戴著耳機??吹轿铱此杆僮唛_了。我走到門口,看到她的房間門大開,我走過去。里面的陳設(shè)還是老樣子,一張單人床,床單拖在地上足足有二十厘米,已經(jīng)變得跟水泥地板一樣黑了,一旁的桌子上堆滿了東西,有臟盤子和胡亂纏繞了幾下的跳繩,上面摞著各種雜志,《幸福》啊這些,雜志上又放了一只碗,碗里盛滿了新鮮的飯菜。這應(yīng)該是繼父剛送上來的。妹妹坐在床上,沖我招了招手。我走到她身邊,蹲下來。她臉上凸起的青筋看得我想流淚。她取下耳機,給我戴上。
又推開這扇籬笆小門,今天我歸回
不見媽媽往日淚水,不認我小妹妹
我摘掉耳機,扔到床上。
我把飯給妹妹端過來,放到她盤起的兩條腿中間。
“你可不能再吃了,”我說,“看你胖的。”
她立刻把碗端了起來。
我下到一樓,默默陪繼父吃完飯。母親還沒有下來。我站起來,沖繼父做了一個要走了的手勢。他點點頭。我走出來,輕輕把大門合上,站在懸在門口的壁燈下往上看。妹妹站在她的窗前,沖我揚了揚手中空蕩蕩的碗。
八
我又回到了垃圾場。
貓師傅問我都講清楚了?我說他們根本沒想搞清楚什么。你活著就是最清楚的啊,貓師傅說。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走到我的工作間。是的,工作間。我的。我一進去就能忘記我是誰。貓師傅說你得快點了,垃圾場要拆了,這里要建房子了。城市在擴大,那意味著將產(chǎn)生更多的垃圾,將會在更邊緣的位置建一個更大的垃圾場。我問貓師傅新垃圾場會建在哪里。貓師傅說那不是你我能操心的事。我突然感到很絕望。
我望著眼前自己的作品,那是一架飛機,已經(jīng)在調(diào)試階段了。
是真的,它是一架真正的飛機,不但我可以坐進機艙里,我旁邊還能再坐一個人??纯此募忓N狀機身,稍稍后掠的機翼和近似圓形的平尾,但凡懂點軍事的人都能看出來,它的原型是信天翁D型戰(zhàn)斗機。一戰(zhàn)時德軍憑借這種飛機干盡壞事,但后來也敗在這種飛機上,因為英國皇家飛行隊發(fā)奮圖強,只用了短短兩個月就造出了動力更強,加速更快,轉(zhuǎn)彎半徑更小的飛機。但那樣的飛機太難造了,我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拿信天翁下手。為了存放方便,我按比例改小了它的尺寸。
我找不到那么多木頭,又不會木工活兒,就放棄了它的標(biāo)志性技術(shù)——木制機身,改用膠合板。發(fā)動機是從工廠里拿回來的汽車發(fā)動機的次品,我把它修整了一下,使它更具威力。從我開始清理房間,四處搜尋可以買到的材料到目前,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五年,也就是說,我一進入技校就開始了這項計劃。我知道這很瘋狂。好像只是有一天,我問貓師傅想不想離開這里。他說太想了,但是怎么離開?我插翅難飛啊。我突然坐正,對他說,如果真的有架飛機可以載你飛呢?他說,別做夢了,小子。我從自己的一大堆藏書中找到一本教授飛機構(gòu)造的書,遞給貓師傅,說,你看,照這個做,應(yīng)該可以的。是的,就是從那天開始的。我從垃圾場上撿回的有關(guān)飛機的書可不止那一本,它們幫助了我。我一步步,從無到有,慢慢讓一架真正的飛機在我的工作間張開了翅膀。
“已經(jīng)可以了?!蔽覐念^到尾又檢查了一遍,弄到凌晨兩點多。
“是嗎?”貓師傅白天總打瞌睡,到了晚上卻睡不著,跟他的黑貓一起精神抖擻地在邊上看我。此刻他貓著腰,在飛機腹下鉆過來鉆過去,雜亂的頭發(fā)輕輕撫過機身。他看的都是些很偏的地方。
“明天咱們試試?”我揉著眼睛說。
“行不行???”貓師傅用手戳了戳機身,“感覺一戳就一個洞啊?!?/p>
“風(fēng)箏還是紙糊的呢。”
“風(fēng)箏又不坐人?!?/p>
“怕了?”
“怕?!?/p>
“怕你就看著,我自己飛?!?/p>
“那我也不放心。”
我和貓師傅走到外面,空氣中有很重的臭味,但我們早就習(xí)慣了。天上有明亮的星星。我打著哈欠,兩手交叉舉過頭頂,使勁往上伸,托著頭頂上那一片天空當(dāng)中的數(shù)個星星。風(fēng)吹過來,只扯了下我們的頭發(fā)就沒有了蹤影。我們同時聽到了一些動靜,從垃圾堆那里傳過來的。我知道那是有人在翻撿垃圾,就像當(dāng)年的我一樣。
這個點起來撿垃圾不會碰到垃圾頭,類似于丐幫幫主那樣的人,白天沒他允許不能進場撿垃圾,就算被允許了也得上供。深更半夜他便懶得管了。不過也少有人吃得了這種苦,忍困挨臭,打著手電在垃圾場上找貨。我小時候只要是需要用錢了,就半夜悄悄起來,在黑暗中走半個小時到垃圾場,翻找一兩個小時后,再走半個小時回家,把東西藏好后安心睡下,第二天曠半天課,找個隱蔽的地方查看收獲,該收藏的收藏,能賣的趕緊變現(xiàn)。后來我發(fā)現(xiàn),因為第二天早上上學(xué)時間早,我起來出門了母親他們還在床上,所以我晚上回不回來無所謂,這樣我就直接睡在貓師傅那兒了。他有天晚上睡不著,在垃圾場邊上轉(zhuǎn)悠,碰見剛從垃圾場上下來的我,見我手上拿了很多書,便料定我是個不一般的孩子??晌医K究還是讓他失望了,我做的飛機他都不敢坐。
“從哪里起飛呢?”貓師傅問我。
“就在這里啊,就是這?!蔽抑噶酥秆矍暗目盏?。
這個地方好是好,空曠,壞就壞在味道太大,想請人過來觀摩還得顧及人家愿不愿意來。最好的地方是學(xué)校的操場。我的體育成績不好,跑男子一千米回回落在最后,學(xué)校運動會我從來只有坐觀眾席的份。我特別羨慕能在場內(nèi)參加跑步比賽的同學(xué),英雄一樣,從起點到終點,一直牽動著眾人的視線。要是我能讓大家像開運動會那樣都坐在跑道外,我和我的飛機立在操場正中間,我在他們滿懷敬意的目光中駕駛飛機慢慢飛遠,那就牛掰了??蛇@根本做不到。主要是我怕即便想辦法把人都召集到一起了,到時候我卻飛不起來,就太糗了。
“好?!必垘煾嫡f。他又問:“什么時候呢?”
“明天上午睡覺,下午太陽太刺眼,到五六點的時候吧,太陽正落山,涼快?!?/p>
“好?!?/p>
九
第二天,當(dāng)我們想把飛機挪到院子里的時候,才傻了眼,工作間是倉庫隔出來的,開了個小門,就是一般居家的那種單開門,飛機根本不可能出去。
貓師傅又在飛機腹下鉆來鉆去,差不多十分鐘后,他決定破開墻,讓飛機從倉庫正門出去。
用榔頭砸墻的時候我們都挺興奮的。但是我們又忘了,倉庫里堆滿了東西,各種機械工具,日常用品,還有食物。里面有能讓垃圾場運作的全部物資。怎么辦?搬唄,搬出一個通道來。我們叫來一個運垃圾的司機師傅幫忙。但是這一天僅僅只做到了這個程度。我們于是祈禱當(dāng)晚和第二天不要下雨。老天還算給我們面子。到了第二天,我們也不睡懶覺了,哼哧哼哧挪位置。我們找了三個小拖車,分別托著飛機著地的三個轱轆,我和貓師傅一起喊著號子,同步移動,慢慢向倉庫大門靠近。還有一個臺階怎么辦?我們使勁壓著后面,讓飛機前面的兩個轱轆翹起來,使得它們所借助的拖車可以被抽掉,放到臺階下,接著我們再慢慢松開勁兒,讓轱轆再回到推車上。這樣機身是歪斜的,但依然能走。我們累得滿頭大汗,干到天黑,只得又等第二天。
第二天就好說了,就差飛了。
但是我前一晚一直睡不著,上午補覺也沒成,一個人躺在床上滾來滾去,就是睡不著。我的身體已經(jīng)盛不下我極欲飛行的心臟了。
快到中午吃飯的時間,貓師傅大聲叫我,我懶得搭理他,就沒應(yīng),沒曾想,接下來聽到的竟是老段的聲音。
他怎么摸來了?我昏昏沉沉從床上爬起來。老段捂著鼻子說三天了,到點見不到人,電話也沒有,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干了?我問他是怎么找到這兒來的。他說我報警了,說你失蹤了。我看了一眼貓師傅,他撫著腦門上僅剩的幾綹頭發(fā)暗自笑著。老段說是真的,派出所查了一下,說前些時候剛剛有人說你跳河自殺了,他們派人去打撈沒見到尸體,但后來你家人又過去說你沒事了。我找到你家去,你妹妹說你也許在這里。
我妹妹。原來她什么都知道。
老段緊接著發(fā)出驚叫:“還有人扔這玩意?”他盯著院子里的飛機,靠近它,撫摸它,圍著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這是我做的?!蔽液艿靡?。
“你做的?”
“是啊,我一會兒還要飛呢。”
“看來你是真的不想跟我干了?!?/p>
天氣又熱又干燥,到五點鐘,四下仍被耀眼的強光統(tǒng)治著。貓師傅建議吃了飯再說。我們就一起吃晚飯。老段一直捂著鼻子,吃飯的時候松開一下,往嘴巴里填點東西,又趕緊捂住。
我們快吃完的時候,我看到有人從太陽落山的方向走過來,影子落在飛機上。那兩個影子看起來猶猶豫豫。影子很快晃到我們跟前。
“小菁?”我吃了一驚。小菁身邊還站著王東。他們兩個都皺著眉頭,鼻子拱著,用皺起來的褶子阻擋密不透風(fēng)的惡臭。
一看清是王東,我的腿就彈弓一樣放出箭來。我跑向他,掄起胳膊,拳頭咚咚咚朝最要害的地方砸。王東躲閃不及,眼睛霎時青腫了,鼻子和嘴角鮮血直流。小菁尖叫著拉扯我,老段也上來幫忙,貓師傅轉(zhuǎn)到王東身后試著拖開他。我們很快被眾人分開。我大叫著繼續(xù)對著空氣揮舞拳頭。王東一聲不吭,把貓師傅遞上的毛巾整個蒙在臉上,象征性地來回擦。慢慢地,從毛巾后面?zhèn)鞒隹奁?,緊接是號啕聲。
“你個孫子!”我又跑向王東。貓師傅攔在中間。我跳起來罵王東:“你他媽想死不要拉上我!”
小菁突然不知道哪兒來的虎勁,竄到貓師傅身旁把他拽開,沖我喊:“去,打死他,一了百了,我也不用再管他了,他就是個禍害!”她一面說,一面自己轉(zhuǎn)過身去跳起來連摑了王東幾個嘴巴。他躲都不躲。
我冷靜下來,蹲到地上。
小菁迅速走過來,彎下腰扶著膝蓋,氣喘吁吁地對我說:“可是他活下來了,就讓他活下去吧?!?/p>
她額前的碎發(fā)浸在汗水中,眼睛里充盈著淚水。我本來以為她是一個無情的人。
我把臉別到一邊,固執(zhí)地說:“他活他的,關(guān)我什么事?!?/p>
“今天派出所的人來找他了,”小菁說,“說你家里人說的,你沒自殺,但是王東之前說親眼看著你跳河的,他們想問問清楚?!?/p>
“王東,”我沖王東喊,“你個孫子,你怎么跟他們說的?”
“他能怎么說,他萬不能讓事情翻個?!毙≥嫁D(zhuǎn)到我的側(cè)面,擋住我看王東的視線。王東仍然躲在毛巾后面哭泣。
“你能不能去跟他們說一下,說你確實是自殺,王東確實救過你,沒救上來,后來你自己游上岸的?!毙≥颊f,“不然事情到了工廠,王東就干不下去了?!?/p>
這是真的,工廠里幾千號人,各式各樣,各種心理,常有打架殺人和自殺的事發(fā)生,搞管理的三防五防,在廠里埋伏了很多眼線,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趕緊把相關(guān)人員辭掉,免得傾向變成事實。
我忘了這一層了。
十
我站起來,走向?qū)γ娴囊豢脴洹?/p>
經(jīng)過飛機的時候,我伸出左手輕輕拍了一下它。它回應(yīng)我砰砰聲。當(dāng)我站在樹下,我看到小菁也直起身子,眼巴巴望著我。王東從毛巾后露出一只眼睛偷偷觀察我的表情。老段拉架拉累了,松松垮垮坐在臺階上。貓師傅關(guān)切地跟著我走了幾步,看我只是想站在樹下,就停在飛機邊上。
沒問題啊。
我重新高興起來。他們不知不覺聚在一起了,來到這里,跟看運動會似的,我的飛機立在正中間,我將在他們滿懷敬意的目光中駕駛飛機慢慢飛遠……老天,我夢想成真了。我如此高興,在我高興的前提下,讓我做什么不可以呢。
王東激動地拿開毛巾,著一臉鼻涕眼淚和血,跑過來謝我。
“站住?!蔽覜_他做了一個推擋的手勢。我才是運動員,觀眾只能待在跑道外,沒有資格上場。
小菁很快把王東拉到她身邊站好,還比畫著提醒他他的臉有多難看。
我從他們身邊走過,繞到飛機前。貓師傅鼓起掌來。老段跟著鼓起來。小菁和王東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我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一眼小菁,拉開駕駛艙的門。小菁啊了一聲。我又回頭看了她一眼,抓起放在座位上的飛行帽,把眼鏡扣好。
小菁在眼鏡之外變得朦朧和美麗了。
她從灌木叢里扒出我時就是這個樣子。她喂我喝水,給我換藥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那時候我相信我在小菁身上發(fā)現(xiàn)了我母親所沒有的仁慈。母親難道不是世間所有女性的集合體嗎?我順理成章地?zé)o法與每一位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的女性長時間相處,她們就像碎玻璃一樣映照出相同的模糊且變態(tài)的影像。
小菁是一個例外。
不過我現(xiàn)在知道了,既然沒有絕對的孤立,就不會有絕對的連接,仁慈只是它本身,不會屬于任何人。仁慈偶爾降臨在某個人身上,但不會長久附著下去,它是游蕩的,從這個人身上跳到那個人身上,只不過對有些人它會垂青好幾次,而對另一些人,它根本就懶得搭理。小菁屬于前一種,我母親屬于后一種,而我,如果不是因為跟小菁有那么一段,就必然不會知道什么叫作仁慈。但仁慈顯然已經(jīng)離開了。我現(xiàn)在仍然站在從前,在一片垃圾之上。
我沖他們揮手。螺旋槳旋轉(zhuǎn)起來。我興奮極了。我看見他們?nèi)荚诤笸耍挥胸垘煾嫡驹谠?,抬起胳膊橫放在額前,擋住風(fēng),瞇起眼睛看我。
“來??!”我沖他招手。
他猶豫了一下,往前跨了一步,只一步就停了下來,只有旺盛的頭發(fā)繼續(xù)在風(fēng)中飛舞。他擺了擺手。
“來??!”我繼續(xù)沖他招手。
他又擺了擺手。
“來?。 蔽艺f。但飛機已經(jīng)離開地面了。
啊哈!真的可以!
我的心騰空而起。
我轉(zhuǎn)過頭來。我看到所有從地面伸出來伸向天空的長長短短的樹木、建筑,都顯得那么有限,那么力不從心。它們?nèi)腔疑?,沉默的大地一片迷蒙。而太陽就在我的前方,發(fā)出金色柔和的光芒,時長時短,變化多端。
我盯著前方,再也沒有轉(zhuǎn)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