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樣教育是我國道德教育的基本方法之一。在我國通過樹立榜樣來實施道德教育的歷史源遠流長。從古代的圣賢到“二十四孝”,從當代的雷鋒、焦裕祿到孔繁森、任長霞,再到連續(xù)18年“感動中國”人物的評選,“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這一命題成為教育者的集體無意識。但是,榜樣教育的作用并非是不證自明和毋庸置疑的,反觀當下榜樣教育實踐中的種種問題,我們應該對榜樣教育的作用進行根本性反思。
從詞源學的角度來看,“榜樣”的英文是“role model”,可以譯為角色模型,既有積極的角色模型,也有消極的角色模型,因此,“role model”是個中性詞。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對“榜”的解釋為“張貼的名單”,如光榮榜;對“樣”的解釋為“樣子”,如“樣品”等。從字面理解,“榜樣”就是張貼的名單中人物的樣子。“榜上有名”一詞既可用在值得大力提倡、讓民眾學習和仿效的人物身上;也可用在被通緝、捉拿的罪犯身上,以對民眾示以警醒。從這一角度來理解,既然“榜樣”一詞既有正面的榜樣,也有反面的榜樣,因此,“榜樣”是一個中性詞?,F(xiàn)實中,我們往往無限放大榜樣教育的示范功能、激勵功能等正向功能時,就會進入一種片面宣揚榜樣的誤區(qū),忘了宣揚榜樣的最初目的是改惡遷善。
政治區(qū)分敵、友,道德關(guān)涉善、惡,如何改惡遷善、如何使人向善是道德研究領(lǐng)域的重大問題。既然是“改惡”,那么首先便要尋求善惡的標準,“遷善”則意味著重新采納善的原則。但是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進一步將“榜樣”解釋為值得學習的好人或好事,這樣就轉(zhuǎn)變成為褒義詞。以他人的好思想、好行為來產(chǎn)生積極正面影響的榜樣教育,向人們展示出哪些思想和行為是應該學習的,榜樣身上展示了完美的道德“樣式”或者“模樣”。因為有這種“樣式”或者“模樣”的存在和展示,使得榜樣教育以生動、鮮活的道德案例為載體,把抽象的道德要求具體化,榜樣似一面鏡子似的讓人們見賢思齊,這就是榜樣教育被推崇的根本原因。但是,誠如康德所言:“對于道德而言,沒有什么比舉例說明更為有害的。”這是因為,歷史和經(jīng)驗中的榜樣,雖然其行為向人們展現(xiàn)了善的形象,卻對具體行為背后的道德法則構(gòu)成了極大的遮蔽,掩蓋了因敬重道德法則而使得行為與道德準則一致的關(guān)系,將個體內(nèi)在的道德尺度引向道德本質(zhì)之外,這樣的榜樣教育對個體道德品質(zhì)的形成只會是一種敗壞。
“我應當如何行動?”是每個人都要面對和解決的道德問題。個體的行動出自義務而不僅僅是符合義務,才能保證道德的純粹性。假如我只是根據(jù)外在的要求如此這般地做了,這種行為更多地是“符合”了道德,而不是真正的道德。一個人如果根本不理解或者不清楚道德法則,無論其行為是否符合道德的要求,他的行為本身并不真正體現(xiàn)道德法則的實質(zhì),因而不是真正的道德行為。向XX學習的榜樣教育,把個體的視域引向了榜樣的外部行為,而不是道德法則本身。在榜樣激勵下表現(xiàn)出來的某些具體道德行為,也許符合了道德的要求,但不一定發(fā)自內(nèi)心、順應道德法則,而是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目的。譬如,兒童為了學習拾金不昧,把自己的錢交給老師;“雷鋒日”敬老院的老人先后被洗了三四次澡。只管學習榜樣的表象,而不管為什么要這樣做或者有其他目的,“為道德而道德”的行為是非理性的,甚至是“偽善”的。只有當行為出于對道德法則的敬重,而不是出于對行為可能產(chǎn)生的結(jié)果之關(guān)切時,真正的道德實踐才得以可能。
道德發(fā)展心理學家科爾伯格指出:個體道德品質(zhì)的形成,主要由建立在邏輯推理能力基礎(chǔ)上的個體道德判斷發(fā)展水平與發(fā)展階段所決定,體現(xiàn)為一個由他律到自律的轉(zhuǎn)化過程。因而個體的成長不能僅僅滿足和止步于他律。從他律向自律轉(zhuǎn)化,需要有一個道德內(nèi)化過程,才能使外在的道德要求轉(zhuǎn)變?yōu)閭€體的道德品質(zhì)。道德內(nèi)化是一個復雜的過程,需要通過理性的啟迪來提高主體對道德原則的理解和道德規(guī)范的認同,將其內(nèi)化為自我內(nèi)心的道德法則,并依據(jù)這種法則,主動、自覺、自愿地遵從和踐履社會的道德原則和道德規(guī)范。因此,在道德教育中,應該讓個體從道德法則出發(fā),而非遵從習慣或外部強迫出發(fā)來做好事,即個體不僅僅是為了做好事而做好事,而是因為那樣做是好的才去做它。塑造榜樣,然后號召大家群起而學習之,這樣的榜樣教育是一種外爍的、他律的教育,既消解了道德主體自覺、自愿的情感和態(tài)度,又無法保證道德法則深刻注入個體的內(nèi)心,因此,在這種榜樣教育思路下實施的道德教育,其效果是非常值得懷疑的。
道德是人的理性本身為自己立法,道德教育的核心是個體道德意向從幼稚走向豐贍,從無知狀態(tài)邁向成熟狀態(tài),運用自己的理性形成對其內(nèi)在固有的道德法則的價值選擇和認同。認知、理解道德法則從而按照道德法則來行動,是個人道德理性成熟的標志。因此,有效的道德教育方法不是通過榜樣的機械灌輸,也不是通過溫情脈脈的勸說,而是致力于培養(yǎng)道德認知能力,理解道德法則,進行平等、開放的道德對話,形成道德選擇能力,使得道德規(guī)范得到內(nèi)心的承認,進而使得個體能夠選擇善、實踐善。
不是與某個榜樣的比較,而是與道德法則的對照,來判斷“我”的行為是否客觀地合乎道德的法則,而非遵從習慣或外部強迫出發(fā)來做好事。在與“法則”而不是“榜樣”比較時,善不但得以傳授,而且可以使“我”明善、審慎和高貴,讓心靈在道德上得到教化。這種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的道德自覺,帶給人一種善良、平和、溫潤如玉的真實感,消解了非理性的機械行為、居心叵測的功利算計,避免了流于世俗的“老好人”“偽君子”形象,真正使“我”成為一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人。
【樊改霞,西北師范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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