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記得是小學三年級,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學,于是抱膝坐在床上,望著窗外寂寂青山、遲遲春日,心里竟有一份巨大幽沉至今猶不能忘的凄涼。當時因為小,無法對自己說清楚那番因由,但那份痛,卻是記得的。
為什么痛呢?現在才懂,只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那里,而你偏不在,于是你癡癡地想,他們此刻在操場上追追打打嗎?他們在教室里挨罵嗎?他們到底在干什么?。坎还苁呛檬谴?,我想跟他們在一起啊!一起挨罵挨打都是好的?。?/p>
于是,開始喜歡點名,大清早,大家都坐得好好的,小臉還沒有開始臟,小手還沒有汗?jié)?,老師說:
“×××”
“在!”
正經而清脆,仿佛不是回答老師,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訴天地,告訴歷史,說,有一個孩子“在”這里。
回答“在”字,對我而言總是一種飽滿的幸福。
然后,長大了,不必被點名了,卻迷上旅行。每到山水勝處,總想舉起手來,像那個老是睜著好奇圓眼的孩子,回一聲:
“我在?!?/p>
“我在”和“某某到此一游”不同,后者張狂跋扈,目無余子,而說“我在”的仍是個清晨去上學的孩子,高高興興地回答長者的問題。
其實人與人之間,或為親情或為友情或為愛情,哪一種親密的情誼不能基于我在這里,剛好,你也在這里的前題?一切的愛,不就是“同在”的緣份嗎?就連神明,其所以神明,也無非由于“昔在、今在、恒在”,以及“無所不在”的特質。而身為一個人,我對自己“只能出現于這個時間和空間的局限”感到另一種可貴,仿佛我是拼圖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塊小形狀,單獨看,毫無意義,及至恰恰嵌在適當的時空,卻也是不可少的一塊。天神的存在是無始無終浩浩莽莽的無限,而我是此時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覺。
1983年9月我到香港教書,一日到超級市場去買些日用品,只見人潮涌動,米、油、罐頭、衛(wèi)生紙都被搶購一空。當天港幣與美金的比例跌至最低潮,已到了十與一之比。朋友都替我惋惜,因為薪水貶值等于減了薪。當時我望著快被搬空的超級市場,心里竟像疼惜的孩子一般地愛上這塊土地。我不是港督,不是黃華,左右不了港人的命運。但此刻,我站在這里,跟締造了經濟奇跡的香港的中國人在一起。而我,仍能應邀在中文系里教古典詩,至少有半年的時間,我可以跟這些可敬的同胞并肩,不能做救星,只是“在一起”,只是跟年輕的孩子一起回歸于故國的文化。一九九七年,香港的命運會如何?我不知道,只知道曾有一個秋天,我在那里,不是觀光客,是“在”那里。
這輩子從來沒喝得那么多,大約是一瓶啤酒吧,那是端午節(jié)的晚上,在澎湖的小離島。為了紀念屈原,漁人那一天不出海,小學校長陪著我們和家長會的朋友吃飯,對著仰著脖子的敬酒者你很難說“不”。他們喝酒的樣子和我習見的學院人士大不相同,幾杯下肚,忽然紅上臉來,原來酒的力量竟是這么大的。起先,那些寬闊黧黑的臉不免不自覺地有一份面對臺北人和讀書人的卑抑,但一喝了酒,竟人人急著說起話來,說他們沒有淡水的日子怎么苦,說淡水管如何修好了又壞了,說他們寧可傾家蕩產,也不要天天開船到別的島上去搬運淡水……
而他們嘴里所說的淡水,在臺北人看來,也不過是咸澀難咽的怪味水罷了———只是于他們卻是遙不可及的美夢。
我們原來只是想去捐書,只是想為孩子們設置閱覽室,沒有料到他們紅著臉粗著脖子叫嚷的卻是水!這個島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鳥嶼,巖岸是黑得發(fā)亮的玄武石組成的。浪大時,水珠會跳過教室直落到操場上來,澄瑩的藍波里有珍貴的丁香魚,此刻餐桌上則是酥炸的海膽,鮮美的小鱔……然而這樣一個島,卻沒有淡水……
我能為他們做什么?在舉杯共飲的黃昏,也許什么都不能,但至少我在這里,在傾聽,在思索我能做的事……
讀書,也是一種“在”。
有一年,到圖書館去,翻一本《春在堂筆記》,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紅綢精裝的封面,打開封底一看,竟然從來也沒人借閱過,真是“古來圣賢皆寂寞”?。⌒哪钜粍?,便把書借回家去。書在,春在,但也要讀者在才行??!我的讀書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面對作者的精魄。對我而言,李賀是隨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時刻,我會說:“我在這里,來給我念那首《苦晝短》吧!念‘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讀那首韋應物的《調笑令》的時候,我會輕輕地念:“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币幻嬗X得自己就是那從唐朝一直狂弛至今不停的戰(zhàn)馬,不,也許不是馬,只是一股激情,被美所迷,被莽莽黃沙和胭脂紅的落日所震懾,因而心緒萬千,不知所止的激情。
看書的時候,書上總有綽綽人影,其中有我,我總在那里。
選自《歲月在,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