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其文(黎族)
在海南的鄉(xiāng)村,房子與房子之間,村道與田野之隔,河畔和海灣處,都可見到筆直或略有彎曲的椰子樹。炊煙飄不過的樹干上結下時間的痂,夕陽被椰子樹的葉子過濾,老人則在一棵高大的榕樹下如水牛般反芻人生;早耕的村民踏著晨露走向田地,散落于田地中的椰子樹照看著晨昏;河畔旁和海灣處的椰子樹在風中盡量將自己的身影伸向沙灘和水中,任由細軟的沙子堆積,任潮汐洗蕩。這是我對椰樹及椰樹相連的事物的詩意記憶,而它所賦予的內(nèi)在精神實質,直到后來才被我所認識,并深入骨子,伴隨一生。
我曾想,一棵椰子樹如同一個人,幾棵椰子樹在一起便是一個家。就好像當年父親送我離開下排溪村到武漢求學時,他指著一棵椰子樹對我說,人得像椰樹那樣,把根扎在泥土里,走得再遠,也不會輕易倒下。
這句話直到今年的大年三十,父親還在以他的方式提醒著我。父親囑咐我拿副對聯(lián)和一些春條回老家貼,也順便回去看看。當時他正在殺一只雞,母親在準備供奉祖先的用菜。在他的這句話里,我讀懂了他的另一層意思。
老家現(xiàn)已不居住,庭院里也長出了不少雜草,墻體裂縫增多,屋瓦也愈加松動。當我打開堂屋已是銹跡斑斑的門鎖時,那扇用椰子木制作的將近三十年的房門,看上去它還依然堅固。門板上椰子木深褐色的纖維,被風雨吹打出的痕跡,像一張張親人的面孔,固守著這塊出生之地。我站在堂屋里,看著頭頂上用椰子木制作的房梁和椽條,它們還在支撐著這間瓦房,支撐著一個家族的歷史。
據(jù)父親回憶,這座瓦房是我爺爺所建,已有七十多年的歷史,當時父親還未成家。當年家里較窮,磚瓦是爺爺東挪西借從村里的磚瓦廠運來,支撐房子的構建是椰子木。一直到1989年那三場臺風后的第二年父親才將房頂進行了翻新。那年連續(xù)刮了三場臺風,房頂?shù)耐咂慌_風掀了一大半,椰子木制作的椽條也折斷了好幾條,父親站在滿地泥水的房里,看著臺風過后的天空,看著還未完全折斷的椽條,滿臉愁容。那時候我還小,還未懂得父親內(nèi)心的傷痛,而是跑到庭院里追逐著低矮飛行的紅蜻蜓,跑到椰子園里尋找在臺風中掉落的椰子。
那年的第一場臺風是在傍晚來臨,聽村里的人說有十二級。臺風來臨前,到處都是紅蜻蜓,遠處的天空變得昏紅,風夾著大雨從四面八方拍打著墻壁、瓦片、芭蕉葉和二十多米高的椰子樹。在昏暗的天色下,椰子樹的樹葉隨著風的方向甩動,樹干被風扭得彎曲,然后再挺起,看上去要被折斷的樣子。由于我家院子前面的芭蕉園里有兩棵約三十米高的椰子樹,父親擔心這兩棵椰子樹要是被臺風折斷必定砸到堂屋,于是父親和母親商量要把我倆兄弟送到同祖的伯父家避風,但我倆兄弟執(zhí)意不愿離開父母,他們看著我們央求的眼神,最終還是放棄了送我們?nèi)ケ茱L的念頭。
天越來越黑,整個下排溪村已經(jīng)斷電,看不見椰子樹的影子,整個村莊似乎淹沒在風雨的呼嘯聲里。父親穿著雨衣將堂屋的門鎖著,并找來鐵絲綁著木棍橫架門中間,他試圖不讓半點看不見的風從任何的縫隙中鉆進房里。后來父親打著手電筒照了下芭蕉園里的椰子樹,他想透過手電筒的光線看清風向,雨點在這些光線里肆意地飛舞,亂竄,像驚慌失措的村民。母親將我兄弟倆安頓在低矮的廚房里,并找來用椰子樹制作的條凳和床板安了一張床,囑咐我倆睡在床底下。說完他們便從外面把廚房的門緊緊地關住了。
我們在漆黑的廚房里,看到手電筒的光線在庭院里閃動。風越來越大,似乎整個世界都在臺風的呼嘯聲里,連暴雨打在瓦片上的聲音都聽不到,整個村莊的房屋都在緊緊地抱著泥土,椰子樹及所有的樹木都在風雨中艱難地度過漫長的黑夜。
第二天早上,父親把緊拴的廚房門打開,我們從廚房里出來,看到了被臺風洗劫的芭蕉園、吹落的瓦片、吹倒的一堵墻和被雨淋透的父母。地上還堆放著不少椰子,所幸的是芭蕉園里的那兩棵約三十米高的椰子樹沒有被臺風折斷,它們依然挺立在那里,碎裂的椰子葉在低垂著。下著小雨的天空,透徹,明亮。
1991年的秋天,父親將堂屋的房頂進行了修繕,那年我七歲,在我的記憶里,這是一件大事。當年由于沒錢買松木,父親花了兩百多塊錢跟村委會買了幾棵椰子樹用于制作房梁、椽條、房門和門檻。將一棵椰子樹制作成房梁、椽條、房門和門檻的過程,是父親幾兄弟一同拿斧頭砍椰子樹、拿刀削樹干、拿刨子刨這些構件的過程。二十多年以后,當我站在堂屋里,我不知道這座房子還能支撐多久,還能抵御多少場臺風,但我知道它終有一天會倒塌,誰也阻止不了。于是,當我再次面對這些房梁、椽條等構件時,如同面對著一個個親人。
爺爺在他所建的房子里走過了一生。用父親的話說,椰子老了,它就會掉落,就會掉落在椰子樹的腳下。當我看著爺爺干癟的身體時,讓我想到小時候我們常到椰子林里撿椰子葉回來燒水煮飯,看著椰子葉在火灶中死去的樣子。想到爺爺在雨季點著用椰棕編織成的火索,一邊拿火索去燙他那雙起水泡發(fā)癢的腳底板,一邊跟我們講當年鬧饑荒時,他跟家族里的祖父們偷爬上椰子樹摘下拳頭那么大的椰子,然后拿來刨絲就著一兩把米,在一個大鍋里煮,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歲月。每次他跟我們講述這段歷史時,都會有意停頓下來,看著我們。
已經(jīng)記不清爺爺是在哪一年承包了椰子島上的近百棵椰子樹,父親又是在哪一年轉賣給了別人。但在我的印象里,父親會從椰子島上摘回老的椰子,母親常常挑著刨開椰棕后的椰子到縣城賣,幾毛錢一個,在元宵節(jié)期間會貴點,那時家家戶戶都要弄像彎月般的“口角糍粑”。賣剩下的椰子,母親會刨椰子絲放在剛煮好的米飯里攪拌,然后捏成椰子飯團,我們會拿著椰子飯團坐在門檻上吃,或者放在用椰子殼制作成的碗里吃,這樣的吃法倒成了二十多年后的奢望。
父親現(xiàn)在開始后悔當年把椰子島上的椰子樹轉賣給別人的決定,我安慰父親說,那是迫于生計。其實,我知道父親后悔更多的是,少了對椰樹的依托。也少了從老家到椰子島這約一公里的路程。
椰子島,在陵河的下游,距離入??诩s幾百米,六平方公里的島嶼被河水四面環(huán)繞著,島上椰林密布,許多年前還有人走出來的一條條小路,現(xiàn)在已被葳蕤的灌木叢所覆蓋。灘涂邊彎著身軀的椰子樹用它頑強的生命力迎接著潮水的漲退,在傍晚時分遠望著炊煙四起的下排溪村。一到晚上,椰子島寂靜得像一座荒島,白天椰子樹恣意伸展的枝葉,掛于枝頭一簇簇的椰子,如睡夢中的人在回憶溫暖的陽光,傾聽著潮汐和漁夫竹竿擊水的聲音和維系著被生活所眷顧的村莊。
當我再次劃著船登上椰子島時,椰子島和椰子樹迎面走來的親切感,讓我想起,當年父親劃著一條小船到島上摘椰子的情景,那時我們兄弟倆一個會坐在船頭,一個坐在船尾,母親坐在船中央,水波被父親用椰子樹木板制作的劃槳帶動,那一道道波紋如同椰子樹的樹葉在風中搖曳的樣子,靈動而真實。而父親看上去則像一棵椰子樹的枝干般厚實、堅韌。
那種親切感,如同現(xiàn)在我面對著老家那扇用椰子木制作的房門,并被它所感召著,一扇門和一座房子,一棵椰子樹和一個島所賦予的力量,在我看來,遠遠大于時間,持久于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