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有的世界

左中美（彝族）

1

“走了那么遠/我們?nèi)ふ乙槐K燈 你說/它在窗簾后面/被純白的墻壁圍繞/從黃昏遷來的野花/將變成另一種顏色 走了那么遠/我們?nèi)ふ乙槐K燈 你說/它在一個小站上/注視著周圍的荒草/讓列車靜靜馳過/帶走溫和的記憶 走了那么遠/我們?nèi)ふ乙槐K燈 你說/它就在大海旁邊/像金桔那么美麗/所有喜歡它的孩子/都將在早晨長大 走了那么遠/我們?nèi)ふ乙槐K燈”（顧城 《我們?nèi)ふ乙槐K燈》）

陵河詩社“為人民讀詩”第一期，時間：四月十八日，周二，晚上八時半；場地：陵水復(fù)合藝術(shù)館；主持人：劉秋生。主題——尋找。公元2017年的這個四月，農(nóng)歷丁酉年三月二十一日，在亙古流淌的陵水河畔，春天帶著幾許1600多年前會稽山陰的那個春天的氣息，將一群人聚集在一起，開啟了一段尋找詩歌、并且被詩歌尋找的路途。一路尋找，他們一路誦讀，將他們與詩歌的相互發(fā)現(xiàn)，大聲誦讀出來，給每一個側(cè)耳傾聽的人。

“到哪里去尋找這樣的一朵花/它的花香不會從自己的身上抖落到 哪里去尋找這樣的一條路/它說不通向任何地方/但沒有什么地方不可抵達 到哪里去尋找這樣的一棵樹/葉子落光了仍高舉著天空”（徐勇《尋找》）四月，這個在縣城一隅的安靜的院子里，許多花正走到春天的正中，在陽光和不時進來的河風里明媚地開放，它們的隱約的花香，在白天以及夜晚無聲地裊娜，輕輕縈回在這方靜寧的院子里。在院子一角的墻腳下，并排靠著三把漆面斑駁、視感有若油畫的靠背椅。椅子空著，白天的時候，它們尋找陽光；安靜的夜晚，它們尋找星光以及月色；在某一個淡泊的午后，它們在尋找一個人，等著他走進來，坐到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尋找頭頂?shù)奶炜眨蛘邔ふ易约?。在椅子后面青灰色的壁墻上，是三幅攝影圖片，左邊的一幅上是層層跌落的瀑布，飛珠淺玉，側(cè)耳靠近，仿佛鏗然有聲；中間一幅是明凈的海灣，海水青藍，海邊的沙岸有著陽光的色調(diào)；在右的一幅，是被一角黃色的焦岸襯托出的無限深邃、幽藍、浩瀚的大海——在尋找著無盡的天空，以及時光?！懊恳欢螌ふ叶己茏杂?大地尋找生命/天空尋找太陽 每一段尋找都很孤單/小路尋找平原/人群尋找聚散”（云勝 《尋找》）

那個名叫云勝的自由和孤單尋找的詩人，我在去年深秋的時候見過他。那時候，還沒有這間復(fù)合藝術(shù)館，我在離現(xiàn)在的復(fù)合藝術(shù)館大約五十米的陵河詩社的小院里見到他，他在這里放牧著許多書，還有一院子的花草，放牧著詩歌，茶，還有季節(jié)。后來在座談會上，以及晚飯桌上，兩次再遇見他。這個不多說話的年輕人，除了寫詩，他還做許多事。“我對自己的任務(wù)就是做出新的東東來，每時，每天，每月，每年，你想想，這里面要有多少嘗試和失敗。”沒有人知道，他曾經(jīng)走過了怎樣的尋找以及嘗試的路途，卻見他，終于沿著一條路，找向那片溫暖的故鄉(xiāng)：“我要回到陵水，和母親去散步，和小舅去踩河邊的石子路。我還有很多視頻要拍一拍。我想陪父親在午覺后一起寫字和畫國畫，上頂樓種白菜，幫姨丈修他的年久的電腦，開車和周老師去鄉(xiāng)間吹風和看美景?！彼氡刂溃切╋L和美景，從來沒有撇下過他。

風不會撇下一個想念他的孩子。在陵河的岸上，風吹著人們的頭發(fā)，將椰子樹的碧綠的葉子不斷地往一面吹過去，將河水吹皺，將傍晚時天邊的金粉色的云團不斷地收攏再吹散，吹著時間，以及河水，一天一天地往前走。

五月十一日，“為人民讀詩”第二期：再聽海的聲音。

六月二十三日，“為人民讀詩”第三期：詩輕輕，歌輕輕。

七月二十八日，“為人民讀詩”第四期：那一場不負責任的夢?！霸赴哑鄾雠c美麗，都揉進夢的詩句里。許你鐵馬冰河的勇氣。”

“為人民讀詩”著名詩人走進陵水專場的畫報，背景是一段青古的磚墻，墻下的地上，綠草在泥土和石塊間蔓延。墻前間距相等的綠樹，將青磚的墻面劃分出一個一個相等的空間，有人在上面用白灰的底框書寫了紅色的標語。而此時此刻，更多的綠樹以及這標語的更多的內(nèi)容都遠遠退隱到了畫面和時光之外，唯余一棵完整可見的綠樹，在它的兩側(cè)，落著兩個干凈的白底紅字：人，民。

遇見一首詩，意味什么？詩人王夢瑤說：相遇不過/恰逢一個可以共享的時空 而重要的是/我們都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她把自己的詩集名為《我愿為你收集來時的星光，為你做一輪太陽》。

為人民讀詩，用詩的聲音，聚集起所有愿意傾聽的耳朵。“其實就如這般，和你在同一城市里，偶爾能一起聽聽同一種聲音?！?/p>

2

——一棵樹，不管如何生長，它都根植于土地。（李其文）

從復(fù)合藝術(shù)館的正門進去，右手邊“7”字形的隔墻下，依著墻腳，筑了一方同樣“7”字形的淺池，寬不過兩尺，深不盈尺許。在“7”字長柄的大約三分之二處，靠墻置了一只半抱大的古色陶甕，淺淺的池水剛浸到甕身的五分之二處。陶甕的口上，置一只深太陽色、脖上帶面片狀小耳的陶瓶，在這陶瓶里，育養(yǎng)了一叢銅錢草，碧綠的莖葉覆滿瓶口，顯出營養(yǎng)充足和旺盛生長的模樣。在一叢碧綠的下面，一支白色的根須悄悄從瓶口探出來，貼著瓶身，像一條出走的小河般蜿蜒向下，若是，它一直往下走，就會到達瓶底與甕口之間那一縫窄窄的、上弦月般的縫隙，而后，探進陶甕的深處，在里面，遇見另一個未知的世界。

除了置于水中的陶甕，在這小池里，還游了幾尾小小的青魚，于冬日靜寧的午后，在這“7”字形的水域里來回輕盈地游弋。它們或是從“7”字長柄的末端處出發(fā)，向前游走，到陶甕旁，側(cè)身穿過陶甕與池壁之間窄窄的通道，往前進入開闊地，而后，一路游到“7”字的頂端；又或者，從“7”字的起始處出發(fā)，平游過來，之后轉(zhuǎn)過直角，來到陶甕處，再穿過甕旁，一路游到“7”字的末端。小小的魚兒，它們樂于這樣的行游。而在淺淺的池面上，則游了幾多狀若黃魚兒的竹葉，隨著行游的小魚帶動池水，它們便極細微地隨水游動著。

在離“7”字直角處約一尺的池岸上，一片方形的水泥板，被青苔以肉眼不能察覺的緩慢速度無聲地濡染了邊角，在它的上面，又有兩盆葉子，分別養(yǎng)在一只若漫畫般的古拙的陶茶壺和一只缽狀的玻璃小缸里。養(yǎng)在陶茶壺里的依然是銅錢草，卻沒有像池中陶瓶里的那一叢那樣碧綠地覆滿瓶口，而是像一頭被風吹向一側(cè)的頭發(fā)，整叢地向著壺把的尾端處伸出壺口外，使得那一只陶壺露出了整整三分之二個壺面。養(yǎng)在玻璃缸里的一盆，說不出叫什么名字，莖綠白、彎曲而長，有著桃形的葉片。兩盆葉子均在清水里抽出了許多細白的根須，一絲一縷，竟伸展著無聲的日月。

那將黃魚兒一樣的葉片飄落于小池里的竹子，生長在復(fù)合藝術(shù)館最里面院子的一角，有風時，一篷翠綠的竹子被風撥弄得窸窣有聲。院子的地上亦落了幾許干葉。有極少數(shù)的葉片被風帶著，翻墻越屋，飄落到了最外面院子墻根下的小池里，成為青魚的游伴。

小青魚，銅錢草，竹子，三角梅，還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復(fù)合藝術(shù)館一共三進小院，在這里面，至少生長有數(shù)十種植物。而在與藝術(shù)館相隔大約五十米的陵河詩社的小院門外，一株枝葉葳蕤的榕樹，在冬天飄拂下無數(shù)粉色和白色的氣根，在午后的風里，不停地來回飄搖。竹編大門虛掩的院內(nèi)，仍然是一盆一盆茂盛生長的植物，在不斷前來的季節(jié)里，一遍一遍開花，長葉。

——你能夠看見，許多事物，它們自在地在這里生長。比如，這院子里的一切；比如，在街旁、在陵水河的兩岸滿目可見的椰子樹；比如雞蛋花和白色的三角梅；比如詩歌；比如詩人；比如，以一條河流的名字命名的詩刊以及詩社。

那些生發(fā)于這片土地的詩歌，它們描摹這片土地的高山與大河，頌揚這片土地的季節(jié)與收獲，歌吟這片土地上葳蕤的生命，且瞻望這片土地的隱約可見的明天。那些生長于這片土地的詩人，他們借由詩歌，一歲一歲，將自己融入這片被陵水河亙古滋養(yǎng)的古老大地。仲福，李其文，楊明衍，鄭紀鵬，周凌風，云勝，李一葉，王謹宇，李仁盛，王欣慕，王良瑞，劉秋生，陳有龍……仲福寫三月，大海的表情，父親在山上，山上的芒草花，時間深處。李其文寫有光的池塘，一只漁船，蘆葦，黃昏，云朵，往開闊地去。鄭紀鵬寫“他給我穿的袍子又寬又長”。王欣慕寫不同方向的云，路過的夢。周凌風寫一片陽光落在身上，致秋天，鳥窩，炊煙，去野外。王謹宇寫初春的陽光，天空如此高遠，山崗之外，此外，他還寫黑夜是一只飛鳥?！帮L聲打開一條河流的信仰/黃昏掠過水面/以隱退的姿態(tài)抵達輕慢的內(nèi)心 一些事物在這個時空終結(jié)生命/比如案板上跳動的鮮魚/比如火燒云 比如/暮晚的夕光 比如愛 天色繼續(xù)黯淡/只有炊煙做出最后的挽留/黑夜是一只飛鳥/它將帶走塵世的負重 繁雜/和低于鄉(xiāng)愁的疼痛”

這些人，他們將自己深植于這片故土，就像這土地上生長的每一種生命。所以，他們“把一株草當成親人/給它起一個乳名/給它跟我一樣的姓氏/并告訴它——我們都有共同的出生地”（李其文 《出生地》）

紅磚墻，竹編門，在冬天里飄拂下無數(shù)氣根的榕樹，三角梅，紅掌，銅錢草，青苔，竹子，青魚，陶甕，以及風和月光

——其實就如這般，和你在同一片大地上，偶爾能一起聽聽同一種聲音。

3

“午后是靜謐的，像一個孩童的睡眠/風吹打著慵懶的時空/一切緩慢下來，生命仿佛停息許久/田野上燃燒的火苗，向四處/升騰起濃煙的憂傷……”

陳有龍抱著一把吉他，坐在臺上的一只凳子上，彈唱著這一首《天空如此高遠》。在他的近前，是一支插在支架上的麥克風，與他隔著不足兩米寬的臺下，安靜地坐了許多人。在他的左手邊，凳子上同樣坐了一個和他一樣的年輕人，將一只長相有若音箱的方形器物置于兩腿之間，稍俯著身，和著他的歌，用兩只手在這器物的正前面上上下拍打出類似于鼓聲的音節(jié)。

而陳有龍，他似乎并不看著面前的麥克風，也不看向臺下，亦不看向兩側(cè)或是頭頂或是別的什么地方，人們唯獨聽見他的吉他聲和歌聲，在安靜中四處彌漫。“流云飄忽/大地比樹影還要安逸/斜落在陽光里的鳥鳴/讓這個被水浸泡的下午/在天黑之前/具有詩一樣飛翔的高度……”在他的左手邊，那有若鼓聲的節(jié)拍一直應(yīng)和著他。更左邊是高高的大玻璃窗，窗下是許多碧綠的椰子樹，在椰子樹之外，是靜靜流淌的陵水河，到了這里，陵水河離入海口已經(jīng)不遠了，寬闊的河面在冬日上午的陽光下，泛著青白的波光。

《天空如此高遠》《飄啊飄》《我們走了多久》《再見舊時光》《流浪》《出發(fā)》《秋日的某一天》……你看見，這些由陵河詩社的成員們用他們寫下的詩譜曲而成的歌，沿著一條在血脈里的歸鄉(xiāng)之路，回到了詩在最初出發(fā)時的本意：將詩以歌?！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薄耙坝新荩懵朵哔?。有美一人，清揚婉兮?！睌?shù)千年來，漢語里所有那些最美好的詩句，一直都有著歌的動人韻律，在不盡的時光長河里，綿遠流淌。

——他們其實常常這樣地歌唱，又或者說，他們一直都在這樣地歌唱，在陵河詩社的小院里，在復(fù)合藝術(shù)館最里面那個小院的窄窄的臺子上，在這座城市里的某一間書吧，在清晨，在午后，在傍晚，在星光下，在春天，在秋日。他們將生命和行走寫成詩，把詩唱成歌，唱給陵水河，唱給吊羅山，唱給椰樹林，唱給那些美麗的星光，唱給這方育養(yǎng)他們的土地，唱給生命中那些美好的夢想以及過往。一首詩，一把吉他，一只鼓，在這方藍色的天空下，樸質(zhì)的大地，是永遠為他們敞開的舞臺。

事實上，一直以來，他們的歌唱，從未曾止于詩和音樂。書法，繪畫，攝影，設(shè)計，藝術(shù)制作……他們對這片天空和大地的歌唱無處不在。陵水詩群詩歌選《出生地》，以及同名為《出生地》的首屆陵水復(fù)合藝術(shù)展，便是他們在這同一片天空下的一次次集體的歌吟。

詩社成員云勝——我還要一再地寫到他——這個陵水河的孩子，他歌唱這片天空和大地的方式，包括寫詩，譜曲，寫字，攝影，設(shè)計，做詩刊，以及拍電影。他給許多人免費寫字和做設(shè)計，“胡不飛”，“潘思成”，“何詩恬”，“霸道哥”，“老鍋煮茶”……“何詩恬”，這是一個年輕的父親給自己一歲的女兒向云勝請的字，這三個字，它們將陪伴著一個小小的孩子一天天長大，甚至，陪伴著她，和她一起慢慢變老。云勝的個人詩刊，名為《1996》，每一本出來，不叫第幾期，而被叫作第幾刊?！?996》第十三刊的封面上，黃黃的陽光有著秋天的質(zhì)感，一個孩子站在一棵古樹旁的兩袋泥土之上，腳穿一雙涼鞋，踮腳仰頭，在翹望樹冠之外城市的天空。他還免費為人們拍全家福，照片上的那些全家福，一門數(shù)代，十幾人乃至幾十人，在親情日漸離散的年代，用鏡頭，記錄下那些不能散去的血脈與親情。另外，云勝還拍電影，他拍攝的紀實電影，為這片陵水河流過的大地，留下了它在某一些時間點上的清晰的面容。

在同樣名為《出生地》的復(fù)合藝術(shù)展作品集里，攝影人郭學(xué)忠的攝影作品，被統(tǒng)一命名為《你的樣子》。照片是黑白的。站在老屋門口石階前、穿著花裙子和塑料涼鞋的女孩，在門內(nèi)從高腳方桌前走過的家狗，向外開著的門旁斜倚著一把半禿的笤帚；一對留守的小兄妹，對著鏡頭，哥哥高高抬起頭，顯出桀傲的樣子，而妹妹的笑容像一朵干凈的雞蛋花一樣燦爛；相互搭著肩背的鄉(xiāng)村四少年，站在村中的道路上，那畫面，有著幾許七八十年代的電影的氣息，在他們的身后，是一個時代的村莊。在這些攝影作品的下面，作者寫下這樣一段話：每次出發(fā)，都是絕有的遇見。穿過了無數(shù)的窗邊美景，和手邊的樹，出門就是成片的稻田，還有一座座大山，那邊原本沒有方向，因為你們，我有了指引。稻田邊的你，微笑看著我，你的樣子，你的每一次笑容，都像極了我的女兒。我希望，我們的每一次到來和遇見，不是改變什么，而是，能讓你們記住什么。在他的黑白的鏡頭下，還有舊自行車，以及盛開的細碎的花。他說：他們記憶中的片段如同白紙一般，用詩句一點一點的記錄，遇見的人，說過的話，未曾遇見的人，曾經(jīng)說過的話

——其實就如這般，和你在同一片天空下，偶爾能一起聽聽同一種聲音。

4

看到那一幅童話風格的繪本畫，使我一下想起多年前讀過的幾米的那些書，《照相本子》《123 木頭人》《我的心中每天開出一朵花》《又寂寞又美好》《向左走向右走》《月亮忘記了》……幾米的那些繪本書，正是這樣的童話的風格，記得的是，那些畫的畫面大多簡單，色彩總是很素淡，在那些圖畫里，大多彌漫著淡淡的憂傷，獨自坐在秋千上的女孩，提著傘走在空闊無人的大街上的男子，安靜的森林，薄薄的半彎月亮，孤獨的小木屋，樹上的貓頭鷹，在無人處兀自開敗的花。月光是清涼的，貓頭鷹睜著孤獨的眼睛。

面前的這幅繪本畫，它在復(fù)合藝術(shù)展作品集《出生地》里——是唯一的一幅繪本。畫面的色彩有紅、黑、白三色，紅和黑是畫上去的，白的部分是在底色上用紅或黑勾出來的，整個畫面的視感，是那種豐富的、快樂的感覺。因為構(gòu)圖的關(guān)系，整幅畫看上去可以分開為上、下兩個部分——為此，剛開始的時候，我把它們錯看成了兩幅圖。在畫面的上半部分里，有飄拂著枝條的柳樹，熊（是熊么？），蘋果形的鐘表，飛著的海豚，搭著梯子上太陽的兔子，奧特曼和向日葵，螞蟻和蘑菇和瓢蟲，恐龍和蝌蚪，還有人，還有螃蟹，還有許多花草和樹子。在圖畫間以及畫面上的空白地帶，用黑筆寫了一段一段橫的、豎的、斜的密密麻麻的文字，好多段的下面劃了粗粗的紅線。我和爸爸。你是誰。我的中秋節(jié)。愛在天空。媽媽快來啊。一定要把壞蟹修好。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人的心像一顆塵埃。有誰來買我的火柴，將一根根希望點燃。美是我們對付這個世界最強大的武器，強強，你是強大的。

在畫面的下半部分里，文字是一個整塊，放在整幅畫的下截，占了畫面的五分之一高，讀起來是媽媽寫給強強的?！昂⒆樱澜缭俨豢?，你也要畫出美好，你美好，世界即美好。美好原本是長在我們心里的莊稼啊，雨露潤，見風長，裝滿倉，心里有美好的莊稼，即是我們的天堂?！苯酉聛?，后面的話像是別人說的了：強強的畫不僅是用色彩充盈童年的記憶，也豐富了他對現(xiàn)實世界的傾訴與□□（這里有兩個字看不清），更是我們對付世界的強大武器。我希望，強強和媽媽一起堅強成長……整塊文字是豎著從右向左寫過來的，從一只袋鼠（是袋鼠么？）的身后出發(fā)，一行一行，走到了一只貓頭鷹的身后，之后，過了貓頭鷹，再一路向前寫，最后，越過一只瓶身上畫了山峰和水滴的礦泉水瓶子，又寫了最后的兩行半。如果除去袋鼠、貓頭鷹和礦泉水瓶子，整塊文字的樣子，恰像復(fù)合藝術(shù)館第一進小院迎門正墻上掛著的那一幅《蘭亭集序》拓本殘碑。在文字塊的頭上，是一排發(fā)出新芽的樹，里面有一只鳥媽媽，和一只飛向鳥媽媽的小鳥。

“讓我們心平氣靜，慢慢走進一個孩子的世界，走進每個人在童年都曾擁有過的、未被現(xiàn)實世界腐蝕的夢境?！痹谀菈K文字的中間，那個畫了這幅繪本的名叫康學(xué)儒的作者這樣說——我想，這一定是他出發(fā)時的本意?！皨寢尶靵戆?！”春天來了！

不要再總是一個人坐著發(fā)呆。春天來了，我們?nèi)タ戳鴺?，我們?nèi)タ次浵?，我們?nèi)タ创蠛樱覀內(nèi)タ呆~，我們?nèi)タ春＃催@海的澄碧的春天藍。我們?nèi)タ催@個僅有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河水緩緩流過大地，流過日出月落，春夏秋冬，村莊將孩子一茬一茬地育養(yǎng)長大，城市的一隅長出詩歌以及詩人，人們的腦海里長出美好的夢想，諳于音律的人們像把脈那樣把摸出它的高音和低音，彈琴和打鼓的人彈奏出它的清朗的韻律，手拿畫筆的人，描畫出在它上面的各種事物，以及它們的童話般的色彩。樹木長出新芽，小鳥飛向媽媽。

在陵水復(fù)合藝術(shù)館第二進小院的墻壁上掛著的眾多“創(chuàng)作基地”的牌子，注釋了那些無聲的召喚。繪本，童話，書法，油畫，水墨，攝影，全家福，小說，詩歌，電影，詩刊《1996》，陵河水詩樂集，吉他，鋼琴，院門外的榕樹，院子里的樹木和花草，淺池里的陶甕和小青魚——它們，無一不是這召喚的組成部分。

從北往南，走椰林南干道，經(jīng)北斗小學(xué)，到達橫向的陵文路；沿陵文路往西走一段，有一間鋼筋店，從鋼筋店往南，到達陵河詩社——這是畫在《出生地》最后一頁上的前往陵河詩社的路線圖。在路線圖的下面，有“重要提示”：“①詩社路口有家鋼筋店。②詩社門口紅磚墻，竹子大門?！?/p>

“你美好，世界即美好。美好原本是長在我們心里的莊稼啊，雨露潤，見風長，裝滿倉。”冬日午后的陽光，照著紅磚墻和竹子的大門，照見這世界的溫暖的召喚，召喚詩歌，召喚童話，召喚如詩歌和童話般簡潔、明凈的愛，美，以及祝福

——其實就如這般，和你在這個僅有的世界里，偶爾能一起聽聽同一種美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