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白族)
“世界上所有的水都相通”
從飛機的舷窗向下看,海水隔著云霧,海南島的面影若隱若現(xiàn)。與其說島嶼在海水上漂浮,不如說海水托舉著島嶼,就像深沉的天幕托舉著群星。我想起李安執(zhí)導(dǎo)的電影《少年P(guān)I的奇幻漂流》,在蒼茫大海上孤獨漂流的少年,就在饑寒難耐要絕望的時辰,遇到了一座夜晚會發(fā)光的島嶼。在大海中漂浮的島嶼——對于一個詩人而言,這是一個絕妙的隱喻,因其隔絕,因其神秘,也因其以水為媒介與世界相通。
夏日抵達海南陵水,分界洲以它獨特的“南北分界”迎接了我。山陰處雨水如迷路之羚,活潑潑率性落下;而山陽處陽光掀開椰林的衣角,輕快地與浪花嬉戲,打濕了的衣裳很快就曬干了。冬日再次隨浪花顛簸到分界洲島的時候,大海收斂了它的怒波,它像那些在馬戲團受馴的海豚一樣,溫柔地翻騰,引來天南地北的游客陣陣擊掌贊嘆。
這是避寒度假的勝地,人類的遷徙好似候鳥。是呵,每一種生命都懷有追求溫暖和光源的天性,這是一種本能的熱愛。也正是如此,在地球上與海南島相似緯度的地方,都不曾寂寞,它們吞吐接納著大量的游客。他們當(dāng)中有悠閑度假的人,也有匆忙的過客。而我們當(dāng)中的人,有的來自高山雪域,有的來自平原河谷,也有的來自燈火徹夜不眠的城市。我們流著不同民族的血,說著互不相通的母語,而在陵水的椰樹底下,我們用以辨認彼此是同類的密碼就是文學(xué)。英國詩人約翰·多恩曾寫過著名的詩句:“沒有一個人是一座孤島”,而水,就是島嶼通往島嶼,島嶼通往大陸的途徑。人類之“水”,有時是語言和文字,有時是音樂和舞蹈,有時是建筑和科技,有時是那些默然無聲的行跡。
和眾多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在島嶼上行走,我們零星地談?wù)摷亦l(xiāng)、熱帶植被、文學(xué)、博物館里瓷器的朝代……我感到這本身就是一首詩,它灌滿了來自遙遠地域的音律,它承擔(dān)了我們每個人從各自民族那里繼承來的血緣和口音。我愉快地用云南官話與普米族作家魯諾迪基、彝族作家左中美聊著天,心想,多好啊,海水一定聽懂了我們的西南邊地;也一定聽懂了我們方言中的雪山和風(fēng)聲。我們所寫下的每一行詩,每一篇文章,不就是想要像海水一樣,彌合岬角的隙縫,浸潤焦灼的土地,同時去勘探勾連那些海水深處和暗處的世界嗎?
在珊瑚博物館,回族作家石彥偉與我說起了那些從沉船中打撈起的瓷器殘骸,有一種來自波斯工藝的藍色,被稱為“回回藍”?!盎鼗厮{”這個稱謂讓我怦然心動。雖然我對瓷器和文物打撈的歷史所知甚少,但我深知就在這海底,還埋藏著無數(shù)秘語,它們瑰麗迷人,承載了歷史上人們的物質(zhì)、文化交流,也偶爾向后人吐露那些人類心智的精妙瞬間。只有在這種吉光片羽的交匯中,你會認識到人的美好和有限,也會意識到我們行走的價值和意義,正如博爾赫斯所言:“我寫作,是為了流逝的歲月使我心安。”
“天擦黑的時候,我感到大海是一劑嗎啡”
一座島嶼不可能沒有詩意,即使是少年P(guān)I在兇險莫測的漂流中偶然發(fā)現(xiàn)的島嶼,雖然布滿了食人花和來歷不明的怪獸,也依然擁有讓人心醉神迷的詩意。在陵水,詩歌是顯在的一種植被:它在一座叫做“陵水復(fù)合藝術(shù)館”的屋頂上;它在“陵河詩社”的一群年輕人的詩行和吉他上;它也在每一棵釋迦樹、冬瓜木、三角梅枝椏上。
夏天,我曾在陵水復(fù)合藝術(shù)館朗誦過我的詩句:“天擦黑的時候,我感到大海是一劑嗎啡”(《潮騷》)。其時,我和一群來自五湖四海的詩人正坐在滿月的院子里,樹影燈影參差,我們的語調(diào)沾染著海水的咸味。之前從海上人家的漁排歸來,海水的波濤閃爍,像巨大黑魚背上的鱗片。幾乎每個詩人都受到過海的感召和啟示,都動用過海水和島嶼的意象,詩人們在朗讀時,我神思恍惚,感到了一種狀似阿米亥詩歌中所說的久違的“寧靜的快樂”。這種快樂,不僅僅是此刻的清閑和歡聚,更是目睹和參與了水上、岸上人家的艱辛勞作;試圖理解和完善那些破碎船只和旅程的,像一個歸家的游子一樣沉浸過世俗悲歡的寧靜,和快樂。
這種快樂,我在賣檳榔的黎族姑娘羞澀的笑容上見過;也在黎族老人吹響的樹葉葉片上聽到過。當(dāng)好客的黎族人拉起我們跳舞,那舞步就是快樂的同義詞,你可以在踩錯的節(jié)拍上去感受他們還在這片潮熱的土地上,自顧自地生活;那些外來的事物并沒有改變他們心上的椰林、漁排、晨昏日暮,潮漲潮落。
就在少數(shù)民族作家們將別的頭一夜,我也為大家讀起了我的《出生地》,我讀到那個“一個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樣多的藏區(qū)”,對于那里的人而言,海上的風(fēng)景是陌生的,海上的生活也是陌生的?!八麄兘虝乙恍┘妓嚕菫榱俗屛医K生不去使用它們”,身居內(nèi)陸,他們并未教過我打造船只、潛水游泳、躲避海水和風(fēng)暴的技藝,但是他們從高山和懸崖中理解過人類迥異的生存,“他們還說,人應(yīng)像火焰一樣去愛,是為了灰燼不必復(fù)燃”;我從他們的心性中體會到他們的內(nèi)心何嘗不是一面波瀾壯闊的大海,那里也許有我終身無法習(xí)得的技藝和無法參透的風(fēng)景,但一定有我傾其一生可以去仰仗的榮光——那就是生活本身,最偉大的詩意。
在高山和平原寫作是幸福的,在島嶼寫作也是幸福的。這種幸福就像牽?;ㄅ罎M藝術(shù)館的屋頂,有雨水順著青色苔蘚覆蓋的瓦片滴落下來;也像我們在岸上撿拾細小的貝殼,再把那些擱淺的幼蟹拋回海水。這種幸福,還像我們還回到各自的居住地和出生地,但是海水已經(jīng)滲透在我們的心靈之中,我們相信,那些浪花一定會反復(fù)涌動,帶給我們新的詩意。有朝一日,它們還會塑造出我們內(nèi)心的汪洋和溝壑。
“我們正在為塵埃和海水的重量爭論不休”
我喜歡坐在飛機上俯瞰大海和海上的島嶼,特別是云層尚未完全散去的高度和天氣。經(jīng)常會想起古人,他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視角去觀察自己生活過的星球,但是他們用腳步丈量著大地,用他們的智慧開辟水路,通往另外的板塊和陸地。他們有“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的胸襟,也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情愫。面對大海,他們肯定想象過煙波渺渺的遠處,是否會有島嶼和大陸。他們也曾以萬分的勇氣,遠渡重洋,創(chuàng)造了人類探索史上的偉大史詩,譬如哥倫布,譬如鄭和。
他們一定也曾站在黑暗的海上,仰望星空。他們是否會想到他們的后代,在千百年后,會在高空俯望他們遠行過的海域?每一代人對海懷有的迷惑、熱望和恐懼是不一樣的,但正是這樣的不同,創(chuàng)造了每一代人的歷史。當(dāng)我們反芻那些歷史中的遠洋,也會獲得新的啟示。
前陣子陳凱歌的新片《妖貓傳》上映,故事本身倒是乏善可陳,讓我留意的是這本書的原著是一位日本作家,夢枕貘;而原著是一本叫做《沙門空?!返钠婊眯≌f。小說中記述了一個涉海到大唐來的日本法師的故事。沙門空海卻有其人,而且在日本歷史上是一個傳奇人物。他曾前來大唐求取密宗真經(jīng),在海上顛簸數(shù)日,又在大唐悉心鉆研,他只用兩年的時間便完成了原本需要數(shù)十年修習(xí)的佛法,后來他回歸日本創(chuàng)立了密教真言宗,弘揚佛法,是日本佛法的一代大師。是不是會讓人聯(lián)想起中國六次東渡的鑒真和尚?海,在現(xiàn)實的生涯中是一道未知的、難以穿越的關(guān)隘,它又像一種修習(xí)中充滿了困難和誘惑的隱喻,只有通過它的考驗,才能通往真經(jīng)所在。然而,相較于深沉似海的歷史,人類這樣艱難的求索和旅途,只不過滄海一粟,像塵埃一樣的瞬時,縱使它在龐大的歷史中熠熠閃光,也只是人類光輝的彈指須臾——也許,這也正是佛法的精髓,如夢如幻影,如露亦如電。在至高的秩序中,它讓你明白肉身之短促,光陰之浩茫,也讓人更加清醒地看待我們所經(jīng)過的生活,所從事的工作,所能領(lǐng)會的要義。
當(dāng)飛機再一次掠過三亞邊沿,我側(cè)臉往下,看見了潔白的三面觀音像。南海觀音,靜靜佇立在海上,數(shù)十年來,她聽過來自世界各地的祈禱和傾訴,她了解人內(nèi)心的苦楚和悲懷,她低眉慈目,接納著所有人群聚散。臺灣作家朱天文曾在《荒人手記》中問道,“你知道菩薩為什么低眉嗎?”她認為菩薩低眉,是怕與世人的目光對上。然而,對于那些需要求告、需要傾訴的眾生,菩薩是否真的在凝視他們也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內(nèi)心獲得的慰藉和皈依。就像在海上漂流的人,哪怕他已經(jīng)獲得了非凡的航海經(jīng)驗,也總是期待有岸可依。
就像少年P(guān)I一樣,他始終在尋找可以泊船回家的海岸。他在海上那種生死未卜、讓人絕望的漂流教會他相信自己,那是求生的本能,也是人在海天蒼茫中唯一可以獲救的可能。他也曾在風(fēng)暴中跪下,向上帝禱告,不知道他的上帝是否真的聽到了他的呼喊,并用一方海岸應(yīng)答了他。在那些被放逐、被遺棄的時刻,人是否還能保存著頑強的信念,這也許也是上帝的試煉吧?
當(dāng)機翼轉(zhuǎn)向,我已經(jīng)看不清身下的大海,三面觀音留在那水煙處,善男信女依舊摩肩接踵。云濤滾滾,迎接我的又是被人類塑造了多年的陸地,在夜晚,能看到城市燈火通明四通八達,猶如天空中眾多星座的倒影。飛機愈下降,燈火的走向愈清晰,甚至能辨認出最南端的一線光脈,通向珠江入???。
——我知道,就要到家了。家在城市之中,如一座島嶼在大海之上,打開它的燈,猶如翻開的一本書的扉頁。它呼吸,像一首詩歌中的停頓。而海,海在輕輕搖蕩,在島嶼和陸地周圍,在紙頁之間,在每一次的際遇之中。
注釋:
“世界上所有的水都相通”;“天擦黑的時候,我感到大海是一劑嗎啡”;“我們正在為塵埃和海水的重量爭論不休”;分別出自作者本人詩歌《疑惑》《潮騷》《博物館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