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詩紀事》識小

嬰　寧

新編《清詩紀事》二十二卷，皇皇一千萬言，較之先此問世、紀事止于順治、康熙兩朝的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可謂遠勝。然以其篇幅至巨而難免有法眼未到者，因拈取一二，“識小”而已。

據(jù)此編“凡例”，條目排列順序為：詩人簡歷——姓名、字號、籍貫、科名、官職、謚號、著作情況。而“鄧邦述”條下云：“字孝先，號群碧，又號漚夢，江蘇江寧人。有《群碧樓詩草》?！毕落泝稍姡瑑H存其句。據(jù)蘇精《近代藏書三十家》，鄧邦述字孝先，號正，又號漚夢，光緒二十四年戊戌科進士，授職翰林院編修。清朝的官，做到吉林民政司使。有詩四卷，曰《群碧樓詩鈔》。群碧樓乃其藏書之所，因得宋刊本《李群玉集》和《碧云集》而名。陳聲聰《兼于閣詩話》曾錄《詩鈔》首數(shù)篇有關(guān)臺灣史事之作，詩下皆有注，存事頗多，風(fēng)俗、民情、變亂，及光緒間臺灣中日之戰(zhàn)，邱逢甲不肯亡臺，自為大將軍，擁唐景崧為總統(tǒng)，宣告獨立等事，并皆有記?！都o事》于此處似太疏略。

又“趙熙”條下僅錄鄭逸梅語：“趙香宋與其師胡孝溥唱和，詩計一百三十余首，全用明信片寫寄，為集中所未收。”未載原信。按此一束信札，系一九一六年所作，按時序容當(dāng)不入此編，但其中品詩論文，追懷詩友交情者，亦頗關(guān)晚清故實，似可依本書收錄體例，擇要錄入。如“李生日記成新著，儷語清妍日萬言。詩力不如湘叟勁，倒流三峽詞源?！弊⒃唬骸霸娇z日記最勝，聞作駢語，能不起草，對客滔滔。然湘綺詩格力迥勝。李與王皆先生(指胡)友也。”再如“老鶩宣南四印居，幽禽嘖嘖雨疏疏。春山忽墮前朝夢，兩帙銅駝陌上書?！毕伦ⅲ骸鞍胩辽F四印齋，后為居，又為羅癭公居，熙曾起詩社其中，梁星海前輩集瘞鶴銘榜曰：前后王朱詞仙之宅。宣統(tǒng)辛亥熙游嵩山，半塘子官汴，遺書數(shù)十種，半塘詩學(xué)至深，然所作似猶遜鄭大鶴也。”(詳王石士《趙香宋的未刊詩》，《藝林叢錄》第七編)

“夏孫桐”條，收其廣和居感舊絕句六首，下引郭則《十朝詩乘》語。按這一組詩作于一九二九年，以其涉及清代事，自不妨采錄，但宜注明。又原詩題作“廣和居酒肆已歷百年，昔時京僚南士所聚也，今殊寥落。伯以余盤桓于斯最久，屬記舊聞，為賦七絕，伯書之以貽肆中”。每首詩下皆有自注，郭氏之言即簡括其注語而成，自不及原注詳備。如第七首：“四十年來萬事非，閉關(guān)頌酒代餐薇。黃公壚畔重經(jīng)過，嵇阮徒悲舊侶稀?！弊⒃疲骸坝喙饩w丁亥始寓京，繆藝風(fēng)、柚岑、朱古微、余壽平、徐芷帆、養(yǎng)吾、劉式甫諸君居皆相近，無三日不至。庚子后秦宥橫、王病山、李亦元過從最密。滄桑之后，惟余與宥橫復(fù)來，其墓亦宿草。近時王書衡、章曼仙、邵伯尚偶招作夜談，每話舊游，慨嘆不置?！毖耘筝吔挥紊踉敚嗉o事難得之資料，此編若據(jù)原作補入，則“凡例”所云“并從總集、別集中補充若干內(nèi)容重要而詩話筆記等失載的紀事詩歌”一款，正可得以落實。

近人陳聲聰?shù)摹都嬗陂w詩話》是一部具見識力之作，于清末民初人之存作作月旦評，平允而有卓見。如“人境廬”一則云，“詩畢竟是軟性文學(xué)，其閑情歌詠、溫柔美之作，亦復(fù)不少。”因錄其所愛賞之作《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一節(jié)，曰“即就此首段觀之，敘其兒時曾祖母偏愛情景如掬，真寫得出，不特取樂府古詩之神，而且?guī)в猩礁枰馕?，宜其為杰作也?！薄肚逶娂o事》“黃遵憲”條下所錄雖富，卻恰恰未及其“軟性文學(xué)”的一面。又“將軍高唱大江東”一則，書徐樹錚事，并錄其留日時所為抒懷之作，存詩存人，皆可謂有徵(按徐氏有《視昔軒遺稿》五卷)。又《松鄰遺集》一則，紀吳昌綬所為詩，云其詩作多關(guān)善本，與藝風(fēng)、藏園唱和者居多，“其詩清異，注則多關(guān)藝林掌故，尤可貴，允為錢塘吳氏繡谷后勁”(按吳氏有《松鄰遺集》十卷)。而徐、吳兩家均為《清詩紀事》所未收。其它可取之處尚多，惜《紀事》于此著無一擇錄。近人錢基博《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中論人論詩，并有精到之言，如論王樹，《紀事》所錄僅四家，而錢著論列切要，適有四家所未及者?！都o事》失采，可惜。

“俞陛云”條，列其所著《蜀詩紀》之名，而不錄詩。按此集亦詩亦文，征塵所及，非僅湖光山色，且多關(guān)掌故，正不妨蕞錄一二。

閩人何德剛，光緒三年丁丑科進士，久為部郎，曾將其所親歷，托諸吟韻，成《郎潛憶舊》三十二首，詩下附注，亦紀事之作，《清詩紀事》未收。

“錢振篁”條，《紀事》錄《夢苕庵詩話》“頃寄余《乙亥存稿》一冊”云云，按乙亥為一九三五年，詩之所詠亦甲戌、乙亥間事，依此編體例，詩與紀事似皆不當(dāng)闌入?！皸钤鋈潯睏l，錄汗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錄》語：“昀谷老人乙丑八月嘗過余宣南寓廬，寫示其重陽一首”云云，按乙丑為一九二五年，重陽詩所詠也不涉清代事。亦同此失。

《紀事》所收之人，于撰著一項，多有疏漏。如夏孫桐《觀所尚齋文存》七卷，朱祖謀《村語業(yè)》三卷，周樹?！渡蛴^齋詩》六卷，王仁堪《王蘇州遺書》十二卷，闊普通武《尺五園詩草》八卷，等等。

此外，《紀事》一編二十二卷，既無人名、別號、室名、篇名等各類索引，亦不備列引用書目，甚且總目也無。乃依朝代而分列目錄，人則依科名先后第次。即熟諳有清一代近三百年史事者，怕亦未必熟記此編所收五千余人之科第年代，遑論其他?！胺怖庇衷疲骸扒迥┰姼柩约懊駠g事，與清代有密切關(guān)涉者，間亦采錄。”竟似清詩有預(yù)言繼世事者，措語殊未安。更如“文廷式”條下，錄陳散原《文道希先生遺詩序》：“葉君玉甫復(fù)搜刊君遺詩若干卷，以君朋輩故舊僅存者莫余若屬序其端”，“莫余若”三字打一人名線，豈不可怪。

《清詩紀事》篇幅過巨，而編撰不易，想主編甚難一一細校。今亦不及通覽，僅閱光宣朝四卷，草草過目，略陳涓埃，或為溟渤泰岱之所不讓歟。

(《清詩紀事》，錢仲聯(lián)主編，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七月版，399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