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貴文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jìn)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cè)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將進(jìn)酒》
李白的《將進(jìn)酒》無疑可以作為中國古典詩歌“緣情”說最好的注腳之一。因此,論者多從情感基調(diào)上予以定位。歷來意見大致有三。一曰:太白此歌豪放極點(清·王堯衢《古唐詩合解》);一曰:一篇主意,全在“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兩句(明·周敬、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第三種意見我稱之為“復(fù)合說”,即認(rèn)為此詩以豪放為主調(diào),但同時也流露出人生易老、及時行樂之雜音。今人或持此說。在我看來,前兩種說法固然有失偏頗,但第三種也值得商榷。我甚至認(rèn)為,對于《將進(jìn)酒》這樣的作品,此類定位在根本上都是徒勞無益,因為該詩的妙處正在于“矛盾”——人類與自然、個人與社會之間的矛盾引發(fā)了詩人人生選擇的矛盾。對此,他竭力予以排解,但最終連他的排解本身也陷入了矛盾。所有這些矛盾之對立面互相糾纏,難分難解,詩人的情感激流在其中左沖右突、逆轉(zhuǎn)反復(fù)而終于無從宣泄,最后匯集聚合而為驚天巨浪,蘊(yùn)蓄著巨大的情感能量,從而撼人心魄。
詩篇起首四句通常被看作一個整體,原因即如清人章燮所言:以天上之水比人生之壽,皆去而不返也。這很容易讓人想起《論語》中的句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以流水比時間并非李白首創(chuàng),但他不僅能夠成功地化用而且有自己出色的創(chuàng)新:將“川”擴(kuò)展成“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將“逝者”置換成“白發(fā)”的“朝如青絲暮成雪”。借流水之奔騰與發(fā)色之速變將生命的易逝性寫得形象可感,流水與人壽之“去而不返”之同一性也因此而更為凸顯,這是成功的襲舊;將奔流之水與悲嘆之人并置對列,于流水與人生的同一之外又發(fā)現(xiàn)其矛盾,則是精彩的創(chuàng)新。流水與人生的矛盾不僅表現(xiàn)為流水永恒與人生易逝的對立,更表現(xiàn)為同樣面對“去而不返”,可流水無言,而人卻悲傷不已。一個“悲”字不僅生動地畫出了對鏡自傷者的鮮明形象,更深刻地揭示了人與自然之間的根本差異:人具有其特有的時間意識。它使人成為了人,但也同時注定了人類的不幸。不難想象,人的時間意識正是在看過自然界無數(shù)次春去冬來與人類數(shù)不清的生死更替之后才獲得的。人們從草木榮枯、人類生死的背后捕捉到了那無影無形卻又無處不在的“時間”,可得到的第一份禮物卻是生命的悲劇意識。時間的不可重復(fù)讓人意識到了人死不能復(fù)生,而自然的無始無終又不能不讓人感到人類生命的過于短暫。這樣,詩人就別具匠心地以高天、大海與悲嘆之人構(gòu)建出一個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圖式。在這一圖式之中,人類生命的有限與自然空間的巨大、時間的無垠就形成了尖銳的矛盾:人類渴望與天地同在但又自知終不可得。這一矛盾不僅構(gòu)成該詩所謂“萬古愁”的本質(zhì)內(nèi)核,也構(gòu)成本詩所有其他矛盾的最終源頭。
正是從自然永恒而人生有限這一矛盾出發(fā),詩人才諄諄地勸世并勸己: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與月亮的永恒(詩人在《把酒問月》中詠嘆: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相比,人生無疑太過短促,更何況還是得意時少失意時多,為了讓生命變得更為充盈,怎能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盡情歡樂的機(jī)會!但這又引出了新的矛盾。因為詩人清楚地知道,“盡歡”不僅要以“得意”作為前提,而且還需要“金樽”與“美酒”相助。然而他“得意”嗎?答案卻很有點讓人喪氣:天生我材必有用——“得意”會來的,不過它目前還是虛擬的“將來時態(tài)”?!氨M歡”因前提條件被懸置而變得飄渺起來。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就是沽酒買樽需要金錢,可詩人目下肯定是囊中羞澀,中氣不足,不然他何以要說“千金散盡還復(fù)來”?表面地看,“千金散盡”讓人覺得詩人依然是一如既往地一擲干金,豪氣沖天。但仔細(xì)想想,你就不難從中品味出幾分苦澀,幾分沉重:詩人敢于將“千金散盡”乃是因為他相信它“還復(fù)來”,而金錢的“復(fù)來”又是以自己的“有用”作為基本前提?!氨M歡”“千金”與“有用”之間互相依存,但反過來則是明顯的矛盾:沒“用”就難得“千金”,沒有“千金”自然也就無以“盡歡”。
而另一方面, 自然永恒與人生有限之間的矛盾激起的則是詩人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且聽他“與君歌一曲”: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這兩句甚是耐人尋味,“鐘鼓饌玉”當(dāng)然是借指物質(zhì)財富,是與“有用”相伴生的東西,也是“盡歡”的一個必要條件,可詩人緊接著就以“不足貴”三字對它予以徹底的否定。但既然富貴于我如浮云,有用無用應(yīng)該也就無所謂,他為何又要“但愿長醉不復(fù)醒”?這一矛盾透露出“有用”對于詩人除了意味著富貴肯定還另有他意。接下來的“古來圣賢皆寂寞”乃點題之筆。何謂圣賢?當(dāng)然是指那些能夠經(jīng)國濟(jì)世的有用之人。如果說“盡歡”只能實現(xiàn)個體生命的快樂本能,那么成為“圣賢”則可以更多地實現(xiàn)個體的社會價值??墒牵松喽?,歲月流逝而功業(yè)無成就不能不成為詩人永恒的焦慮。但問題是,縱觀歷史,“圣賢”處境似乎都很不妙。如果選擇了圣賢,那也就意味著選擇了“寂寞”。而詩人對此顯然是心有不甘——“惟有飲者留其名”,又以“飲者”否定了“圣賢”。詩人在一番艱難的選擇之后似乎又否定了“有用”而最終確定借飲酒以“留名”。但這顯然又是一個矛盾:要做個“有用”的“圣賢”你就必須甘于“寂寞”,而要做個能夠“留其名”的“飲者”,你就只能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顧杯中酒——現(xiàn)實社會的荒誕一至于此!個人與社會不能兩全,詩人如何作出自己的人生抉擇?或曰:用世還是出世?這可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無人能解的命題,李白當(dāng)然也不能例外。有其《贈孟浩然》為證:
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我認(rèn)為“高山”兩句固然有謙遜之意,但更是“實話實說”。同樣是“不才明主棄”,孟浩然能終其一生而甘做一個“飲者”,而李白卻仍然時時以“必有用”自許。對于孟夫子的風(fēng)流,李白何嘗不是心向往之?但到底是學(xué)不來,因為他更想做個雖寂寞無名卻于世有補(bǔ)的“圣賢”——然而卻不可得,當(dāng)然只能“但愿長醉不復(fù)醒”了——既省卻了人生選擇的煩惱又可與天地相始終,人生短暫而自然永恒以及個人與社會不能兩全之類的矛盾似乎就此迎刃而解。
但另一重矛盾接踵而來:要想“長醉不復(fù)醒”,你首先就得有足夠的金錢買來足夠的美酒。陳王為何能讓李白艷羨不已?還不是因為他“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沒有大把的金錢如何能夠“恣歡謔”?可這正是讓目前尚未“有用”的李白一籌莫展的問題。這不,正在他殷勤地勸說岑夫子們“將進(jìn)酒,杯莫?!钡臅r候,問題來了:“主人何為言少錢?”吆喝了半天,他竟是慷他人之慨!然而此時主人正在那兒咕噥呢:李白兄弟,可不能再喝了,我實在沒錢再買酒啦!將如此令人尷尬的局面置于陳王那樣的大手筆之后,這是怎樣的一個反諷?。≡谌绱藷o奈的現(xiàn)實面前,詩人所謂“必有用”“還復(fù)來”之類的美好預(yù)設(shè)顯得那么渺茫,那么空洞,那么無力!以致后面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這樣的豪言在我看來都全無壯色而唯有悲涼。為了博得一醉,詩人竟然不得不盡傾自己最后的一點家底。豈止如此,詩人特別強(qiáng)調(diào)馬為“五花”,裘值“千金”,語帶夸耀,多少不有點掩飾窘境之意?這固然讓人記起了他當(dāng)年曾有過的“得意”,但往日的輝煌豈不更襯托出今天的潦倒?
從自然永恒而人生卻有限到“圣賢”卻“寂寞”而“飲者”竟“留名”,再到自己“但愿長醉不復(fù)醒”而主人卻直呼少金錢,詩人如剝繭抽絲般由外而內(nèi)、由大到小、由人類而個體地將自己生而為人的重重困境揭示得淋漓盡致。詩人的人生選擇自然也因此而陷入了兩難。他本想借飲酒以擺脫困境,可最后卻發(fā)現(xiàn)飲酒的動機(jī)與效果都徹底地走向了反面:借酒以“盡歡”蛻變成了借酒以“銷愁”;“三百杯”帶來的不是“恣歡謔”而竟是“萬古愁”!多重矛盾無疑正是荒誕人生的真實寫照,而詩人卻無從排解,他只好就此醉意朦朧地退場。
但我卻想特別地指出,詩人寫的是“與爾同銷萬古愁”,“爾”者何人?你我他也;“萬古愁”者何物?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人類共有之悲愁也。顯然,詩人已超越了一己之悲歡而成了人類的代言人。而對于他的遭遇,我們每個人都無法置身事外,唯有自覺地站到他的身邊去幸福著他的幸福,悲傷著他的悲傷;對于詩人,由于有著一個巨大的群體作為后盾,他在某種意義上已成了一位無與倫比的巨人。因此,他的痛苦與歡樂也都是巨人式的,歡樂不輕浮茍且,痛苦也決不低沉卑瑣。作為人類優(yōu)秀的代言人,他的不同凡俗之處就在于不僅以他那如椽巨筆寫盡了人生的重重困境,更以其獨具個性的放誕與憂傷凝成了一個人類命運(yùn)抗?fàn)幷叩牟磺藨B(tài)——憂傷是對人類困境的坦然承認(rèn);放誕則是對這困境的不屈抗?fàn)帯V刂乩Ь巢坏珱]有擊倒真正的巨人,反而使詩歌的主體形象更顯突出、豐滿,堪與天地并立而毫無愧色。而這也是本文題中“矛盾”的應(yīng)有之意。
(選自《文史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