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冬 吐送江·依明
(蘭州大學 敦煌學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20)
毗伽啜莫賀達干碑文位于蒙古中西部巴彥洪戈爾省境內(nèi)的柯爾格色音敖包(Hirgisin Oboo)地方。我們考察團一行在2018年8月16日10∶45-14∶00,對其進行了調(diào)查。蒙古語Hirgis是柯爾克孜之義,Hirgisin Oboo直譯是柯爾克孜的敖包之義。不過,我們咨詢蒙古學者,此地名Hirgisin Oboo與柯爾克孜并無關(guān)系。為避免引起誤解,關(guān)于該地名,我們音譯作柯爾格色音敖包。碑文所在的巴彥洪戈爾省,北部屬于杭愛山區(qū),中部是戈壁阿爾泰山脈,南端與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額濟納旗接壤。碑文位于該省中部巴查干(Baatsagaan)蘇木,地處自杭愛山南流的拜德拉格河(Baidrag Gol)西岸臺地上,四面草原環(huán)繞,東距河谷不足1公里,西南方數(shù)十公里外可見到連綿的山嶺。碑文為今人立于敖包之上,海拔1505米,地理坐標為北緯46°03′35″06,東經(jīng)99°16′59″29。此碑是蒙古國立大學考古系師生2016年5月考古實習時發(fā)現(xiàn),相關(guān)介紹參見發(fā)現(xiàn)者刊登在蒙古科學院考古所編《考古研究》上的專文。[注]T. Iderkhangai, Ts. Battulga, B. Bayar, “Newly found Runic Inscriptions in Mongolia(preliminary study) ”, Архелогийн Судлал, vol. 36, 2017, p. 236; 蒙古文介紹見Т. Идэрхангай, Ц. Баттулга, Б. Баяр, “Монгол нутгаас шинээр илрYYлсэн Руни бичгийн дурсгалууд”, Архелогийн Судлал, vol. 36, p. 231.我們首先各自按豎立狀態(tài)下四面拍攝照片,之后5人合力從敖包上搬下碑石,按abcd四面測量解讀(參見文末圖版)。a面寬21/22cm、長84/85/70cm,b面寬34/36/37cm、長91/96cm,c面寬17/18cm、長70/85cm, d面寬34cm、長65cm。a面有突厥汗國可汗家族阿史那氏公山羊印記,其下方另有一小型印記,惜模糊不清。b面和d面各鐫刻3行魯尼文,c面鐫刻2行魯尼文。其中,b面第1-2行右側(cè)起始處第1-6(7)字向下方傾斜,保持有一定弧度。按上述b面第1-2行文字行進方向推斷,碑文右側(cè)大概缺失約3-5字。碑文字體與后突厥汗國大型碑文,以及九姓回鶻可汗碑除外的回鶻汗國碑文字體相同。碑石北面約10米處有2個高約1米和80厘米的祭祀用石板。鑒于暾欲谷碑遺址、闕特勤碑遺址和毗伽可汗碑遺址均存在祭祀用石板,看得出該遺址是為紀念后突厥汗國某位重要人物而設(shè)立的,碑文是這一人物的紀念碑文。
接下來,我們將依據(jù)現(xiàn)場釋讀案和彩色圖版,逐一給出上述bcd三面銘文的換寫(transliteration)、轉(zhuǎn)寫(transcription)、中譯文和必要詞注。引文范例如下:
換寫:元音:a>?/a,e>e,i>i/?,W>o/u,ü>?/ü;輔音:小寫字母代表拼寫前舌音文字與前后舌雙舌音的文字,大寫字母代表拼寫后舌音文字。符號:( )內(nèi)文字表示能夠見到殘余筆劃文字,[ ]表示推測復原的欠缺文字,[/]表示欠缺文字,:表示碑文所刻停頓符號。
轉(zhuǎn)寫:/ 表示不能復原的破損之處,[ ]表示推測復原部分。
譯文:[ ]相當于推測復原部分。
a面(東?):印記
b面(北?)
1賜予[葉護]和設(shè)的稱號后,三位汗與以前一樣掌控[了]國家。2[三位汗?],是這七十萬突厥民眾推舉的。3[毗伽啜]莫賀達干、十二姓突厥沒有違背[心愿]。
c面(西?)
1.[ /// ]T W Q z W G z B W D W N G T W L G Q N a T [ D i]
/// toquz oγuz bodun?γ tuluγ qan ata[d?]
d面(南?)
/// t?rt bulung?γ itmi? t ///
1……毗伽啜莫賀達[干] 2……他整頓了四方……3他[因公務(wù)]出使了唐朝……
詞注:
b-1:S (D) >?ad(設(shè)):巴圖圖拉噶第1字未讀,第2字讀作R?,F(xiàn)場解讀時,感到第1字為雙舌音字?或后舌音字S,第2字難以辨別。依據(jù)豎立狀態(tài)下的圖片,巴圖圖拉噶讀作R的文字,右下部分可見伸向右下方的線條,可以讀作z。不過,依據(jù)平放狀態(tài)下的局部圖片,與現(xiàn)場釋讀感受相同,發(fā)現(xiàn)讀作z文字的左上方豎線(即巴圖圖拉噶讀作R文字的左上方豎線)實際為石板的自然線條,讀作z文字的右上方豎線幾乎不見。相反,除了讀作z文字的核心豎線外,還在其右上方可見一豎線。而且,確認到第1字是左上方斜線上帶有伸向右下方斜線的S。由于之后的第3字T>at是稱號之義,此處第1、2字讀作S (D) >?ad(設(shè))于理可通。后突厥汗國時期,古代突厥語t?lis指的是左翼,即其國土東部,tardu?指的是右翼,即其國土西部,[注][日]小野川秀美《突厥碑文譯注》,《満蒙史論叢》第4輯,1943年,第350-351頁。而yabγu 和 ?ad 為授給左右翼君長的稱號。[注][日] 護雅夫《古代トルコ民族史研究》第1冊,東京,山川出版社,1967年,第37-38頁。具體舉例而言,記錄后突厥汗國勃興期的骨咄祿,即頡跌利施可汗(682—691年在位)即位的漢文史料言骨咄祿以其弟默啜為設(shè),以咄悉匐為葉護。[注][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194上《突厥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167頁。與此對應(yīng)的后突厥汗國毗伽可汗碑東面第12行則有t?lis tardu? bodunuγ anta etmi? yabγuγ ?aduγ anta bermi?(他(指骨咄祿)組織了突利斯部和達頭部人民,他授予了葉護和設(shè)的稱號)一文。[注][日]小野川秀美《突厥碑文譯注》,第292頁;T. Tekin, A Grammar of Orkhon Turkic,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1968, pp. 233, 265.由于緊后面提到三汗與以前一樣掌控了國家,此處應(yīng)該是敘述建立突厥國家的左右翼體制。
b-1:T T p>at atap-(給予名號):名詞at(姓名)及其后綴動詞構(gòu)詞詞綴-a構(gòu)成的動詞ata-(給予名號)的副動詞形式。巴圖圖拉噶讀作R T T p,并把緊前面缺損部分復原作l n t ü r ü s n,轉(zhuǎn)寫作?lin t?rüsin artat?p,譯作“摧毀他們的國家和法制”。按arta-為“腐爛,發(fā)酵,變質(zhì)”之義,[注]G. Clauson, 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 Century Turkish, Oxford University, 1972, p. 208.其使役動詞artat-解釋做“摧毀,消滅”未嘗不可。不過,如前注S (D) >?ad(設(shè))所介紹,巴圖圖拉噶讀作R的文字,實為D。
b-2:y t m s t ü m n>yitmi? tüm?n(70萬):據(jù)文義,推舉可汗的70萬代指后面出現(xiàn)的突厥人民。此處第2行構(gòu)成倒裝句,用于強調(diào)。暾欲谷第1碑西面第4行記錄骨咄祿起事時最初人馬為7百人,[注]T. Tekin, A Grammar of Orkhon Turkic, p. 249;耿世民《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95頁。闕特勤碑東面第11-13行記錄從17人經(jīng)由70人,發(fā)展到7百人。[注]T. Tekin, A Grammar of Orkhon Turkic, p. 233;耿世民《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第123-124頁。此處的70萬,與上述17、70和7百大概具有同樣的文化人類學背景。[注]相關(guān)數(shù)字“七”的研究介紹,主要參見鐘焓《中古時期蒙古人的另一種祖先蒙難敘事——“七位幸免于難的脫險者”傳說解析》,《歷史研究》2016年第3期,第69-71頁。
b-3:(k)i y g r m i t ü r k>iki y?girmi türük(十二姓突厥):迄今為止,記錄十二姓突厥的史料,集中出現(xiàn)在漢文與藏文文獻中,尚未在其他古代突厥語文獻(此處指魯尼文文獻與回鶻文文獻)中獲得發(fā)現(xiàn)。其中,前者包括(1)《唐故三十姓可汗貴女賢力毗伽公主云中郡夫人阿那氏之墓志并序》(開元十一年,723年立碑)、(2)《唐故薛突利施匐阿施夫人墓志銘并序》(肅宗元年,762年立碑)、(3)《康公神道碑銘》(《康阿義屈達干碑》)(約廣德二年,765年立碑)等5條史料,后者是記錄8世紀中期內(nèi)陸亞洲民族分布狀況的敦煌出土藏文P.T1283文書。陳懇最新的考察,[注]關(guān)于漢文和藏文史料記錄的十二姓突厥的詳細考察,見陳懇《突厥十二姓考》,氏著《突厥鐵勒史探微》,臺北:花木蘭出版社,2017年,第99-170頁。使得我們對上述十二姓突厥有了一個較為詳細的了解。茲略述一二。
第(1)條史料的墓主賢力毗伽公主為后突厥汗國第二代可汗默啜之女。默啜死后,她為了躲避闕特勤發(fā)動的政變而逃亡至唐朝。碑文相關(guān)部分言:
駙馬都尉故特進兼左衛(wèi)大將軍云中郡開國公踏沒施達干阿史德覓覓。漠北大國有三十姓可汗愛女建冉賢力毗伽公主,比漢主公(公主)焉。自入漢,封云中郡夫人。父天上得果報天男突厥圣天骨咄祿默啜大可汗。天授奇姿,靈降英德。君臨右地,九姓畏其神明,霸居左衽,十二部忻承美化。……[注]關(guān)于此碑,國外有沙婉(E. Chavannes)、伯希和(P. Pelliot)、羽田亨、鈴木宏節(jié)的研究。相關(guān)介紹參見[日]鈴木宏節(jié)《三十姓突厥の出現(xiàn)——突厥第二可汗國をめぐる北アジア情勢——》,《史學雑誌》第115編第10號, 2006年,第27頁注釋3。國內(nèi)主要有岑仲勉(《突厥集史》,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809頁)、陳懇(《突厥鐵勒史探微》,第99頁)的研究。其中,鈴木宏節(jié)(第3-4頁)依據(jù)《隋唐五代墓志匯編》(第1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40頁)錄文和羽田亨所刊出的京都大學所藏拓片進行了重新訓讀。引文中,()內(nèi)文字為前文之補正。
上引碑文中出現(xiàn)的三十姓可汗,即暾欲谷碑記錄的三十姓突厥(Otuz Türük)的可汗,據(jù)后文此處是指默啜可汗。關(guān)于構(gòu)成三十姓突厥的部族名稱、數(shù)量等,學術(shù)界尚未達成共識。[注]相關(guān)問題的介紹與考察,主要參見[日]鈴木宏節(jié)《三十姓突厥の出現(xiàn)》,第12-24頁;陳懇《三十姓突厥考》,載氏著《突厥鐵勒史探微》,第49-58頁。如前注S (D) >?ad(設(shè))所介紹,骨咄祿執(zhí)政時,默啜充當右翼首領(lǐng)設(shè)(?ad),這與上引史料末尾介紹默啜“君臨右地”相合。接下來“畏其神明”的九姓和“忻承美化”的十二部分別代指九姓鐵勒和十二姓突厥。
第(2)條史料《唐故薛突利施匐阿施夫人墓志銘并序》載“十二姓阿史那葉護可寒順化王男左羽林軍上下左金吾衛(wèi)大將軍阿史那從政,番名藥賀特勤。夫人薛突利施匐阿施,元年(762年)建卯月(2月)十八日,染疾終于布政里之私第,春秋卅有八”。[注]圖版見《隋唐五代墓志匯編》陜西卷第1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90頁;錄文主要參見吳鋼《全唐文補遺》第2輯,西安:三秦出版社,1995年,第565頁;陳懇《突厥十二姓考(一)》,載氏著《突厥鐵勒史探微》,第101頁。此處,突厥可汗家族姓氏阿史那被冠以十二姓,據(jù)此可以推知十二姓突厥是構(gòu)成三十姓突厥的核心部分。[注]見[日]鈴木宏節(jié)《三十姓突厥の出現(xiàn)》,第6-7頁。
第3條史料《康公神道碑銘》主人是具有粟特人姓康姓的康阿義屈達干,他在突厥內(nèi)亂亡國之際率領(lǐng)大批阿史那、阿史德及阿布思等部落南下投附唐朝。其中言“其先世為北蕃十二姓之貴種?!盵注]《顏魯公文集》卷6,《四部叢刊初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景印本,1928年,第35頁;《康阿義屈達干碑》,《全唐文》卷342,錄文另主要參見岑仲勉《突厥集史》,第853頁;榮新江《安史之亂后粟特胡人的動向》,載紀宗安、湯開建主編《暨南史學》第2輯,收入氏著《中古中國與粟特文明》,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101頁;陳懇《突厥十二姓考(一)》,第103頁??蛋⒘x屈達干以突厥人自居,自謂出于“北蕃十二姓之貴種”可以視作一種抬高血統(tǒng)、夸耀門閥之舉。[注]鐘焓《安祿山等雜胡的內(nèi)亞文化背景——兼論粟特人的“內(nèi)亞化”問題》,《中國史研究》2005年第1期;陳懇《突厥十二姓考(一)》,第103-104頁。
c-4 y g n>y?g?n:人名要素。原意為外甥。[注]G. Clauson, 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 Century Turkish, pp. 912-913.亦可復原做yig?n(燈芯草)。[注]G. Clauson, 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 Century Turkish, p. 913.據(jù)哈密頓(J. R. Hamilton)介紹,人名yig?n漢文作“易言”。[注]耿昇、穆根來譯《五代回鶻史料》,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