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寶光,1990年生,江西南康人。著有散文集《撿影子的人》。
寫作中,我更深入地觸摸到了自己的雙重人格。我虛構(gòu)了一個人,而這個人又反過來混淆著我的日常生活。我時常搖擺在這樣的虛實之間,瞳孔婆娑,恍惚中,誰喊了一聲。當我準備寫字,兩個人便開始在我的體內(nèi)穿梭、扭打,搶奪著紙上的話語權(quán)。他們中,一個庸常無力,另一個卻極力扮演智者勇士;一個了無生趣,另一個卻巧舌如簧;一個凌亂不堪,另一個則披星戴月極力修正著皮膚上的暗斑及皮表以下的罅隙。他們以曠日持久的博弈替我完成最終的人格塑造,而所謂的寫作,只不過是他們兵刃相見的戰(zhàn)場,無關(guān)榮辱與痛癢。
一
就從一張椅子說起吧。
左邊的位置是小胖的。他現(xiàn)在下班了,位置空了出來,他的那張椅子也就成了空椅子??找巫赢斎皇遣粫拥?,可當我扭過頭去看的時候,那張椅子竟忽然旋轉(zhuǎn)起來了,陀螺似地原地打轉(zhuǎn),兀自起舞。椅子上面好像搭了一只魔術(shù)師的手。那是一只極富創(chuàng)造力的手,在它的支配下,椅子憑空搖晃,迎來一陣前所未有的暈眩。那幾乎是不可能的體驗。這張椅子已經(jīng)老老實實生活了多少年啊,實木的,紅漆已被磨出了包漿,閃著拙光。它的日常狀態(tài)除了靜止,就是被前后左右地挪動,在半米見方的范圍內(nèi),在一個青年編輯的身后,挪動與靜止幾乎是它不可更改的宿命。它從未體驗過旋轉(zhuǎn)的暈眩,上升與墮落感同時到來,這個十平米左右的辦公室仿佛成了它的私人泳池,供它隨意篡改身體里的頑固基因。而那只看不見的手就在椅子致幻般的快樂中沉醉著,并很快感到了厭倦,它在轉(zhuǎn)動椅子的時候,忽然,抬頭看見了我。
時間接近下午五點。我一個人在辦公室做第二天的報紙版面。經(jīng)常是這樣,同事們陸續(xù)下班了,我仍泡在辦公室里,一個人。這天是周四,沒有版面,他們便走得更早。我享用著房間里過剩的安靜,坐在電腦前,幫助一些即將見報的漢字糾正站姿。它們總是讓我苦惱,有時也像劣酒勾兌出我內(nèi)心的憤怒。我不得不面對它們,像軍官不得不面對新兵的散漫與水土不服。此刻,唯一能消解我憤怒的就是手里的一支“紅雙喜”。如果小胖沒有下班,我的憤怒還能通過他分流一部分。在漢字面前,他通常表現(xiàn)得比我更加虔誠與專業(yè),我的憤怒常常因為覓得知音而獲得洪峰般的釋放快感。
一九八五年出生的他常被同事們戲稱為老干部,無論穿著、興趣還是生活作風,都深深刻著老一輩人的影子。你絕對難以想象,一個年僅三十出頭的青年,居然每天泡在黑白電影、文革樣板戲、民歌山曲等等幾乎文物般的旋律里,連喝水的器皿也是一個結(jié)滿茶垢的老搪瓷缸。許多我從未聽說的甚至冷僻到只存在于文獻史料中的陌生人物,常常會從他齒間不經(jīng)意溜出來,和我握手言笑。針對某一話題,他在向我作論據(jù)陳述時,甚至能具體到某一本絕版書籍的出版社與年份。而因為陳述過于細碎,引據(jù)過于偏僻,邏輯就常常照顧不到,說話的結(jié)構(gòu)越到后面越散,最后便不知所云了。
我樂意在他閑云野鶴般的敘述中走神。這樣,我的一天便不至于在枯燥不變的編版任務(wù)中一竿子插到底,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將我的憤怒與不滿引導到一張張絕對陌生的河床里。這張河床有時候是一部前蘇聯(lián)的老電影,有時是單位大院里的某件陳年舊事。比如,不久前我從他口中得知,我工作了兩年多的這個交通大院竟然是民國時期的省政府所在地。順著他的描述,我將窗外有點灰蒙蒙的天空切換到了一九三八年的一天,一架日本戰(zhàn)機抖動著機翼,從我們頭頂呼嘯而過。這時樓道里響起了急促而密集的腳步聲……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他構(gòu)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扇窗,我只要樂意,就能通過他去窺探那些早已被風塵掩蓋的人事。在這種不經(jīng)意的窺探中,我的內(nèi)在生活路線被修正了一次又一次。
而現(xiàn)在,辦公室空空的,他的椅子空空的,能修正我的只有手里的一支煙。這支煙抽到一半的時候,我感到有什么東西一把拽住了我的衣領(lǐng),并用力地晃動我。這種晃動首先體現(xiàn)在電腦屏幕上,那些老實立正的漢字忽然蝌蚪似地擺尾而去,四處漫游起來,不再接受我的統(tǒng)治。緊接著,電腦屏幕也像風雨欲來的池塘,波心蕩漾,失控搖擺。這股不知由來的力量很快波及到我身下的椅子,它不再為我提供穩(wěn)定垂直的支撐力。四角松動,原本質(zhì)地冷硬的坐墊忽然癱軟成了一只六神無主的木舟。我意識到一場蓄謀已久的叛變正從椅子向我的身體蔓延過來。它首先向我的尾椎發(fā)動了攻擊,它知道那是我的立身之本,是我和椅子聯(lián)系的樞紐,動搖了它就是動搖了我的全部。
我不再能安穩(wěn)地坐立。是的,此刻它像一把隱形的鋸齒,試圖割裂我與椅子的正常關(guān)系。這些年,椅子早已成為我和生活聯(lián)系的紐帶,它將我和生活漸漸發(fā)展成了坐與被坐的關(guān)系。在坐與被坐中,兩種迥異的力量相互抵消了,一個人不再產(chǎn)生激情與幻想,不再見異思遷,就連站起來奔跑的欲望也被椅子不經(jīng)意消化掉了。在這個過程中,椅子漸漸豐滿,與我的雙腿暗中博弈,欲取而代之。而這股忽然蓬勃的陌生力量所要做的,就是讓椅子回到椅子,讓我的腿回到腿。就這樣,我在惶恐中猛地起身,這股力也沿著我的脊柱順勢攀上了頭頂。而此刻,搖晃的也就不再是我,而是整個房間,房間里的一切,電腦、桌子、桌子上堆積如山的書與報紙,還有地上的紙袋、無序交錯的各種電線。視線波及之處,一片支離破碎。它們打破了原來的結(jié)構(gòu),在混亂中創(chuàng)造了新的秩序,抽象,繁復。一切都飄拂起來了,在我的頭頂飛來飛去。它們不再受任何外力的控制,它們成功叛變了,它們就是力量本身。
它們制造了一個漩渦,而我的腦袋正好處在漩渦的中心。我感覺自己正一點點被自己的腦袋吞沒。四個人的辦公室,現(xiàn)在另外三張椅子都是空的,我不可能朝三張空椅子呼救。門緊閉著,整個房間都淪陷了。對我而言,只有門外的世界是安全的、可控的。但是,這扇門不會自動打開,這個時間點,也很難碰巧有一個人過來串門。也就是說,如果情況繼續(xù)惡化,如果我忽然暈厥過去,在第二天上班之前,將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發(fā)現(xiàn)。漫長的夜晚,我將成為一個被遺忘的人,一個在人類群體邊緣徘徊,隨時可能被甩出去的人。邊緣是一種多么詭異的狀態(tài),一個剛才還在為第二天報紙版面拼拼湊湊的人,忽然就被邊緣化了。這種突忽其來的邊緣感讓他的頭皮一陣發(fā)麻。他的腦袋已經(jīng)飄起來了,輕得像一個氣球,給點風就能起飛。
很多時候,在朋友面前,他喜歡自詡為邊緣人。那多半是種形而上的虛假說辭。潛臺詞是,他與所謂的核心多少還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觀望姿態(tài),他能自由掌握個人精神的進退,讓身體的上半部分浮出時代的水面。但現(xiàn)在是另一種情況,邊緣不再是精神形態(tài)的事了,而是確指,現(xiàn)在他不被任何人看見,他游離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外,這意味著危險。
在我和正常的世界之間隔著一扇門,只有跨過這扇門,才能告別自己的邊緣人身份,實現(xiàn)自我解救。
我朝門外張望。不,我必須把門打開,我必須離開這個房間。
二
十個小時里,那扇門開了起碼三十次,起碼三十個挨過刀的病人被推出來,起碼六十個家屬先后與我守望著那扇門。
兩周前,翠菊腦瘤手術(shù),我在手術(shù)室外等了整整十小時,從中午十二點到晚上十點。我茫然地看著那扇門,不知道它會給我什么。它給我什么我都會接受,我想象著它會給我那個最不愿看見的結(jié)果。我甚至在心里預備了一生的悲傷,打算在門打開的同時傾瀉而出。
門一開,一伙人蜂擁而上,去看是不是自己的親人。穿著藍色手術(shù)服的女醫(yī)生推著手術(shù)床出來,朝著門口機械地喊:“來一個!”一開始我不明白她在說什么。什么叫“來一個”?她每次說完“來一個”,就有一個男護工跑進去,把病人推出來。他們推人的時候神色是輕松的,動作是麻利的,甚至有點粗野,好像那是一個剛修理好的家電。他們的工作就是將其轉(zhuǎn)移走,免得堆在一塊兒礙事。他們推人的時候,會與里面的醫(yī)生隔空吆喝。是的,他們居然在吆喝!他們居然還笑!一個中年男護工被人呼來喚去,他默不作聲地接受著使喚,醫(yī)生剛一走開,他就破口大罵:“一個個都他媽是爺!到了院長面前,個個都是孫子!”他朝我苦笑了一下,然后鉆進電梯不見了。
這時,又一扇門開了。“來一個!”家屬們嘩啦聚攏,急著去辨認手術(shù)床上那張臉,把護工都給擠開了。哦,不是。剛鼓得大大的眼球頃刻蔫了,散去。躺在手術(shù)床上的是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生命,我們不想在他身上浪費一秒鐘,包括一個憐憫的眼神!那種眼神是消耗生命的,就像手機亮光耗電一樣,此刻我們哪有那么多的電量用在別人身上?!那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被幾個醫(yī)生推出來,可能是肚子還是哪里開了刀,麻藥效果散了,他痛,可是又喊不出來,就一只無力的手不停地試圖伸過去撓。醫(yī)生拽回他的手,罵:“別動!聽見沒有!”他囁嚅道:“痛!”醫(yī)生回了他一個又冷又硬的眼神:“忍!”
又一扇門開了。生冷的手術(shù)床被一雙生冷的手推了出來,上面躺著一個女人。身體被白色的棉被蓋住了,頭發(fā)剃光了,包在藍色油紙帽里,鼻孔里插著氧氣管。我和另一個男人同時跑過去,我們死死地盯住那張臉,我們看了又看,鼻子是像的,別的能看見的五官也像,像不像已經(jīng)不重要了,總之我們不要再等了。于是,我們看了又看,在心里得出的結(jié)論是一樣的:她是我的妻子。那一刻,這個女人忽然成為我們共同的妻子,被我們的目光緊緊捆綁著。
她被護工急急忙忙推進了電梯,我們還沒緩過神來,眼睛卻被拽住,身體反應(yīng)了幾秒,才順勢跟了過去。此刻,電梯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半分鐘后,電梯門居然又打開了,一位女護工在里面喊家屬進來,我和那個男人同時往里面鉆。女護工看到兩個男人跑進來,有點愣了,讓我們報病人名字。我說:饒翠菊。他說:張友琴。我們好像特工在報密碼,只有密碼對了,才能進入電梯,才能結(jié)束眼下這孤立無援的被動局面。護工用頭點了點我右邊的男人:張友琴對了,你進來。這時候,我才第一次抬頭看了他一眼,這個陌生的男人個子矮小,面無血色,年齡約莫四十多歲。我居然在和一個比我大近二十歲的男人爭妻子!我居然錯把別人的妻子當成了自己的!
電梯門“哐當”一聲。
“來一個!”
“來一個!”
“來一個!”
來一個,門外的家屬就少幾個,最后一個也沒有了,就剩我和翠菊哥哥兩人??湛盏淖叩腊l(fā),空空的夜晚,空空的醫(yī)院,以及被醫(yī)院霸占的世界。
手術(shù)一周前的那個上午,我?guī)Т渚諄磲t(yī)院做頭部核磁共振檢查。這項檢查完全是意料外的,連“核磁共振”這個詞匯我們也是第一次聽說。我們打算做完檢查就順道去市民中心給翠菊辦護照,泰國普吉島明晃晃的沙灘正遠遠地等著她。她的心早已飛到那個異國海島上手舞足蹈了。但是,在出國這件大事前,我們還需要操辦一件小事。
核磁共振7號樓位置在醫(yī)院西南面。我們順著醫(yī)生指的路,從2號樓側(cè)面出來,左拐。陽光真好啊,香粉一樣灑在臉上。那是一條不大有人走的道,醫(yī)療垃圾沿著路邊堆積,環(huán)衛(wèi)車在裝載處理,散發(fā)陣陣惡臭。邊上是一棟小平房,上面有字,我看清了,是太平間。那么不起眼,門是淡藍色的,閉著,近旁有樹,葉子很薄,沒有營造出一絲陰森感。在陽光充足的這個上午,我們路過了太平間。多么遙遠的一個地方。我在余華的隨筆里讀到過,他說童年時常在浙江海鹽醫(yī)院陰森森的太平間里納涼。后來一想到太平間,我就渾身一股涼風。我對翠菊說,你看。她不看,覺得晦氣。她身體一扭,眼神往另一邊躲去。我并不意外,在很多事情上我和她都趣味相左。她連恐怖片都不敢看,更何況現(xiàn)實里裝滿尸體的房子。只是她這警覺的一躲,讓我心里莫名一驚,似乎預感到什么將要發(fā)生。我們繼續(xù)往前走。一輛環(huán)衛(wèi)車擋住了道,只在右邊留出不足兩尺的一條縫,沒辦法,我們只能貼著太平間的門穿了過去。
做完核磁共振,我們回門診大樓等檢查結(jié)果。一出7號樓,她就問我是否還有別的路。太平間那條路她不想再走了。于是,我們繞了另一條路回去。在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生辦公室的電腦上,我們看到了光片。核磁共振真是一種神奇的攝影技術(shù),翠菊頭顱內(nèi)部的情況被照得一清二楚。黑一片白一片。但是,我們看不懂。照片黑得像一汪深潭,只有中間有一片白,圓圓的,很規(guī)整,像是浮在水上的月亮。醫(yī)生一句話就把我詩意的想象給搗碎了。她說,這是顆瘤,都雞蛋那么大了,你們趕緊去神經(jīng)外科看看吧。我們接著去了神經(jīng)外科,神經(jīng)外科的醫(yī)生重復了一遍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生的比喻,說這是一顆瘤,都雞蛋大了。隨后,他把翠菊支出了診室。我以為他要單獨和我解釋下這個雞蛋是怎么回事,卻又半天不吭聲,只是表情嚴肅地告訴我說要動手術(shù)。對于這個雞蛋的性質(zhì)、來歷,他則諱莫如深。
只有眼前這扇門能解答我所有的困惑。
看著這扇門的時候,另一扇門一直在我頭頂詭異地看著我。我知道它在看著我,我故意抽著煙,假裝不在乎。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哭,哭多么廉價啊!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個冷血動物,我居然哭不出來!我為什么要哭?!我只有空空。不知道該干點什么,干什么都無助于時間的加速。我打開手機,查閱起那些失敗的腦腫瘤手術(shù),失憶、偏癱、植物人,甚至死亡。我的天,我居然因為無聊而閱讀起了別人的死亡,我在設(shè)想死亡背后的一切。我想象將來的某一天,我回到冠山腳下那個家,推開門,一陣冷風包裹我。只有一陣風。我一天天被這陣冷風包裹。我不反抗。就讓它侵蝕我吧,如果我還能有所知覺。我甚至在這陣陰風的想象中上了癮,如果是一陣吵吵嚷嚷極度狂熱的風,我反而會感到刺入骨髓的絕望。
十個小時里,我們站著,或坐著,看那扇門。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偉大也最鬼魅的門。
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整了。這扇該死的門。
“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