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人注視中尋找自我

劉金龍

【摘 要】皮蘭德婁在《六個尋找劇作家的角色》中通過角色的交織搭建了三重注視與被注視的關(guān)系，引導(dǎo)觀眾在配合整出戲劇被真正完成的同時，尋找一個“自為”的我。本文試結(jié)合存在主義哲學對意識存在方式、本質(zhì)的理論，從分析角色入手，去尋找這部戲中真正超越性的“自為存在”——作為非演員群體的觀眾。

【關(guān)鍵詞】皮蘭德婁；存在主義；注視；意識

中圖分類號：J8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8）04-0009-02

《六個尋找劇作家的角色》是一部風格感極強的戲劇，戲中戲的結(jié)構(gòu)顯然不是從它開始，而“戲中說戲”，打破舞臺與現(xiàn)實、舞臺上正在發(fā)生的戲與戲中戲多重空間的絕對界限，是該劇的獨創(chuàng)性所在。獨樹一幟的戲劇結(jié)構(gòu)在建構(gòu)三層空間的同時，也在真實與幻象之間搭造了三重注視關(guān)系。劇中的六個角色在他人的注視中尋找自我，體現(xiàn)了皮蘭德婁在存在與本質(zhì)上的哲學思辨色彩。

皮蘭德婁巧妙把握了角色已經(jīng)產(chǎn)生但戲并沒有完成的灰色地帶，六個角色通過幻想被制造出來，但又被強行剝奪了生存的理由，為了生存，他們必須尋找劇作家。皮蘭德婁本人相信，角色是獨立的生命體，一經(jīng)創(chuàng)造出來，就必定循著被創(chuàng)作之初的軌道，在永恒的時間里存在著。正如薩特所說的現(xiàn)象的“自在存在”①，是其所是，僅僅揭示“有”，其自身包含的對立面尚未展開，但潛藏在已確定的表征之下。

人物一上場，皮蘭德婁就進行了詳細說明：“讓這些劇中人戴上特制的面具……他們的形象比起演員們活動多變的本性要現(xiàn)實得多，堅實得多?！雹诖颂幈砻鬟@六個人具有更加穩(wěn)定的人格特征，并始終面對殘忍頑固的處境：母親的痛苦“正在發(fā)生，永遠不會過去”，父親認為他們比現(xiàn)實的人更加真實。與之相對的是在舞臺上體驗著千百種人生狀態(tài)的演員，他們職業(yè)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召喚自己內(nèi)部的“自我意識”，以適應(yīng)不同類型的人物形象。這六個角色沒有“選擇”的自由，也沒有“選擇不自由”的自由。

母親的所有行動都在于表達自己的悲傷、恐懼，她對既定的命運無能為力，完全不具備“自我意識”。她所有的戲份和經(jīng)歷都由他人講述，自己少有辯駁，她的視角無疑只在平視和自己處于同一維度的人事，其存在只是一種現(xiàn)象。雖然她聲稱自己是“活生生的人”，但她只活躍在故事里，她的存在與單純承擔生育、哺乳功能的機器無太大差別。父親是劇作家著力描寫的人物，劇中人闖入劇場也是受他作用。他很清楚，作為“角色”的身份，生存的愿望更為迫切，他的行動線索十分清晰——說服導(dǎo)演進行排戲。相較于其他人，他更為理智，看上去具有更加旺盛的生命意識和主觀能動性，能從個人遭遇中覺醒，為了生存與命運反抗。但他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在“既定命運”安排下完成自我。他不能接受被劇作家拋棄的事實，但這是以接受自己是劇中角色的事實為前提的，他對這背后更大的悲哀沒有覺察。

父親這一角色有“自我意識”，但意識的存在是偶然的激發(fā)。繼女有著瘋狂熱烈的情感，但少有理智，兩個小孩一言不發(fā)承受著一切，他們都沒有形成成熟的“自我意識”。如作家本人所說，“兒子是唯一的作為一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而存在的人物，因為他所尋找的作者不是一個劇作家?！雹塾捎诓皇軇∽骷抑匾暎軌蛘驹谝粋€更高的角度去審視他人和自己，并意識到自己與這場戲無關(guān)，是一個沒有被刻畫出來的人物。他自認為尊重劇作家的旨意，拒絕把戲搬上舞臺。他要尋找的，正是自己為什么存在的理由，這是一種超越其他角色的生命意識，正如薩特所說，是一種“通過自我存在的存在”，但它并不能夠“因為是自為就成為它自己的虛無的基礎(chǔ)”④，懷疑“自我”高于“我”，并不等于懷疑就是“我”的本質(zhì)。所以兒子這個角色是“自為”的，卻不是“超越性的存在”。

六個角色較之舞臺上的劇團成員，他們在邏輯上都是劇作家的意識顯現(xiàn)，皮蘭德婁賦予他們“形”和“情思”，利用角色形與神的調(diào)和，樹立一個終極范式，這個終極范式就是角色（非這六個具體的角色）本身。導(dǎo)演指出“你們完全沒有形態(tài)！……你們的形態(tài)只有在舞臺上才存在，由演員們表現(xiàn)出你們的體形、聲音和動作。……在舞臺上您要求完全都像您一樣，這不可能！”⑤這不光闡述了皮蘭德婁本人對于舞臺表演的認識，還進一步陳述了角色是一種可望不可即的“理念”，但這個領(lǐng)域無法達到。人類作為生活的演員，始終在演繹一場“尋找”的戲，是和六個角色一樣尋找“作者”的戲，也是像演員一樣以角色為行動摹本去表演的戲，說到底，他們在“尋找”的都是人的本質(zhì)。而劇中對象的本質(zhì)沒有出現(xiàn)，真正顯現(xiàn)的只有動作本身。因此，人及其行為都是現(xiàn)象性的自在存在，本質(zhì)不具備形態(tài)，它只能被塑造，無法被限定。

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一書中以“鎖洞窺人”的例子說明了自我意識產(chǎn)生的過程?！拔铱匆娮约菏且驗橛腥丝匆娢摇乙幌伦右庾R到我，是由于脫離了我，而不是由于我是我自己的虛無的基礎(chǔ)，因為我有我在我之外的基礎(chǔ)。”⑥這句話表明，個人是為“他”的存在，而不是為“我”的，他者的注視以及脫離自身像他者一樣，反觀自己是意識到自我存在的基礎(chǔ)。六個角色之所以不能成為超越性存在的原因，在于他們是這層層注視關(guān)系中的最底層，因此沒有自下而上審視自身的機會。這是否意味著能夠?qū)徱曔@出戲的導(dǎo)演和演員就能夠覺察到“我”呢？答案是否定的。劇中的導(dǎo)演和演員之于六個角色是注視者，但同時也是這出戲的被注視者，他們依然在舞臺之上承擔著指示作用。

皮蘭德婁在前言最后提到“作家仿佛在整個排演過程中都站在遠處觀望，其實他正背著他們利用這次排演并從這一排演之中創(chuàng)作自己的劇本?！雹咚虼税炎约阂曌鬟@幾層注視關(guān)系最頂端的存在。毫無疑問，劇作家確實是整出戲的第一注視者，劇中人在劇作家既定的情節(jié)中被創(chuàng)作出來，他們正是作家本人自由意識的體現(xiàn)。但是，皮蘭德婁作為寫作這出戲的主體是絕對“自為”的嗎？他意識到了有一個無法達到的“彼在”，并像靈魂出竅一般觀看自身、角色、劇團人員，應(yīng)該說都是劇作家自身的反映。面對自我的在場，就已經(jīng)包含著潛在的分離了，“如果它是面對自我的在場，就是因為它不完全是自我?！雹鄵Q言之，這出戲是劇作家本人意識的一部分，舞臺的鏡面效果在反映生活的同時，也在反映劇作家本身。于是超出舞臺之外的劇作家也不是完整的“自為存在”。

那么這部劇真正具有自我意識和超越性的自為存在是誰呢？當這部劇被排演就不可避免要與觀眾見面，觀眾既注視著一切行為的發(fā)生，也享受了創(chuàng)作人員的創(chuàng)作果實，他們注視一切舞臺現(xiàn)象，又通過舞臺現(xiàn)象得以注視自己和他人，而觀眾與觀眾之間又互相產(chǎn)生聯(lián)系，他們走進劇場，按照一定的公約去行動，并且在“場效應(yīng)”下，他們能夠在接收舞臺情境的同時，創(chuàng)造新的劇場情境，一股強大的氣流穿行在觀眾與演員之間，每一位觀眾既被自己注視，又被其他觀眾注視，也被戲劇的創(chuàng)作主體所注視，而這種注視關(guān)系同時又能反向發(fā)生，這是其他戲劇環(huán)節(jié)參與者所不具備的。

觀眾是這部戲中超越性的存在，這里指的不是哪一個具體的觀眾，而是由能從戲中觀照自我的個體所組成的觀眾群。由于觀眾在這部戲里如此重要，所以皮蘭德婁時時強調(diào)他們的存在感。他要求觀眾進入劇場就看到帷幕已經(jīng)升起，沒有布景。他在舞臺說明中寫道：“一開始就覺得這是一出沒有排演好的戲?！薄芭_口左右各有幾級臺階，把舞臺與觀眾廳連接起來?！雹釋?dǎo)演和女主角是從觀眾席的甬道走上舞臺的，當六個劇中人在大廳后方，導(dǎo)演問他們是誰的時候，雙方的對話表演將整個觀眾席囊括其中，觀眾反而被演員包裹。皮蘭德婁希望通過觀眾的加入讓這部劇真正完成。這在當時來說是一項創(chuàng)新之舉，奇怪的是，如此善于標新立異的皮蘭德婁想到了打破實在的空間，卻沒有使觀眾真正參與表演，試圖破除觀演對立的心理空間，這是劇作家思維的局限還是行為保留？筆者認為，皮蘭德婁對于“假設(shè)觀眾不在場”的做法是故意為之，而非對空間距離破除得不徹底?！白詾樵谧栽谥惺峭庠谟谧陨淼模伤皇堑臇|西來定義。”⑩觀眾不僅僅是劇場里坐著的人，同時也是由非演員的人者共同構(gòu)成的人群，當他們是一種身份的時候，不能成為觀眾，因此反而能夠定義觀眾，所以觀眾必須在戲上演的時候僅僅只是這出戲的觀眾，觀眾作為認識者對于這出戲——被認識者的存在不能增添什么，但他們作為認識者與被認識者的聯(lián)系又不能完全被切割，所以必須要有表演區(qū)的轉(zhuǎn)移與介入。另外，任何意識正在追尋的東西不能與它本身重合，劇作家創(chuàng)作這部劇以尋找自我，并期待通過這部戲劇使更多人認識自我，那么觀眾就不能參與到這個過程中，否則觀演一體化會導(dǎo)致戲劇任務(wù)以失敗告終。

皮蘭德婁在《六個尋找劇作家的角色》中傾注了諸多對人本質(zhì)和存在的哲學思考，并直接或間接反映在人物情節(jié)設(shè)置、語言對話和舞臺說明等諸多方面，他對戲劇的革新絕不僅僅是形式上的，其背后智慧的光芒才是“假面”存在的意義。

注釋：

①⑥⑧⑩（法）薩特.存在于虛無[M].陳宣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

②③④⑤⑦⑨（意）皮蘭德婁.《六個尋找劇作家的角色》尋找自我[M].呂六同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1.

參考文獻：

[1]謝晨.“尋找”中抗爭——從存在主義視角解讀《六個尋找劇作家的角色》[J].教育與文學心里評論，2014，（06）：126-127.

[2]（德）彼得·斯叢狄.現(xiàn)代戲劇理論[M].王建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119.

[3]劉會鳳.皮蘭德婁戲劇人物的“存在主義”解讀[J].戲劇之家，2014，（07）：43-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