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初期滬港經濟合作的開拓之旅

張云

上海與香港這兩座城市，一在長江之尾，一在南海之濱，雖山海遠隔，時空暌違，又實在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

以改革開放為平臺的滬港經濟合作，是開啟這兩座城市共同發(fā)展新征程的重要起點和重大成果。萬事開頭難，改革開放初期的滬港經濟合作并不是一帆風順的，這里既有理念的轉變，又有路徑的開拓，更有實踐者的奮進。本文將這一過程起始階段中的幾個節(jié)點，略做闡述。

第一次訪問

1979年上海市組織了“文化大革命”后第一個大陸工商、經濟代表團首訪香港，拉開了改革開放新時期滬港經濟合作這出大戲的序幕。

中共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于1978年11月成立聯(lián)絡處，重點負責對外聯(lián)絡工作，特別是加強對港澳臺和海外工商界的聯(lián)絡工作。根據(jù)當時的客觀形勢和上海的具體情況，時任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的張承宗提出海外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重點先放在港澳，逐步擴大到臺灣和海外；在港澳又重點放在江浙幫（上海幫），放在工商界和知識界，逐步擴大到廣東、福建幫，以及教育、科技等領域去。這一思路，筆者概括為

“以港澳為基地，以經濟作牽引，以重點帶全面”。在他的多方努力下，經市委批準，上海工商界經濟訪問團于1979年3月訪問香港，成為當時頗有影響的一件大事。

訪問團由10人組成，其中共產黨員3人，非黨愛國知名人士7人。團長張承宗，副團長劉靖基，團員有唐君遠、劉念智、郭秀珍、陳元欽、楊延修、吳志超、丁忱和馬韞芳。唐君遠之子、時任香港棉紡同業(yè)公會主席的唐翔千回憶道，“這個名單傳到香港，大家十分驚訝，甚至不相信”，

因為在訪問團成員中，陳元欽是上海毛紡業(yè)巨頭，因在“文化大革命”中議論過江青而被關押五年；楊延修被錯劃為右派，落實政策剛剛改正；劉念智是火柴大王劉鴻聲的兒子，劉靖基是紡織業(yè)巨頭，均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沖擊或迫害……許多香港人半信半疑：對于這些人，共產黨真的能放他們出境嗎？此外，由于長期的分離與隔膜，香港方面對大陸的了解非常有限，“有些人一聽‘統(tǒng)

戰(zhàn)二字，馬上聯(lián)想到國民黨的

‘中統(tǒng)‘軍統(tǒng)，統(tǒng)戰(zhàn)部是否特工機構啊”？甚至有的香港人在上海路過南京西路722號門口，都要加快腳步走開，唯恐被統(tǒng)戰(zhàn)部拉進去。訪問團即將來港的消息一傳開，唐翔千家里的電話就應接不暇了，問得最多的是：

“他們來有啥目的？”也有人關照：

“到時候不要叫我去參加活動噢！”

上海訪問團一行用事實改變了他們的看法。

3月11日，訪問團一行十人飛抵香港機場。許多成員的親友早已在機場等候，包括唐翔千夫婦、董春芳父子、劉浩清夫婦、郭正達夫婦、陳元鉅夫婦、包玉剛夫人等。長久的分離，使眾人相見之下分外親熱，陳元欽的胞弟陳元鉅緊握其兄的手，郭秀珍的弟媳緊緊抱著大姐，還有叫“叔公” “爹爹”的，場面熱烈，激動人心。 本來，香港方面預備了歡迎宴，但大家只顧著說話，沒有人舍得花時間坐下來吃飯。據(jù)張承宗回憶，香港工商界有“三個想不到”，一想不到陳元欽真能放出來，二想不到劉靖基、唐君遠等高層次的人能來，三想不到恢復中共黨員身份后的楊延修能出來。大家反映，對統(tǒng)戰(zhàn)部可以交朋友，對共產黨可以信任。

代表團成員中，不少人在香港有親屬，如唐君遠的兒子唐翔千、陳元欽的弟弟陳元鉅等，他們向張承宗提出了一個請求：能不能晚上住到自己的親戚家里去？在當時的條件下已來不及請示，張承宗經過考慮和商議，果斷地做出決定：凡是非中共人士在香港有親戚的，都可以晚上去親戚家團聚，或者探親訪友，但早晨一律要準時趕回賓館參加訪問團的集體參觀訪問活動；黨員則統(tǒng)一住在賓館。香港工商界，尤其是代表團成員在香港的親屬喜出望外，紛紛表示，沒有想到共產黨落實政策工作做得這么好，而且對他們這些親戚又是如此信任。

訪問活動自3月11日至24日，雖只有短短的十多天，但日程安排很緊。他們頻繁地訪問香港工商界機構和朋友，參觀香港知名企業(yè)和工廠，廣交朋友，開闊眼界，溝通感情，聯(lián)系項目，忙得不亦樂乎。主要活動有：訪問《大公報》，會見被稱為“香港的周公（周總理）”的費彝民先生；訪問新華社香港分社；訪問中華總商會，拜訪會長王寬誠、副會長湯秉達以及董事董朝暉，董朝暉是潘漢年夫人董慧的弟弟，張承宗把自己了解到的潘漢年夫婦的情況告訴了他；參觀香港貿易發(fā)展局、生產力發(fā)展協(xié)會等民間貿易、科技機構；參觀查濟民、劉璧如夫婦的中國染織廠，邵炎忠的益電電子工廠，丁午壽的開達玩具廠，葉謀遵的太古新村及其建筑工地，等等。

張承宗的老鄉(xiāng)、被稱為“世界船王”的包玉剛盛情招待了代表團全體成員。大家乘坐包玉剛的私人游艇游覽了香港海景，包玉剛還興致勃勃地從拖船上下水暢游一番，并與代表團一行在游艇上敘談、合影、就餐，氣氛甚為融洽。離港時，包氏送給張承宗一只銀船作為紀念，上面刻有

“張團長承宗率領上海工商聯(lián)代表團訪港紀念 香港環(huán)球航運集團主席包玉剛敬贈1979.3.21”字樣。

另一位航運巨子董浩云對代表團一行亦頗示熱忱。因為他在臺灣有產業(yè)并有航運往來，不便親自出面，由其子董建華安排大家到其“海上學府”輪上參觀。董建華后來出任香港特別行政區(qū)首任行政長官，可惜張承宗在香港回歸之前的1996年12月不幸病逝，未能躬逢九七回歸盛典，殊為憾事。

3月23日晚，訪問團舉行答謝宴會，到會者約140余人。張承宗首先致辭，劉靖基、費彝民及香港議員、著名文字學家和企業(yè)家安子介等分別講話。香港立法局、行政局議員多人，匯豐、渣打銀行等外資銀行總經理及華潤公司、中資銀行、中資公司的負責人等，均應邀出席答謝宴會。

訪問期間，張承宗作為團長自然備受關注。唐翔千發(fā)現(xiàn)，“那些天，總有人在悄悄打量張部長，結果他們發(fā)覺這共產黨干部非但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反倒是相當?shù)拿嫔?，便打消了顧慮” 。這反映了當時香港對大陸了解的匱乏和雙方交往中的隔膜。

值得一提的是訪問中的一個小插曲。由于港方人士對訪問團成員中的楊延修不太熟悉，所以對他有點恐懼心理，以為是共產黨派來監(jiān)視訪問團的，結果沒有人敢接近他，只要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不敢說話了。

其實，楊延修是一位老革命，是當年在上海開展工作的中共第三條秘密戰(zhàn)線的領導人之一 。后因直言沽禍，被打成右派長達二十多年，1979年1月始恢復黨籍和政治名譽，被任命為上海市工商聯(lián)副主任兼黨組書記、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黨委成員。在港期間，張承宗曾誠懇地對他說：

“根據(jù)改革開放的新形勢，上海市委領導很重視這次訪港，要求通過出訪，開展和擴大對港澳工商界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迅速恢復滬港兩地經濟合作，打開上海的改革開放新局面，要起個帶頭作用，所以我們的任務很重，要求很高?！币驗樾轮袊闪⑶皸钛有揲L期在廣大華行工作，新中國成立后又擔任上海市工商局、商業(yè)局的領導工作，同上海、香港兩地工商界知名人士有著較為廣泛的接觸和了解，與包玉剛、劉浩清等人合作共事過，又與香港華潤公司副總經理張先成、俞敦華是廣大華行老同事和至交，張承宗語重心長地叮囑他，要同這些人加強聯(lián)系、洽談業(yè)務，并大膽主動多交新朋友。在張承宗的叮囑和鼓勵下，楊延修打消了顧慮，積極投入到對外聯(lián)絡的各項工作中去。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首訪香港，體現(xiàn)了張承宗的膽識和魄力，也取得了預期的成果。在香港，他對唐翔千說：“我是冒了大風險的，黨內有好多不同意見哦！”作為此行的港方邀請者之一，唐翔千則贊嘆：

“訪問團來一趟，影響的確蠻大的！”“香港朋友反映，不要說代表團的工作收獲如何，就說上海工商界代表團來港這件事的本身，就足以證明共產黨的改革開放政策是可信的?！?/p>

初次香港之行 ，邁開了滬港經濟合作與交流堅實而堅定的第一步。

第一個組織

1979年3月張承宗帶隊首訪香港，在兩地均產生了很大影響。同年10月20日至31日，以唐翔千為團長的香港工商界訪問團一行26人訪滬，受到上海方面的熱烈歡迎。訪問團與上海工商界人士及有關部門負責人廣泛座談，到各大工廠企業(yè)參觀訪問、洽談業(yè)務，并游覽了上海及周邊地區(qū)名勝古跡，相處融洽，收獲頗豐。25日市工商聯(lián)在靜安賓館宴請訪問團全體成員，張承宗應邀出席。故人相見，自然分外高興。此后，滬港間的全面合作與交流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了。

隨著交往的深入和合作的加強，張承宗深感有必要通過一個組織的形式加以鞏固和推進。1984年7月，他約唐翔千、劉靖基商量此事，并提議該組織的名稱為“滬港經濟協(xié)會”，唐、劉二人均表示同意，并得到滬港兩地經濟界人士的響應。于是3人聯(lián)名向時任上海市市長的汪道涵提出建議，汪市長十分贊成，并在協(xié)會名稱中加了“發(fā)展”二字。經過滬港兩地多次研究協(xié)商，推舉張承宗、劉靖基、唐翔千、王寬誠、費彝民、吳中一、劉浩清、何世柱、郭志威、包玉星、郭秀珍、楊延修、張先成等組成籌備委員會，以張承宗、劉靖基、唐翔千為籌備委員會主任。11月16日，上海的滬港經濟發(fā)展協(xié)會成立，張承宗做關于籌備工作的報告。他在報告中指出，滬港經濟發(fā)展協(xié)會的性質，是團結上海和香港兩地經濟界人士，為上海的振興和香港的繁榮，積極進行合作的民間協(xié)作組織；協(xié)會的任務，主要是“促進友誼，經濟合作，科技交流”12個字，最重要的是廣泛團結上海和香港經濟界人士，廣交朋友，深交朋友，并且通過各種形式，建立廣泛聯(lián)系，溝通合作渠道，在此基礎上積極開展利用外資、引進技術，進行科技和人才交流，互通信息，共同為上海和香港的繁榮，為祖國的現(xiàn)代化建設做出貢獻。

協(xié)會協(xié)商推選了首屆領導機構成員，包括名譽會長張承宗、唐君遠、費彝民、王寬誠、安子介、霍英東，會長劉靖基、唐翔千，副會長郭秀珍、徐鵬飛、李國寶、郭志權、馬萬祺、劉念智、胡法光、胡應湘、劉浩清，總干事郭秀珍（兼）、郭志威，副總干事馬韞芳，主持日常工作。其中張承宗擔任名譽會長一職直至去世。

根據(jù)協(xié)會章程草案，協(xié)會在滬港兩地分別登記建立滬港經濟發(fā)展協(xié)會辦事機構。1985年2月 ，香港滬港經濟發(fā)展協(xié)會有限公司成立，張承宗、劉靖基率代表團一行14人赴港參加慶典。1988年5月，張承宗、劉靖基還曾赴港參加香港協(xié)會第七屆理事會和第三屆會員大會。

協(xié)會成立后，張承宗作為名譽會長，充分發(fā)揮作用，深入開展活動，為進一步促進滬港交流合作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20世紀八十年代由協(xié)會牽線搭橋促成的主要合作項目包括：為香港東懋公司代理銀河賓館引進美國Stratus容錯計算機系統(tǒng)，上海焦化廠與卡博特公司合資建立上海卡博特化工有限公司，上海紡織局與泰國利安公司合資經營上海聯(lián)華合纖有限公司，上海第十一百貨商店與臺灣中興集團合作的上海中興百貨商廈有限公司等。在工作中張承宗發(fā)現(xiàn)，港商在滬投資企業(yè)總會碰到這樣那樣的問題，他就幫助協(xié)會組織一月一次的咨詢座談會，抓住大家關心的問題如稅收、貸款、運輸乃至用電用水等，請政府有關部門來聽取合資企業(yè)港方代表的反映和進行解答，并對一些可以解決的事情落實處理，很受大家歡迎。1989年的政治風波影響到上海后，一些合資企業(yè)僅留少數(shù)人維持局面，生產異常困難。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張承宗時刻關心著合資企業(yè)，囑咐協(xié)會干部頻頻詢問各廠情況。這場風波平息后，他親自出面邀集留廠港方代表吃飯，對他們堅守崗位表示慰問和嘉獎。1989年7月，由唐翔千為團長、陸達權為副團長的滬港經濟發(fā)展協(xié)會代表團來滬訪問，由上海滬港經濟發(fā)展協(xié)會出面接待，并受到新老市長朱镕基、汪道涵的親切會見，此后滬港經濟合作又得到恢復發(fā)展。

第一份刊物

協(xié)會還于1985年5月創(chuàng)辦了季刊《滬港經濟》（后改為雙月刊、月刊），由蔡北華任總編，馬韞芳任副總編。雜志設有“本刊專稿” “熱門話題” “東方之子” “香港人看上海” “財經脈搏” “編譯參考” “滬港經濟論壇”等欄目，是一份以介紹上海及長三角地區(qū)和港、澳、臺經濟信息為重點的綜合性經濟期刊。其讀者群體定位于政府官員、企業(yè)家和白領階層，訂戶遍布內地各省、市、自治區(qū)和港澳地區(qū)及東南亞各國，1995年發(fā)行數(shù)最高為10萬份。《滬港經濟》在促進對外貿易、外商投資和國內產品進入國際市場等方面，發(fā)揮了積極的橋梁紐帶作用。

作者層次高是《滬港經濟》的一大特色。為刊物撰稿或接受專訪的，許多都是重要領導人和經濟學家、商業(yè)巨子，如江澤民、朱镕基、汪道涵、張承宗、陳至立、徐匡迪、趙啟正以及董建華、曾蔭權、唐英年、安子介、唐翔千、李國寶等。唐翔千曾說過：“《滬港經濟》每期都有一位正副市長的文章，承宗先生每期撰寫‘零點隨筆社論，這兩篇文稿，我們是必讀的，因為從中可以使我們領會到內地經濟發(fā)展的方向和方針政策?！?/p>

以“零點隨筆”為主，張承宗為《滬港經濟》帶頭撰稿，寫下了許多有思想、有分量的文字，包括《滬港經濟合作前景美好》 《滬港紡織業(yè)的合作與交流》 《滬港經濟發(fā)展的新階段》 《零點起步 開拓前進》 《大力發(fā)展第三產業(yè)》 《借鑒香港 振興上?！?等數(shù)十篇文章。這些文章，或者為滬港經濟發(fā)展鼓勁助威，或者為兩地合作交流建言獻策，或者為新事物新發(fā)展叫好，或者為新情況新問題答疑，或者分析發(fā)展形勢，或者追憶昔人往事，或以思想而見長，或以史料而珍貴……字字讀來皆心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可以說，這些彌足珍貴的文字就是張承宗心系滬港、情系滬港的最好見證。

值得一提的是，張承宗還策劃主編了兩部重要的工具書《滬港經濟

手冊1988》和《滬港經濟手冊1997》，

這一具有指南性質的圖書因資料全、實用性強而深受歡迎。香港特區(qū)籌委會主任錢其琛副總理為之揮毫題詞：“迎接香港回歸，加強滬港交流?！睍r任上海市副市長趙啟正在得到這本書后非常高興，連說：“這本書太好了，我太需要了！香港資料能收得這么全，不容易！”

總之，第一次訪問香港，第一個滬港經濟合作組織和第一份滬港經濟研究刊物的應運而生，見證了改革開放初期滬港經濟合作的開拓之旅，也展示了滬港經濟合作的光明前景。

（作者系上海市中共黨史學會名譽會長、國防大學政治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周 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