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功名

王罡

一條長江路，半部南京史。2017年12月23日上午，《追憶草圣林散之》攝制組一行6人帶著3臺4K攝像機、2部照相機，來到南京長江路至真堂美術(shù)館，采訪拍攝林散之學(xué)生、著名書畫家、鑒定家蕭平。

蕭平，別署平之、戈父。室名愛蓮居。1942年生于四川重慶，祖籍揚州。1963年畢業(yè)于江蘇省國畫院。曾任書畫鑒定之職于南京博物院19年，1981年調(diào)到江蘇省國畫院。蕭平先生是一位集書法、國畫、鑒賞、史論、收藏于一身的藝術(shù)家，50多年的創(chuàng)作、研究與實踐，諸多方面的非凡建樹，在當今中國藝壇實屬罕見。蕭平的繪畫不拘一格，借古開今，清新放逸，在國內(nèi)外舉辦個人書畫展30多次，作品被故宮博物院等國內(nèi)外10多家博物館收藏。蕭平出版有《蕭平書畫集》《蕭平書法集》《蕭平人物畫集》等書畫集30多種，研究專著有《山水畫傳統(tǒng)技法解析》《陳淳》《龔賢研究》《丹青論古今》《鑒識傅抱石》《心路》等10多部。蕭平多次應(yīng)邀赴美國、亞歐等國家和地區(qū)講學(xué)考察，出席國際藝術(shù)高層論壇并發(fā)表論文和演講。

王 罡：蕭老師，你好！

蕭 平：你好！

王 罡：你在南京博物院從事書畫鑒定的時候，林散之先生經(jīng)常去南博看展覽，你總是陪侍左右，然后請他到你辦公室喝茶休息。請你給我們講一講這方面的故事，好嗎？

蕭 平：提起老師林散之先生，就是現(xiàn)在靜心閉目，他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我的眼前。

1963年，我從江蘇省國畫院畢業(yè)后，來到南京博物院，負責書畫鑒定工作。南京博物院藏畫很多，經(jīng)常舉辦書畫展覽，或者是明代的，或者是清代的，或者是其他專題。南京的書畫家大都要來，外地畫家也會趕來看展。林散之先生當時已近70歲了，但他時常前來觀看展覽。有一次，林散之先生看完展覽后，對工作人員說：“幫我找找蕭平。”他們就把林散之先生帶到我的辦公室。一看林老來了，我很開心，趕快搬出椅子，給他泡茶。他一面喝茶，一面看我的辦公室。我的辦公室比較大，辦公桌兼畫桌，桌上擱著兩個鏡框，里面是我自己畫的畫，有一張叫《習作者》，畫面是一個小孩，大大的眼睛，戴著帽子，拿著筆在畫畫。他看了好久，對我說：“這是你畫的？”我說：“以我的兒子蕭戈為模特兒畫的，才畫好不久。”他說：“好，神氣。你把它拿下來，我要題字?！蔽野旬嬋〕鰜恚蜷_硯臺，拿出毛筆，林散之先生在畫的左上方題寫了“潑辣頑皮”4個字，落款：聾叟題。

還有一次，我畫了一張山水畫，是根據(jù)西方一本畫報上的照片畫成的，叫《高山流水》，色彩比較重，林散之先生問我：“哪里的景色？”我說：“不知道，是外國的?！彼f：“章法很好，墨氣不夠。”說完就叫我取下來，他在畫上加筆、加墨，幾乎半張畫都有他的筆墨，最后還寫上了他自己的名字。這幅畫我一直珍藏著，后來被人偷走了。多少年后，有個朋友告訴我，夫子廟的一個畫廊有一張畫是你和林散之先生合作的，上面還有你和他的名字。那種失而復(fù)得的感覺，真讓我高興得不得了，我連忙說：“在哪里？把它買回來。”他說：“這樣，蕭老師如果你去買這幅畫，畫廊老板一定要高價。我替你買，我已經(jīng)跟他砍到了最低價?！币粡埿⌒〉?，四尺六開，對方堅持低于10000元不賣。最后我還是買了回來，重新裝裱，這時前后已相隔了近30年！為了表示感謝，我還送了一幅字給我那位幫我買畫的朋友。

1976年，南京博物院舉辦“明清畫展”，林散之先生這時已79歲了，依然興致勃勃地前來觀看，我陪著他仔細觀看每一幅作品，他不時地作出評價?？赐旰髞淼轿肄k公室，我要給他泡茶，他卻搖搖手說：“不用了，給我鋪一張紙吧！”我知道他詩興來了，立即打開桌上的一本空白冊頁，他起身在筆筒中選筆，沒有長鋒羊毫筆，就拿了一支小狼毫“點梅”，口中念念有詞，揮筆寫下一首詩：“文運紅花開又開，十年此日又重來。請看滿壁驚人樹，都是劉郎去后栽?！币驗檫@是“文革”后第一次舉辦古代畫展，所以他很激動。堅挺的狼毫絲毫沒有影響他的書風，顯得格外蒼遒有力。當時沒有帶印章，第二天，我去他家補印，他見我一笑，然后說：“昨天的詩回來就改了，我再給你寫在冊頁上吧！”于是提筆就寫，第一句沒有改，第二句中的“又重來”改了一個字，變成“喜重來”，第三句、第四句改為“請看滿壁琳瑯畫，都是推陳杰出才”。10年“文革”過去了，這些曾經(jīng)被批判的傳統(tǒng)藝術(shù)又重放光彩，林散之先生又高興又激動！這首詩既是先生對明清繪畫的高度評價，又是先生嚴謹治學(xué)的真實反映。

王 罡：黃賓虹是中國二十世紀杰出的畫家，林散之先生對老師黃賓虹十分敬重，請你給我們講一講這方面的趣聞事。

蕭 平：好。我講一件事。1981年4月，黃賓虹先生的畫展在朝天宮南京市博物館展出，林散之先生親自題寫展名：“黃賓虹先生畫展”，然后又題詞：“吾師乃是黃山老，天海蓮花第一峰?！庇幸惶?，我到林老家看他寫字，他把筆放下來對我說：“黃賓虹先生的繪畫展在南京朝天宮，你去看過嗎？”我說：“還沒有?！蓖Ａ艘粫?，他說：“我已經(jīng)看過了，非常震撼，我還要再去看，你陪我去。”我說：“好啊，你把時間定下來，我陪你去?！钡搅苏褂[現(xiàn)場，林老非常興奮，可以看出，他對老師作品的激動，完全是出于內(nèi)心。林老不停地給我講解黃賓虹的畫作，這張怎么樣，那張如何，中間有幾張講的時間還相當長。講黃賓虹的筆墨、境界、修養(yǎng)，以及黃賓虹對金石學(xué)的研究?？赐暾褂[后，他叫我，還叫一同去看展的他大媳婦趙秋萍和徐志強。幾個人一起在“黃賓虹先生畫展”前合影留念。后來聽其他人說，林散之先生又去看了一次，一共3次。 他寫信給老友邵子退說：“第二次看比第一次收益多了，第三次比第二次更多，百讀不厭?？上Ы呱?，不知者多，調(diào)高和寡，大江南北，無此作了?！?/p>

王 罡：林散之先生的書法成就主要在草書，他用長鋒羊毫筆、宿墨摻水，與包世臣、黃賓虹等前賢是否有一定的聯(lián)系？

蕭 平：有的。林散之先生的執(zhí)筆方法學(xué)的是清代包世臣的，用長鋒羊毫筆也跟包世臣有聯(lián)系，宿墨摻水是學(xué)黃賓虹的。包世臣、黃賓虹與林散之都是安徽人，是同鄉(xiāng)，前后近兩百年。林散之先生對前賢有揚有棄，繼承在先，形成獨立面目在最后。包世臣用長鋒柔毫筆，想另辟蹊徑。但是，從他傳世的一些墨跡來看，他的實踐并不很成功，給人有一種拖沓臃腫的感覺。林散之先生則取古瘦天真一路，筆勢多變，把漢碑的渾厚、顛素的狂放、王鐸的奇縱揉合為一體，既有驚蛇入草的速度，又具銀鉤蠆尾的力度。正如他在詩中所說那樣：“盤馬彎弓屈更張，剛?cè)嵬录{力中藏?！边@種揉合，沒有絲毫的刻意與造作。又如他在詩中所說：“得了天機入了手，縱橫涂抹似童孩?！边@種境界就遠超過了包世臣。黃賓虹的宿墨是用于繪畫和古籀，或叫做草篆。林散之先生則用來作草書，運筆中時時蘸水，意在變化濃淡，增添斑駁自然的墨味。一次，我到林散之先生家看他寫字。他早已磨好了一水盂，里面全是墨。上面用一張紙把它封起來，要寫字的時候，把這張紙掀開來，然后拿一個小勺子，舀幾勺墨放在硯臺里，稍加點水，再磨一磨開始寫字。20世紀70年代初，是林散之先生書法藝術(shù)的變革期。他幾乎足不出戶，一天下來，滿地都是墨跡。我曾親眼看見他進行多種探索和嘗試，地板上鋪滿了剛剛書寫的條幅，或大或小，或疾或徐，或收或放。“能于同處不求同，唯不能同斯大雄。七子山陰誰獨秀？龍門跳出是真龍?！边@是1979年2月，林散之先生給我們夫妻兩個寫的草書《論書一首》，這首詩的內(nèi)容道出了他與前賢的關(guān)系。這種“同”與“不同”充滿了辯證法，讓他一躍出龍門，被譽為“草圣”。

王 罡：林散之先生經(jīng)常對他的學(xué)生說，要多讀書，要增加書卷氣，你對林散之先生說的“書卷氣”是怎么理解的？

蕭 平：所謂書卷氣是一個非常抽象的名詞。書卷有什么氣呢？但是你不知道，人們通過長期不斷的讀書，在知識的熏陶下，狹隘可以變得寬闊，世俗可以變得高雅，奢華可以變得淡泊。讀書實際上是在你面前開啟了一面窗戶，通過窗戶既可以看到千年以前的悠久歷史，又可以提高思想境界。中國繪畫是一種綜合的藝術(shù)文化，文化修養(yǎng)會反映在你的筆墨里，反映在你的書畫中，這些東西叫什么？我們把它統(tǒng)一論之為書卷氣。書卷氣不是學(xué)成的，而是長期養(yǎng)成的。這個氣息中有傳統(tǒng)的書畫。書畫可分為神品、逸品、妙品、能品。越往上走，氣息越高，就是逸品，就是神品。如果氣息低就是能品。能夠的“能”，那只是熟練而已，是一種技藝，并不能稱為一種文化。這是非常重要的，讀書的意義就在這里。有一次，我到林散之先生家，墻上掛著一副蘇州沙曼翁先生的隸書對聯(lián)，他豎著大拇指對我說：“江南第一?。　鄙陈桃簧铝τ谥袊鴤鹘y(tǒng)文化的研究，對中國文字學(xué)、書法、篆刻等造詣甚深。他告訴我，沙曼翁的書法有一股書卷氣，要我們向沙曼翁那樣，多讀書，增加書卷氣。林散之先生還經(jīng)常對我們說：“不讀書，越寫越俗，再寫就是個寫字匠，書法最難的就是脫不出俗氣！”他有一首論書的詩：“筆法沾沾失所稽，不妨帶水更拖泥。錐沙自識力中力，灰線尤宜齊不齊。絲老春蠶思帝女，晴空秋月悟天倪。人間無限生機在，草綠池塘花滿溪?！彼压P法、自然和人生綜合在一起，這里有對傳統(tǒng)的繼承，有對自然的啟示，還有對人生的感悟，林散之先生的草書充滿了書卷氣。

王 罡：林散之先生有一句名言，叫做“要求點身后功名”。請你給我們講一講它的由來。

蕭 平：好的。大概是1982年秋季的一天，風特別大，樹葉掉得厲害，我來到林散之先生的寓所中央路117號。他正在寫字。寫完后他似乎很有感觸地問我：“對社會上某些以藝術(shù)為誘餌，爭名奪利的現(xiàn)象有什么看法？”我知道，一定是前面有人和他談過些什么，他是在有的放矢地問我。于是我說：“這并不奇怪，似乎還是一種‘時尚?！绷稚⒅壬鷵u頭嘆息，在紙上寫道：“不知恥無以為君子；知恥，近乎勇?！边€在“勇”字旁邊重重地加上了兩個圓圈。就當時的書畫界來說，明是非已經(jīng)不容易，知廉恥就更需要勇氣了。于是，我寫了“不隨時尚，自甘寂寞”8個字遞給他。他笑了，拉長音說了個字：“好”。過了一會，他又拿起筆在紙上寫下這么一段話： “要求點身后功名。時名狗屁，一死就完了。我也不知見了多少人，當時轟轟烈烈，死后三四十年，煙銷跡滅了，真可憐！”

“要求點身后功名。”一種技藝的成功，就像春蠶吐絲，蜂之釀蜜，絕非一朝一日，要花費很多的時間，甚至一輩子的心血。林散之先生說的“身后功名”，指的是生前對藝術(shù)執(zhí)著、忠誠，乃至獻身，那么身后功名不求而自在。時名不可取，因為時名可能有作假的成分，比如機緣、地位，甚至巧取、欺騙，都可能導(dǎo)致一時名噪。但是，這些都不會長久，更不會流傳后世。林散之先生以前對我說過：“書畫是寂寞之道，要看重身后名。寂寞才有思考，才能感悟，不計現(xiàn)時得失，方能留下身后名?！绷稚⒅壬簧视诩拍褧ㄅc修身當作事業(yè)來做，即使出了大名之后，仍然十分勤奮，每天做晨課，臨習《史晨》《乙瑛》等碑帖，這些都是我親眼看見的，臨帖一直做到90歲之后，這是很少有人能做到的。林散之先生的“身后功名”，與那些以權(quán)位換得來虛名，下臺后很快被人淡忘、才會寫兩筆字便以“書法家”自居，甚至以為“我就是天下第一”的相比，是一面很好的鏡子！

王 罡：林散之先生給你寫了不少作品。僅1972年就為你寫了兩幅長卷，一幅是《杜甫秋興三首》，另一幅是《行書論書卷》，請你給我們講一講得到這些作品的經(jīng)過。

蕭 平：林散之先生給我寫《杜甫秋興三首》是1972年，是用我在南京博物院得到的一張裱畫師丟棄的乾隆時期的拖尾紙寫的。裱畫師在裱畫時，覺得舊紙和新紙裱在一起，結(jié)合得不平整，紙的色差也比較大，準備把它扔了。我看見了就對裱畫師說：“這是不是太可惜了?！彼f：“蕭老師，你要就拿去用吧?！本瓦@樣我就得到了一張乾隆時期的拖尾紙。這么好的紙，送給誰去寫呢？當然只有請林散之先生來寫。林老拿到紙后說：“好紙，好紙，你放在這里。我等到很安靜的時候給你寫?！辈痪?，有人告訴我說，林老給你寫好了，叫你去拿。我去了以后，林散之先生把這個手卷展開，對我說：“我是想寫八首的，可是寫不下，你的紙?zhí)塘?，只寫了三首。”我說：“已經(jīng)非常好了，這是我的臨本?！绷掷险f：“不要臨我的，要臨古人?！?/p>

另一幅手卷《行書論書卷》是冊頁裱成的。冊頁的開頭是高二適先生寫的一首長詩。這里還有一個故事。高老有個朋友在四川，這個人有一支毛筆很有名，叫“龍泉劍”。一次，這個朋友把“龍泉劍”寄給高老，請他寫詩。高老看到“龍泉劍”后，很高興，賦長歌一首。林散之先生聽說高老寫了這首長詩，就請高老給他寫在宣紙上。一天夜里，高老想給林散之先生寫這首詩，就起來找林老給他的宣紙，結(jié)果沒有找到，找到了我給高老的冊頁，于是高老就先把這首詩寫到了我的這本冊頁上。然后在后面寫到：“林散之見吾此歌屢索為書紙素，今夜起覓紙，不獲，故先為蕭平錄書。散翁系平受益師，此可請尊師為一講貫也，何如？”高老對我說：“林老是你老師，你把這個拿給他看，可請他給你講一講?！蔽艺f：“把這個給林老看，估計他會不開心。”高老說：“沒有關(guān)系。”高老是一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后來，我把冊頁拿給林散之先生看，他不開口，過了一段時間才說：“這樣給我看看，就不寫啦？”我又將此話轉(zhuǎn)告高老，并請他趕快給林老寫。這本冊頁的后面是林散之先生寫的隋代智果的《衍論》，還有《群玉堂米芾論書》，比較長。林老在落款時寫的是“炳文囑書”，后來發(fā)現(xiàn)寫錯了，便在后面作了更正：“此冊為蕭平同志書穎，誤炳文，特此注明，聾叟附識?！蔽铱戳撕芨吲d，其中又多了一些趣事。

王 罡：你的學(xué)生、也是我的知友，原南京軍區(qū)宣傳部的軍旅藝術(shù)家黃建新先生談起你的書畫藝術(shù)人生，常常興奮不已。他曾多次講過，你是新中國一代書畫大師徐邦達先生的得意弟子，是集書法、國畫、鑒賞、史論、收藏于一身的藝術(shù)家。我梳理了一下，像你這樣，當下還沒有第二人。比如，對中國字畫的鑒定，徐邦達老先生有“徐半尺”之美譽，你也有“江南一眼”的雅稱。請給我們講一講你成功的內(nèi)因和外因。

蕭 平：這個很慚愧。我對藝術(shù)的愛好始于很小的時候。記得上一年級，我父母曾經(jīng)跟我講過，其他小學(xué)生一放學(xué)就去玩，往山上爬，往樹上爬，說我很奇怪，放學(xué)回來，在桌子上鋪一張紙，看圖書，照著書上畫畫，當時還講書上畫的是“小寶寶”，我是“大寶寶”。因為我當時的小名就叫大寶寶。在小學(xué)里，我畫畫是最好的，中學(xué)里也是畫得最好的之一。我父親是書法家，從小耳濡目染有關(guān)系。我父親在工作之余，喜歡看書寫字，經(jīng)常到舊書店、文物商店，看有什么東西可淘的，家里有不少字畫。我畫得好一些，他就在上面題字，掛在墻上，或者送給他的朋友，以此來鼓勵我。我還經(jīng)常在暑假中抄《辭海》中的警句，當時我對“五四”時期的一些散文家的作品包括魯迅等，都很有興趣。一個暑假，我用半個暑假來抄寫，讀他們的書。那時候我寫作文，就寫過我的理想，就是想成為一個畫家。我的初中高中都在南師附中上，這是江蘇省最好的學(xué)校，是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名校，學(xué)校有專門的美術(shù)教室，一般中學(xué)是沒有的。學(xué)校的畫畫條件很好，石膏像、畫冊、顏料、畫板什么都有，據(jù)說石膏像是徐悲鴻從歐洲帶回來的，學(xué)校的美術(shù)老師都是徐悲鴻的弟子，都是中大美術(shù)系畢業(yè)的。學(xué)校還有一個很好的圖書館。我記得第一次看到印象派的畫，就是在學(xué)校圖書館。我從南師附中高中畢業(yè)后就進入了江蘇省國畫院。傅抱石、亞明、俞劍華、陳子佛、胡小適、林散之等，這一批江蘇頂級的藝術(shù)家經(jīng)常集中在畫院的桐音館開研討會，我們同學(xué)都可以去聽，許多同學(xué)不喜歡理論課，而我卻很有興趣，坐在后排，用心在聽。

從少年到青年，我接觸的都是一些頂級的專家名家，特別是1962年山東省政府邀請全國重要的省市藝術(shù)家集中到青島避暑，搞藝術(shù)研討和實踐活動。當時我就隨亞明老師一起去了，江蘇去的是錢松巖、俞劍華、陳大羽、亞明、張文俊和我，就6個人。我最小，20歲還不到。上海去了一批名家：王個簃、江寒汀、孫雪泥。北京去了王雪濤、李苦禪、吳鏡汀、田世光，還有山東本省的名家。我們住在一起，每天有畫家介紹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交流心得體會。后來登泰山、到曲府、看孔廟。當時不少書畫家給我寫字畫畫，印象最深的是大收藏家張伯駒先生給我寫的兩首詞，直到現(xiàn)在我還保存著，他當時已經(jīng)是七十歲的老人了。在這樣的一個情況下，我自己一直在思考，這條路怎么走。我喜歡寫散文，喜歡書法，又喜歡繪畫，繪畫中又喜歡畫人物。如果我只會畫人物，到大山大水中游覽，我的激情就無從渲瀉。這樣我就慢慢地全面鋪開。我沒有其他愛好，什么卡拉OK、打牌之類的活動，我從不參加，就喜歡藝術(shù)。我的經(jīng)歷也說明了這一條，我在畫院30多年，在南京博物院近20年。在我們這輩人中，像我這樣情況的人比較少。但在前輩中間，能夠做到這樣的人并不少，我的老師徐邦達先生就是這樣，謝稚柳先生也是這樣，啟功先生也是這樣，都是書畫史論和鑒賞齊全。

王 罡：你的齋名叫愛蓮居，你畫了很多荷花，這與你的追求有什么聯(lián)系？

蕭 平：肯定是有聯(lián)系的。藝術(shù)這條路是很長的，中國繪畫史上許多早熟的畫家，有的早死，要么就是到了中年之后江郎才盡。所以，從傳統(tǒng)理念上來講，繪畫追求的是大器晚成。在年輕時候打下一個深厚的基礎(chǔ)，然后在中晚年發(fā)揮，尤其到中年的時候，還要溫故知新。像林散之先生就是這樣，到70多歲的時候，天天早上做晨課，臨碑帖。這么高的知名度，為什么還要臨帖？是溫故而知新。我40歲以前，齋名叫朝華館，朝，朝氣蓬勃，充滿活力。要求我自己在早期的學(xué)習中，認真刻苦，打好基礎(chǔ)。有了基礎(chǔ)，才能有大的發(fā)展。中年以后，恰逢改革開放，人們開始關(guān)注金錢，把富起來作為一個目標。社會上開始出現(xiàn)誠信缺失，品質(zhì)下降。面對這種現(xiàn)狀，我把自己的畫室改為愛蓮居，并請很多名人給我題字。我還寫了一篇文章叫《愛蓮》，把“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作為我的座右銘，意在告誡自己在名利場中，不要隨波逐流。要像蓮花那樣，在清漣中間即使有了驕美的身姿，讓人們羨慕不已，也不能狂妄自大，一定要保持純潔的本質(zhì)。

王 罡：現(xiàn)在，藝術(shù)品市場價格失真，真假失辨，你對這些是怎么看的？

蕭 平：是啊，這都是兩個字作的怪，一個是名，一個是利。書畫界中的炒作之風，近10年來，甚至還要早，是史無前例的。這個炒作有兩種，一個是炒名，一個是炒利。炒名，想往上爬，想謀求職位，想的人多了，怎么辦呢？就不擇手段，通過腐敗，追求到名。第二是利，利就是炒高價。通過拍賣行，其他媒體的介入進行炒作。把價格炒上去，再不斷宣傳，讓人們以為，這么高的價格一定有很高的價值。價格和價值是有聯(lián)系的，但又是沒有聯(lián)系的，絕對不是你賣得高，藝術(shù)價值就一定高。比如石濤、八大山人這樣的大畫家，在生前并沒有賣出什么好價錢，即使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價錢也不高，直到二十世紀初期，人們重新挖掘他們，價格才上去。北京有個大畫家叫葉淺予，以前大家把畫炒得很高的時候，畫廊收他的畫，他出價很低。畫廊老板說：“哎呀，您這么大的名氣，怎么就要這點點錢，有損您的形象?！彼f：“這個價還低嗎？現(xiàn)在老百姓拿幾個錢一個月？你這個畫是給誰看的呢？”我最早買林散之先生的字也不貴。那是80年代，當時沒有拍賣行，只有文物商店，文物商店是對外開放的。有人委托我請林老寫字，主要是賣給外國人的。多少錢一張？10塊錢一張，三尺條幅，一次不能多買，只能買10幅，100元。我把錢給林散之先生，他說：“要不要再給你兩幅，應(yīng)酬應(yīng)酬?！蔽艺f：“不要，不要?！毕襁@樣的書畫家才是真正的有良知、有良心的藝術(shù)家。應(yīng)該說，以前許多藝術(shù)家在世的時候，他們作品的價位都是和老百姓接軌的。好在當下書畫炒作之風已得到遏制，有些畫家的價格明顯回落，我認為，這是正常的！

王 罡：謝謝，謝謝你接受我們的采訪，今天的采訪到此結(jié)束。

蕭 平：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