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性：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的第三種研究視角

陸文榮 段瑤

[摘要]理性選擇論和結構決定論是研究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的兩種主要分析范式，但對社會文化的影響關注不足。本文指出，實現(xiàn)傳統(tǒng)鄉(xiāng)土性向現(xiàn)代城市性的轉化是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的另一面向，并且是農民工城市化和市民化完成的根本性標志。本文從生活方式、社會聯(lián)結、現(xiàn)代組織生活、公共規(guī)則意識（現(xiàn)代社會控制機制）等方面考察了農民工城市性的基本情況及其對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的影響，并且探討了非農流動經歷對農民工城市性的建構作用。初步構建了非農流動經歷→城市性→永久遷移的分析框架，豐富了對農民工市民化的認知。

[關鍵詞]非農流動經歷；城市性；永久遷移意愿

[中圖分類號] D422.7[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4479（2018）05-0088-09

一、引言

國際移民經驗表明，農村勞動力向城市的遷移通常包括兩個過程，首先從遷出地轉移出去，然后選擇在城市定居。但是中國農民工長期在城鄉(xiāng)之間“候鳥式遷移”和“循環(huán)流動”，對城市社會秩序與治理形成挑戰(zhàn)。究其原因，學術界進行了大量的理論與實證研究，主要形成了兩種主要的解釋范式。

理性選擇范式把農民工視為具有理性精神和計算能力的個體，指出實際或預期的收益是農民工決定是否永久遷移的根本影響因素。這一范式是經濟學方法論個體主義和成本-收益假設在移民研究中的具體應用，影響很大，主要探討個體人力資本、社會資本、城市體驗對永久遷移城市意愿的影響。后來在新勞動力遷移經濟理論指導下，開始重視家庭這一微觀決策單位的重要影響[1]。在研究方法上主要通過問卷調查收集個體層面的資料進行定量分析。這些研究主要基于經濟學和社會學的理性選擇范式展開，為了分析模型的簡潔，主要關注單一影響因素，屬于去情境化分析。

結構決定范式強調社會結構因素對個體的制約，指出外在社會結構是決定農民工永久遷移的根本因素。這一范式是社會學方法論整體主義在移民研究中的應用，主要探討戶籍制度、具體移民政策、勞動力市場分割、城市產業(yè)結構、二元社會保障等對永久遷移意愿的影響。

兩種解釋范式都對社會文化的影響關注不夠，不能夠形成對農民工遷移的完整認識。正如有研究指出，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本質上是市民化的過程，涉及到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和社會心理等方面的轉變和適應問題，應從社會、文化、心理角度對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意愿進行分析[2]。不過，總的來說，學術界在討論農民工永久遷移的微觀和宏觀影響因素時，關注制度因素和經濟因素多，關注社會因素和文化因素少。有些質化研究重點關注了遷移帶給農民工的價值觀、行為模式和生活習慣的變化，但還有待于大規(guī)模的數(shù)據驗證。并且他們并沒有討論這些變化對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的反向作用。

二、研究假設

在古典社會理論家看來，傳統(tǒng)農村社會向現(xiàn)代城市社會的轉型是一種總體性變遷，不僅表現(xiàn)為城市和農村不同的物理景觀、經濟結構、生產組織形式、社會機構設置，而且同時包括社會聯(lián)結方式、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等諸多層面的變遷。迪爾凱姆的“機械團結”和“有機團結”、滕尼斯的“共同體”和“社會”、雷德菲爾德的“鄉(xiāng)民社會”和“市民社會”、費孝通的“禮俗社會”和“法理社會”就是對這兩種社會系統(tǒng)的理想類型分析。同理，中國情境下，農民工從農村流動到城市，不僅僅是穿越在不同的物理空間，更是在不同社會文化空間的體驗轉換。顯然，如果農民工更加適應城市社會文化空間中的價值觀念、行為習慣和生活方式的話，他們更有可能選擇永久遷移城市。關鍵是如何描述這一轉變？本文嘗試激活芝加哥城市學派的“城市性”這一概念，并建立與農民工永久遷移之間的因果關聯(lián)。

美國芝加哥社會學派以研究城市問題著稱，在《城市》一書中，帕克提出一個著名論斷，城市化進程中，傳統(tǒng)的面對面的強調情感的初級社會關系必然將被間接的次級社會關系所取代，人際間親密而持久的互動將消亡，鄰里也會失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3]。與帕克齊名的芝加哥社會學派的巨臂沃思則提出“城市性”這一概念，指稱城市特有的生活方式。他認為城市具有其區(qū)別于鄉(xiāng)村的一整套社會與文化特質，表現(xiàn)在個體身上就是個體易變性，與他人缺乏親密感，人際關系碎片化、表面化、合伙性，人際互動匿名性增強。導致“城市性”的原因是人口規(guī)模增加，人口密度增大，城市社會異質性增強。沃思發(fā)現(xiàn)“城市已形成自身特有的城市心理，與鄉(xiāng)村心理迥然不同。城市人的思維方式是因果論的、理性方式的；而農村人的思想方法則是自然主義的、幻想式的?！盵4]

本文認為城市性是指現(xiàn)代城市環(huán)境所造成的城市社會聯(lián)結和社會關系模式及其所塑造的現(xiàn)代城市人獨特的心理和行為特征的總和。農民工在流動過程中傳統(tǒng)鄉(xiāng)土性減弱，現(xiàn)代城市性增強，價值觀念、生活態(tài)度和行為模式不斷向城市居民靠攏。我們只是聚焦于這一轉變的社會事實，并不做出城市性優(yōu)越于鄉(xiāng)土性這種價值判斷。如果城市和農村兩種社會文化空間中的確存在不同的價值觀念、生活態(tài)度和行為模式，那么有理由相信，現(xiàn)代城市性越強，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的可能性越大，因為現(xiàn)代城市性越強，個體越能夠匹配并適應城市社會生活，這是本文的核心假設。

傳統(tǒng)農村是一個熟人社會，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結方式主要基于血緣、姻緣和地緣等初級社會關系，表現(xiàn)為家族、親戚、鄰里社區(qū)等組織形態(tài)?，F(xiàn)代城市則是一個陌生人社會，人們的社會交往半徑擴大，基于求學、工作、共同價值觀等建立起次級社會關系網絡。就社會聯(lián)結方式而言，城市性是指農民工進城之后次級社會關系逐步替代初級社會關系在個體生活中發(fā)揮越來越大的作用。所以，本文的第一個假設是：次級社會關系增加了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

傳統(tǒng)農村社會同質性很強，社會分化程度低，而現(xiàn)代城市社會充滿了異質性，社會分工深化，承擔專門功能的正式社會組織興起，對個人社會日常生活起組織作用。正如韋伯所說，復雜的社會組織是現(xiàn)代城市社會的典型特征。農民工進城之后不可避免與正式社會組織發(fā)生各種各樣的聯(lián)系，尋求制度化的社會支持。就社會組織生活而言，城市性是指農民工進城之后越來越多參與正式社會組織生活。所以，本文的第二個假設是：參與正式社會組織增加了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

農村是一個禮俗社會，帶有地方性的特殊規(guī)范是個體行動的指南，“差序格局”的社會結構導致了個體處理社會事務遵循親屬、尊卑之別。城市是一個法理社會，陌生人之間的社會交往需要一種超越特殊地域和特殊群體的普遍主義規(guī)則。農民工進城之后發(fā)現(xiàn)原有的地方性知識失效，要融入其中，必須要適應一套具有普遍約束力的公共規(guī)則。法律是現(xiàn)代城市社會最重要的公共規(guī)則，是帕森斯所謂普遍主義規(guī)則。就社會規(guī)則意識而言，城市性是指農民工進城之后對法律的認可程度越來越高，并且愿意通過法律解決糾紛等。所以，本文的第三個假設是：對法律認可程度越高的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更強。

生活方式的城市化可以通過消費和儲蓄表現(xiàn)出來。與農村相比，城市是典型的商品經濟形態(tài)，內部充滿了以貨幣為中介的市場交換，城市居民容易養(yǎng)成消費的習慣，在消費總量和消費結構方面與農村居民存在顯著差異。就生活方式而言，城市性是指隨著農民工流動到城市，他們在城市的社會生活和文化生活日益豐富，交通、通訊、娛樂、文化等方面的消費會增長很快，也反映出他們對城市社會文化生活的深度卷入。所以，本文的第四個假設是：消費傾向越強的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越強。

三、數(shù)據來源與變量測量

（一）數(shù)據來源

本文分析所用的數(shù)據，源自南開大學關信平教授領銜的教育部2012年度哲學社會科學重大攻關項目（項目編號為：12JZD022）課題組與華東理工大學在2013年8～9月間針對上海、天津、武漢、成都、蘭州、哈爾濱、廣州等七個城市流動人口所做的抽樣調查。調查對象既包括具有正式工作的外來人口（主要包括農民工和受過大學教育的白領），也包括從事自雇就業(yè)、打散工以及小店鋪的雇工等非正規(guī)就業(yè)外來人口群體。調查的內容廣泛涉及流動人口的個人基本情況、就業(yè)情況、消費和生活狀況、社會參與情況、子女情況和服務需求、父母情況和需求、醫(yī)療衛(wèi)生與心理健康狀況和需求，以及其他綜合性公共服務需求等。通過配額抽樣、滾雪球抽樣和偶遇抽樣相結合的調查方式，最終獲取3588個樣本，其中農民工2525個。①

（二）變量測量

對永久遷移意愿的測量：調查問卷通過題設“如果您不打算在本地長期定居，那您將來最愿意在哪里定居”來獲取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意愿。備選答案包括：①老家農村；②老家鎮(zhèn)上；③老家的縣城或地級市；④老家的省會城市；⑤其他中小城市；⑥其他大城市；⑦其他；⑧不清楚。本文把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意愿分為兩類：永久遷移城市（包括打算在本地長期定居和選項③④⑤⑥）和返鄉(xiāng)（即選項①②）。為了模型分析的準確性，本文把選擇“其他”和“不清楚”的農民工樣本刪除。不少研究者認為只有農民工放棄農村土地，實現(xiàn)了戶口的轉移才算是永久遷移的真正完成，本文認為這種測量方式已經不符合實際情況。田方萌的研究顯示，進城務工者將擁有所在地戶口和參加當?shù)厣绫Ｒ暈槁淠_標志的受訪者只有15.4%和9.4%，北京、上海和深圳三地有不少白領將戶口存放在家鄉(xiāng)或其他城市[6]。本次調查數(shù)據分析結果也顯示，66%的農民工愿意遷移城市生活，但是78%的農民工不愿意為了城市戶口而放棄農村土地。

本文通過“與老鄉(xiāng)來往是否頻繁”和“所在城市本地人朋友數(shù)量”來測量農民工的社會聯(lián)結方式，與老鄉(xiāng)來往頻繁者記為1，反之記為0，作為二分類變量納入分析模型；沒有本地人朋友記為0，有幾位本地人朋友記為1，有很多本地人朋友記為2，作為定序變量納入分析模型；通過“是否從政府、群團、企業(yè)或民間組織獲取過幫助”來測量農民工的正式組織生活狀況，肯定回答記為1，否定回答記為0，作為二分類變量納入分析模型；通過“您覺得法律能夠維護您的合法權益嗎”來測量農民工的規(guī)則意識，肯定回答記為1，否定回答否記為0，作為二分類變量納入分析模型；通過“過去半年，您平均每個月消費多少元”來測量農民工的城市生活方式，對數(shù)化之后作為定距變量納入分析模型。

四、數(shù)據分析

（一）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現(xiàn)狀

1.永久遷移城市意愿強烈

圖1顯示，65.56%的農民工選擇在城市定居，34.44%選擇在老家農村或老家鄉(xiāng)鎮(zhèn)定居，可見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比較強烈。這將對遷入地城市社會管理和公共服務提出巨大的挑戰(zhàn)。

2.以大城市和省內城市偏好為主

圖2顯示，73.13%愿意選擇在老家省會城市或外省省會城市定居，選擇在老家縣城/地級市或省外中小城市定居的比例為26.86%，可見農民工城市定居表現(xiàn)出大城市偏好。大城市擁有更多的就業(yè)機會和教育、醫(yī)療等公共服務資源，對農民工產生了非常強的吸引力。這一研究結論尤其適用于那些具有大城市生活經歷的農民工。24%的農民工將選擇老家縣城/地級市作為永久定居之所，表明即使農民工在大城市留不下來，也很少繼續(xù)選擇回到農村，而是會回到生活成本更低、適應性更強的老家縣城或地級市。56.76%愿意選擇在老家省會城市或老家縣城/地級市定居，選擇在省外省會城市或中小城市定居的比例為43.23%，可見農民工城市定居表現(xiàn)出省內偏好。省內遷移一方面意味著較低的遷移成本，另外也反映出文化和情感對農民工遷移帶來的影響。省內遷移可以避免語言和生活習慣的過分轉換所帶來的不適應感[7]。

（二）農民工城市性的基本表現(xiàn)

表1呈現(xiàn)了農民工城市的基本情況及其代際比較分析結果，從中可以看出：

在社會聯(lián)結方面，農民工依然以初級社會關系為主，次級社會關系為輔，對初級社會關系比較倚重。與城鎮(zhèn)戶籍被訪者相比，農民工與老鄉(xiāng)的日常往來更為頻繁，擁有更少的本地人朋友。不同代際農民工社會聯(lián)結方式有所差別，老一代農民工明顯比新生代農民工更加依賴初級社會關系，他們與老鄉(xiāng)聯(lián)系多于新生代。新生代農民工擁有本地人朋友的數(shù)量略高于老一代。

在正式組織生活方面，農民工與黨政機關、群團、企業(yè)和民間組織接觸的機會很少，只有11%從這些組織那里獲得過支持，低于城鎮(zhèn)戶籍工人7個百分點。不同代際農民工參與正式組織生活有所差別，新生代農民工參與度略高于老一代。

在現(xiàn)代規(guī)則意識方面，法律作為現(xiàn)代公共規(guī)則在農民工群體中受到認可度很低，發(fā)揮作用也很小。5%的農民工認為法律可靠，能夠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這一點上城鎮(zhèn)工人和農民工并沒有差別，不同代際農民工也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不同。

在生活方式方面，農民工仍然表現(xiàn)得比較傳統(tǒng)，在消費方面與城市居民表現(xiàn)出一定差距。農民工月均消費支出1257元，低于城鎮(zhèn)居民400元。不同代際農民工在生活方式上表現(xiàn)出明顯差別，新生代農民工消費傾向更強，在消費總量方面，新生代農民工月均消費1430元，高出老一代近500元。

（三）城市性對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的影響

表2提供了城市性對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意愿logit回歸分析的結果，統(tǒng)共包括2個模型，模型1主要探討個體因素和地區(qū)因素對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的影響情況，模型2在模型1基礎上納入各自變量，主要發(fā)現(xiàn)如下：

在兩個回歸模型中，性別、年齡、教育程度、收入對數(shù)對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具有穩(wěn)定的正向顯著影響。與女性相比，男性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意愿更弱。與1969年之前出生的農民工相比，70后、80后和90后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的意愿更強，并且90后農民工的永久遷移意愿強于80后，80后強于70后。與初中及以下學歷農民工相比，高中和大專及以上學歷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意愿更強，并且大專及以上學歷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意愿強于高中學歷農民工。收入水平越高，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越強。就來源地而言，來自中西部的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強于來自東部地區(qū)的農民工。

模型2在控制了農民工個體特征和區(qū)域特征之后發(fā)現(xiàn)，與老鄉(xiāng)的頻繁交往顯著降低了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意愿，與老鄉(xiāng)保持頻繁交往的農民工的永久遷移意愿是與老鄉(xiāng)交往較少的農民工的0.73倍。本地人朋友數(shù)量顯著提升了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有幾位本地人朋友的農民工的永久遷移意愿是沒有本地朋友者的1.95倍，有很多本地人朋友的農民工的永久遷移意愿是沒有本地朋友者的2倍?？梢姡渭壣鐣P系增加了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參與正式組織生活顯著提升了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參與正式組織生活的農民工的永久遷移意愿是沒有參與正式組織生活者的1.51倍。消費傾向顯著提高了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消費水平越高，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越強。認可法律這一現(xiàn)代規(guī)則雖然不是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的顯著性因素，但是兩者仍然呈正相關關系。

（四）非農流動經歷對農民工城市性的影響

關于城市性的形成存在三種主要的理論解釋模型：決定論模型、組合/系統(tǒng)論模型和亞文化理論模型[8]（p82）。決定論模型指出，人口規(guī)模、人口密度和文化異質性是社會生活和人格形成的關鍵決定因素。組合/系統(tǒng)論模型指出，人口的社會和經濟特征，比如年齡、種族、生命周期或社會等級才是導致城市人口和農村人口在態(tài)度、行為和社會關系等方面差異的重要因素，絕非是環(huán)境因素的獨立影響。亞文化理論模型指出，人數(shù)集中并形成規(guī)模，有能力保持其原有生活方式的各種亞文化圈的廣泛存在，是城市性的集中體現(xiàn)。但是按照馬克思的觀點，“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9]（p527）也就是說，生產方式的變革導致經濟社會結構發(fā)生巨大變化，而城市的生活方式與文化模式即是社會結構變遷的直接后果。正如列寧所說，“與居民離開農業(yè)而轉向城市一樣，外出做非農業(yè)的零工是進步的現(xiàn)象。它把居民從偏僻的、落后的、被歷史遺忘的窮鄉(xiāng)僻壤拉出來，卷入現(xiàn)代社會的漩渦中。它提高居民的文化程度及覺悟，使他們養(yǎng)成文明的習慣和需要”[10]

20世紀90年代周曉虹關于北京“浙江村”的研究發(fā)現(xiàn)，流動經歷與城市體驗對溫州農民的價值觀念、生活態(tài)度和行為模式具有重要影響。流動增加了農民對社會變遷的適應性和謀生能力；增加了對新事物的接受性，特別是對異己事物的寬容性；擴大了農民的生活半徑，發(fā)展出超越血緣和地緣的各種新型社會關系。城市本身的特性和城市各種現(xiàn)代性要素的聚集也促使農民現(xiàn)代城市性的養(yǎng)成[11]。新世紀張樂天基于上海外來農民工的調查研究也得出了相同的結論，進城務工促使農民文化人格的嬗變。嵌入在傳統(tǒng)農村生存環(huán)境中的個體表現(xiàn)出依附性、保守性、從眾性、倫理性的特征，當逐步脫離農村社會環(huán)境嵌入城市社會環(huán)境后，他們的文化人格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體現(xiàn)在生活信念、價值判斷、為人態(tài)度與方式等諸多方面[12]。所以，本文的第五個假設是：外出非農流動經歷增加了農民工的城市性。本文通過“外出務工時間”來測量農民工的外出非農流動經歷，外出務工時間越長表示農民工非農流動經歷越豐富。

表3顯示，非農流動經歷對農民工城市性建構具有一定影響。與外出流動時間較短的農民工相比，外出流動時間較長的農民工表現(xiàn)出更強的城市性。在社會聯(lián)結方面，他們與老鄉(xiāng)的聯(lián)系變少，結識了新的社會關系網絡。在生活方式方面，他們表現(xiàn)出更強的消費傾向。但是我們也發(fā)現(xiàn)，較長的外出務工時間并沒有顯著提升農民工的正式組織生活參與，法律也并未得到普遍認可。其中原因值得探究。此外，表3回歸結果再次證明，農民工城市性表現(xiàn)出代際差異。與老一代相比，新生代農民工擁有更多本地人朋友，擴大了社會交際圈子；表現(xiàn)出更強的消費傾向；對法律的認可程度也更高。

五、結論和討論

“城市的空氣使人自由?！睆泥l(xiāng)村遷移到城市，職業(yè)和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必然會導致農民思想觀念、生活態(tài)度和行為模式的變化，并將集中體現(xiàn)在農民工群體身上。這與當年學術界經常討論的“小農思想（又稱小農性格）是農業(yè)生產方式與農村生活環(huán)境的產物”蘊含著同樣的邏輯。同樣，本文假設農民工個體現(xiàn)代城市性越強，越能夠匹配并適應城市生活，也就容易做出永久遷移城市的決定。全國七城市調查數(shù)據的分析結果支持了這一核心主張。那些在城市工作和生活的農民工，社會聯(lián)結方式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的血緣、親緣、地緣等關系網絡，而是發(fā)展出新的社會關系類別，比如業(yè)緣關系和趣緣關系等。如此一來，他們的生活世界半徑得到拓展，社會關系也從同質性強關系向異質性弱關系演變。他們的生活方式也逐漸向城市居民靠攏，在文化、娛樂、休閑、學習等方面的消費都會增加，表現(xiàn)出更強的消費傾向。他們逐漸認可法律作為普遍規(guī)則所具有的規(guī)范性作用，并接觸各種現(xiàn)代社會組織。數(shù)據分析結果還表明，城市性的增強提升了農民工永久遷移意愿，次級社會關系、現(xiàn)代生活方式、參與正式社會組織和現(xiàn)代公共規(guī)則意識都會提升農民工永久遷移城市的可能性。

非農流動經歷從根本上建構了農民工的城市性。正如周曉虹所說，“無論是流動經歷還是城市體驗，都是一個普通農民完成其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變的一個完整過程的兩個不可缺少的方面……不過，考慮到中國目前的城鄉(xiāng)分離現(xiàn)實，流動經歷的獲得對農民現(xiàn)代性的養(yǎng)成恐怕更為重要?！盵13]流動拓展了農民工的社會交往，使他們得以超脫各種血緣親緣地緣等封閉性關系網絡，適用于陌生人之間的普遍主義規(guī)則（或可稱為公共規(guī)則）被認可并被遵循。流動還增加了農民工與城市各種現(xiàn)代要素近距離接觸的機會，他們很快學會使用智能手機和網絡等現(xiàn)代智能通訊技術，這方面的消費當然會增加，在生活方式上向城市居民看齊。隨著生產與生活活動在城市的逐步嵌入，農民工開始接觸大量的正式社會組織并尋求專業(yè)化支持，這也將削弱他們對初級社會關系網絡的依賴。

不過，從鄉(xiāng)土性向城市性的轉換并不是線性的，在適應城市社會生活的過程中，農民工發(fā)展出不同的策略。策略之一是選擇融入，即農民工進城之后，積極調整自身適應生產和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建構新的社會關系，生成新的生活方式，不斷向城市主流文化接近。策略之二是選擇隔離，在城市復原原有的生活環(huán)境和文化，甚至在城市建立自己的文化社區(qū)。比如學界比較多研究的“都市里的村莊”。這一部分農民工與初級社會群體的聯(lián)系不但沒有減少，而是更加倚重。他們在城市重建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與現(xiàn)代城市在很多方面格格不入，頗受詬病，形成獨特的亞文化類型。不同的適應策略也表現(xiàn)了農民工分層效應，一般來說，選擇融入的農民工在城市工作和生活時間較長，有穩(wěn)定的職業(yè)和收入來源，能夠支撐自己和家人在城市的社會交往和現(xiàn)代生活方式，他們屬于農民工中的“精英”群體，而選擇隔離的農民工更多是一種被動和無奈之舉，他們受到制度排斥，轉而在先前社會關系網絡和文化中尋求支持和慰藉。

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指出，人類社會并不是一個預先給定的客體世界，而是一個由主體的積極行為所構成或創(chuàng)造的世界[13]（p29）。實踐就是具有一定知識的、可以運用資源來實施行動的個體在一定時空中運用規(guī)則和資源持續(xù)不斷改造外部世界的行動過程，這些日常生活實踐的反復構成了制度性的實踐，導致社會制度形成，并成為行動者日常生活實踐的中介[14]。在既有二元社會結構下，農民工可以發(fā)揮自己的能動性根據社會情境調整自己的行動策略，并積極地尋找和建構更加符合自身利益以及能夠增加自身或家庭福利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將行動的過程和結果再結構化。就建構城市性而言，農民工可以主動與本地居民、其他省市外來農民工建立良好的互動關系，并且在價值觀念、行為習慣和生活方式等方面積極向城市市民靠攏。特別是隨著全國戶籍制度改革的開展和城鄉(xiāng)一體化發(fā)展趨勢，制度問題相對容易解決，農民工獲得城市戶口、取得與城市戶籍居民同等的市民權是大勢所趨。但是有著深厚積淀的中國農民工的鄉(xiāng)土性向城市性的轉變并非朝夕之功，所以從城市性（城市文化嵌入）角度研究農民工永久遷移具有特殊重要性。

本文雖然提出了流動經歷→城市性→永久遷移這一尚未被充分重視的研究思路，但是并不排斥以往關于農民工經濟融入、社會融入和城市制度接納對其永久遷移的影響。事實上，經濟、社會和文化層面的融入，個體和制度層面的改變是交織在一起發(fā)生作用，農民工的經濟融入和社會融入其實也是影響農民工城市性獲得的重要因素。經濟條件對城市性的生成往往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只有融入城市本地勞動力市場，農民工才有可能在城市站穩(wěn)腳跟，城市生活體驗才變成可能。只有居住融入而不是居住隔離，交往融入而不是交往隔離，外來農民工才會與本地城市居民、其他外來人口群體形成良好的互動模式，增強交往的異質性和生活的多樣性，一種適用于不同人群的現(xiàn)代公共規(guī)則（普遍主義準則）才會形成。只有超越局部的生活經驗，同情式理解和共同的準則才得以生成，一種符合多方利益的善的制度安排才是可能的。如張靜所言，“這符合社會學的一般邏輯：只有生活本身的改變，才會導致對人理解的改變?！盵15]無論經濟融入還是社會融入，都需要更加積極的政策設計與制度改進。當務之急還是要深化戶籍制度改革，建立均等化的公共服務體系，確保外來農民工能夠享受基本的市民權利。

[ 注 釋 ]

① 樣本基本情況見陸文榮，段瑤，盧漢龍.城市外來務工人員的精神健康：制度合法性壓力、社會支持與遷移意義[J].社會工作，2017，（2）：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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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徐慧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