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躍
內(nèi)容提要:2017年底,杭州舉辦了潘天壽和莫伊謝延科畫展,這是一篇觀展后的時評。盡管一個代表著東方藝術的高峰,一個代表著西方藝術的高峰,但他們的審美和成就如出一轍。本文通過層層論證,找出了七個共同點,由此認為人類優(yōu)秀的文化到了高級階段都是相通的,對我們當下的藝術創(chuàng)作或許有一定的啟迪意義。
關鍵詞:時代;強悍;鮮明;概括;風格
2017年12月的杭州,寒氣襲人。但在南山路的浙江美術館和宋城旁全山石藝術中心的展廳里卻人聲鼎沸。這里有兩個美術大展正在舉行,分別是中國潘天壽畫展和俄羅斯莫伊謝延科畫展,他們也是我最喜愛的兩位畫家。這些作品的震撼來襲,給畫壇帶來—場視覺熱浪。觀展的人群并非都是美術圈內(nèi)人士,許多是普通市民,讓我很有些感慨。
潘天壽畫展是繼去年在中國美術館展后移師杭州的又一次大亮相,雖然他的作品我多次看到過,但展廳正中懸掛出巨大尺幅的作品依然讓我怦然心動。潘天壽是當代中國四大家之一,兩度出任中國美術學院院長。對于他的學術成就陽歷史地位,早有定論,無須贅言。從我的觀測點看,覺得用他的三方閑章就完全可以概括:強其骨、一味霸悍和不雕。
強其骨——強調(diào)的是以強勁的線條構建起鋼筋鐵骨般的畫面結(jié)構。而潘天壽在線條上獨特的造詣,大家有目共睹。當他出訪日本時,友人送他一支山馬筆,試用后覺得勝于中國狼毫筆,但他仍覺得不能夠畫出其力感,于是干脆用指墨作畫。指頭畫雖早已有之,但能夠像潘天壽這樣作如此大幅作品者幾乎沒有。我以為他線條最高成就非他的指墨不可,這些作品力能扛鼎,如錐劃沙、蟲蝕木,—掃古人一波三折的軟弱之病。一味霸悍——指的是作品明朗振作的形式效果。他善于運用幾何形構筑畫面,黑白灰層次分明,方方的巨石充斥著整個畫面,險氣畫中生,大虛大實,大疏大密,善于破險,節(jié)奏韻律自在運籌帷幄之中。在造型語言上雖然吸收了八大、石濤、昌碩等人的一些特點,但更為霸悍。尤其在邊角的處理上,匠心獨到。不雕——不事雕琢,是真性清的自然流露,保持大器和天趣,流露出的是畫面高尚的審美意境,在大險中求得祥和之氣。
再看莫伊謝延科。他是我非常尊敬的俄羅斯著名油畫家,曾榮獲俄羅斯聯(lián)邦人民美術家、聯(lián)邦功勛藝術家等稱號。1936年,他考入列賓美術學院油畫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41年,衛(wèi)國戰(zhàn)爭爆發(fā),他投筆從戎,作為一名民兵參加了列寧格勒保衛(wèi)戰(zhàn),不久,轉(zhuǎn)入第三輕騎兵團。戰(zhàn)爭期間,他目睹了人們的悲歡離合,所以他的作品有很強的生活基礎。莫伊謝延科以富有表現(xiàn)力的現(xiàn)實主義畫家著稱,一生中創(chuàng)作了許多令人難忘的軍事題材作品。如《勝利》《甜櫻桃》《紅軍來了》《通訊兵》等,表現(xiàn)出俄羅斯民族在國內(nèi)戰(zhàn)爭和衛(wèi)國戰(zhàn)爭中的勇敢、豪邁精神。
全山石先生這次花大氣力將其代表作引進并集中展出,多年前我訪問俄國時,專程去許多美術博物館觀摩他的作品,但沒有能夠看到如此之全的作品。多年以來,莫伊謝延科對中國人影響之深的作品記憶是揮抹不去的。他充滿著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情懷,創(chuàng)作出一幅又一幅以戰(zhàn)爭為題材的歷史畫。無論是他筆下的紅軍戰(zhàn)士還是英雄姐妹,都充滿著積極向上、剛毅樂觀的性格和感人至深的形象特征。他的畫面黑白分明,色彩強烈,造型富有個性,技法豐富。尤其是他20世紀60-70年代,以平面化的方式構筑畫面,大塊面的方筆造型,用筆干脆利落,熔寫實性與裝飾隆于一爐,具有淺浮雕式的空間架構,走出了屬于他自己鮮明個性的油畫道路。他熟諳人體解剖和色彩語言,手與腳的塑造,抓住本質(zhì),非常有感染力。尤其善于對畫面節(jié)奏感的把握和細節(jié)的精到處理,畫風爽朗、明快,與同時代的西方畫家拉開了距離。
盡管兩位同時代的畫家一個出自中國,—個出自俄羅斯,代表著東西方文明下取得的不同藝術成果,但細細品來,他們兩個的許多共性讓人回味。
一、他們都有很強的時代精神。盡管他們使用的繪畫形式語言在材質(zhì)上有所不同,但他們的作品都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反映了畫家所處時代的精神風貌。新中國成立以后,潘天壽深入雁蕩山,找到了符合自己內(nèi)心審美追求的母題,創(chuàng)作出—批如《雁蕩山花》《霊巖間一角》等膾炙人口的代表作,以花烏畫的樣式反映出強烈的、欣欣向榮的時代氣息。莫伊謝延科“二戰(zhàn)”期間作為騎兵戰(zhàn)士參加無數(shù)次戰(zhàn)斗。戰(zhàn)爭的苦難促成了其剛毅的性格,他塑造出的人物形象非常有生活氣息,可謂入木三分。比如《紅軍來了》中,騎在馬背上的那些紅軍不禁讓我們想起保爾·柯察金文學筆下塑造出的鋼鐵戰(zhàn)士的形象;《母親們,姐妹們》中,媽媽的形象更是蘇聯(lián)時期飽經(jīng)風霜一代母親的形象。而那些在坎坷命運中掙扎著活過來的姐妹,有著鮮明的戰(zhàn)爭印痕。莫伊謝延科認為:“真正的藝術家應該始終體察時代的痛苦與歡樂,以這樣的態(tài)度對待時代,對待自己和同時代人,這也就是表現(xiàn)了畫家自己?!币虼耍瑑晌坏漠嫾业膭?chuàng)作與時代同行,盡管題材和手法不同,但都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他們生活時代的風貌。
二、他們都建立了自己個人鮮明的繪畫面貌。潘天壽以東方民族特有的對線條的理解和個人在這方面的造詣,骨法用筆,以線造型,求團塊感,構圖獨特,與他人拉開了明顯的距離。莫伊謝延科以“塊面”建構,色彩上善于用深沉與鮮明色對比,用筆強悍,熱情激蕩,氣勢磅礴。他將浪漫象征的構思、豪邁陽剛的風格、簡潔概括的造型、狂飆忽起的筆觸、爐火純青的藝術技巧與審美修養(yǎng)融為一體,在油畫領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從表面上看,他們因為所使用的材料和表現(xiàn)形式,帶給人們完全不同的視覺感受。但如果從繪畫形式語言的本體分析,則不難看出,他們本身建造了屬于自己“有意味的形式”——筆法都極為奔放,彩也好,墨也罷,都有借景抒情(物)的藝術感染力,最終實現(xiàn)了精神表現(xiàn)的目的。
三、他們的作品都非常長于畫面的設計。只要稍加留意潘天壽的《紅蓮》和莫伊謝延科的《紅櫻桃》等眾多作品,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二人同樣是在利用點、線、面的元素狀物造型。借用馬蒂斯的話說:“畫家運用這種藝術,以某種手法把許多組成要素按他的處理安排起來,借以表現(xiàn)他的情感。”他們的作品在畫面結(jié)構上以方圓、橫斜、豎直等線的分割、交叉、穿插,具有很強的畫面構成、經(jīng)營等意識。令我感動的是,這次展覽展出了許多莫伊謝延科在創(chuàng)作這些作品過程中所畫的素描草稿、色彩草圖、變體畫、素材和習作等圖片,清楚地反映出他的整個構思、構圖和制作過程。從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作品有很強的畫面設計意識,并感知畫家創(chuàng)作時嚴謹?shù)淖黠L以及他對生活的態(tài)度。
四、他們的作品都很強調(diào)寫意精神。潘天壽不用多說,在畫法上不事雕琢,點線面,色形體,以寫心中意氣為目的。盡管莫伊謝延科是俄羅斯人,但作品傳遞出的氣韻生動也是顯而易見。他們都強調(diào)畫面中無聲音樂的節(jié)奏效果:喧鬧中不失優(yōu)雅,強烈中沒有媚俗。畫面通過形與形之間的聯(lián)系、色與色之間的銜接、點線面之間的互相作用,傳遞出作者獨特的藝術見解和形式造詣,猶如一曲高亢的進行曲和一闋色彩的交響詩,令人思索,令人振奮。
五、他們的作品都很概括。在藝術處理上,他們都善于將細節(jié)歸納,強調(diào)大的對比關系,從而顯示出振作明朗的大效果。大家知道,概括是一種力量。潘天壽將古人墨分五色簡化為黑白灰三色;莫伊謝延科也將豐富的色彩高度提煉,大刀闊斧地概括成幾種單純的色相,這樣傳遞到觀眾面前是濃縮后的精華。這些代表作品,可以充分體現(xiàn)出兩位作者的創(chuàng)作理念、思想意境和藝術風格。
六、他們的作品都很強悍。前面說過,潘天壽追求“一味霸悍”,中國畫在他之前還沒有人提出這樣的主張。自然而然,他朝著這個目標奮斗。巧合的是莫伊謝延科也如此追求,畫面中拉長的人物造型,寬闊的方筆產(chǎn)生出來的肌理,以及大黑、大紅、大白等色彩運用,都顯示出強悍的視覺沖擊力。
七、他們都有創(chuàng)新精神并開拓出新的審美樣式。其作品在各自的領域創(chuàng)造出新的圖式個性,賦予更大的包容性和涵蓋性,體現(xiàn)出強烈的繪畫形式美感。藝術的本質(zhì)要求我們不斷求新、求異。—個出類拔萃的畫家都有很好的基本功,都有很好的藝術悟性,都有敏感的形式心理。潘天壽與莫伊謝延科在創(chuàng)作心態(tài)上,總是處于亢奮狀態(tài),總是不斷尋找新的養(yǎng)料,在與成見對抗和分離中運作,尋求新的統(tǒng)一、新的面貌、新的風格。畫家,最終的成就是建立起自己獨特的語言面貌。
這兩個畫展帶給我強烈的感受是:人類優(yōu)秀的文化到了高級階段都是相通的,作為形象性的繪畫語言更不需要有人為其做翻譯,它是全人類的共同財富。
向兩位取得非凡成就的畫家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