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世說新語》看門閥士族唯我獨尊的門第觀念

寧稼雨

[摘要]本文認(rèn)為，從曹魏時期開始，門第觀念就隨著門閥士族的形成發(fā)展不斷膨脹，至東晉達到高潮。這一歷史文化現(xiàn)象在東晉剛剛過去的南朝劉宋時期編纂的《世說新語》一書所收故事中得到集中反映。本文著重就自矜門第、唯我獨尊的優(yōu)越感角度總結(jié)分析《世說新語》一書中表現(xiàn)的門第觀念在士族文人行為中的反映，從而為了解魏晉時期文人心態(tài)提供一定佐證。

[關(guān)鍵詞]《世說新語》;門閥士族;唯我獨尊;門第觀念

作為有形的社會現(xiàn)象，世家大族經(jīng)濟力量的迅速膨脹和政治勢力的逐漸強化很快就轉(zhuǎn)化成為一種強勁的精神力量，這就是與日俱增、日益強化的門第觀念。門第觀念的核心是建立在經(jīng)濟條件極為富庶和政治勢力極為強悍基礎(chǔ)上的家族優(yōu)越感;它以家族的自尊和排他為基本出發(fā)點，以不同流品之間的嚴(yán)格界限為基本表現(xiàn)特征，以婚姻、名諱和家教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充溢于士族生活的各個角落。它是士族階層經(jīng)濟和政治上獲得空前膨脹的精神化、觀念化的產(chǎn)物。

我在《世說新語與中古文化》一書中曾經(jīng)說過：“門第形成前或初期，在各大族的心目中，家族的榮辱、個人的升遷，是與包括自己家族災(zāi)難的民族的生存與興盛緊密相關(guān)的。所以他們的主要著眼點，在拼命擴大家族的勢力和影響，并使這種勢力和影響早日穩(wěn)固下來。而門第的地位與威望一旦形成，一種優(yōu)越感所驅(qū)使的門第觀念便成為把大族與庶族區(qū)分開來的強勁異己力量。這種觀念所帶來的影響，不僅為門第的創(chuàng)立者始料所不及，而且對整個封建社會都產(chǎn)生了無法估量的約束作用?！爆F(xiàn)在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曹魏時士族剛剛形成不久，其門第觀念還比較淡漠。西晉是士族經(jīng)濟力量迅速膨脹的時期，東晉則是士族政治勢力達到巔峰的時期。此期的門第觀念雖然已經(jīng)比較嚴(yán)重，但由于它是人們在門第形成過程中現(xiàn)實問題的自然流露，所以尚未把門第觀念看得無以復(fù)加。真正把門第看得高于一切，整個社會風(fēng)氣都極為注重門第觀念的，是劉宋及其以后的南北朝時期。而在這一過程當(dāng)中，劉宋時期產(chǎn)生的《世說新語》在把門第觀念強化到極點的過程中起了相當(dāng)重要的推波助瀾的作用。

門第形成和逐漸強大之后，首先形成的就是唯我獨尊的優(yōu)越意識：

王爽與司馬太傅飲酒。太傅醉，呼王為“小子”。王曰：“亡祖長史，與簡文皇帝為布衣之交。亡姑、亡姊，伉儷二宮。何小子之有？，（劉注引《中興書》：“王濛女諱穆之，為哀帝皇后。王蘊女諱法惠，為孝武皇后?！保ā妒勒f新語·方正》）

太原晉陽王氏雖然沒有像瑯邪臨沂王氏那樣取得與司馬氏共天下的地位，但僅憑王爽念念不忘的這幾張王牌資本，就足以令當(dāng)時天下人仰視。劉義慶等人將其列在《方正》一門，足見其仰慕垂涎之情，亦可見劉宋時人崇仰名門的普遍社會心態(tài)。至趙宋以后，人們的看法已經(jīng)比較客觀。南宋劉辰翁評云：“捷急語耳，非方正?！泵鞔铦鞒鮿t一語道破：“直是賣弄?！鳖愃频募易鍍?nèi)部的賣弄與回護現(xiàn)象在《世說新語》中屢見不鮮：

王含作廬江郡，貪濁狼藉。王敦護其兄，故于眾坐稱：“家兄在郡定佳，廬江人咸稱之?！睍r何充為敦主簿，在坐，正色曰：“充即廬江人，所聞異于此。”敦默然。旁人為之反測，充晏然神意自若。（《世說新語·方正》）

這里雖然意在張揚何充的方正之氣，但從中亦可見王敦對族人的回護之心，以至于黑白顛倒。王敦還大言不慚地稱贊自己的兒子：“其神候似欲可。”王澄也吹噓自己的兒子“風(fēng)氣日上，足散人懷”。對此，清人李慈銘斥曰：“案晉、宋六朝膏梁門第，父譽其子，兄夸其弟，以為聲價。其為子者，則務(wù)鄙薄父兄，以示通率;交相偽扇，不顧人倫。世人無識，沿流波詭，從而稱之。于是未離乳臭，已得華資;甫識一丁，即為名士。淪胥及溺，兇國害家。平子（按指王澄）本是妄人，荊產(chǎn)（按指王澄四子微）豈為佳子？所謂風(fēng)氣日上者，淫蕩之風(fēng)，癡頑之氣耳。長松下故當(dāng)有清風(fēng)，斯言婉矣?！笨芍^點到了要害之處。

為了維護和延續(xù)自己家族的威望地位，諸大族還采用了一些步調(diào)幾乎一致的做法。其中較為重要的是名諱和家教。

避諱為中國歷史上特有的風(fēng)俗。它起于周，成于秦，盛于唐宋，前后垂二千年。但其演變期間的各自內(nèi)涵卻存在較大的差異。最早的避諱主要針對死去的尊者，它是周人禮儀和祭祀的一個組成部分?！吨芏Y·春官·小史》：“若有事，則詔王之忌諱。”鄭玄注引鄭司農(nóng)：“先王死日為忌，名為諱?！薄蹲髠鳌せ腹辍罚骸爸苋艘灾M事神?！薄抖Y記·祭義》：“文王之祭也，事死者如事生，思死者如不欲生。忌日必哀，稱諱如見親。”可見周人是以忌諱的形式來表達自己對已故尊者的親情，并將其形成為禮儀制度。然而從秦漢開始，避諱便成了統(tǒng)治者權(quán)力的一種象征?！妒酚洝纺瓯矸Q正月為端月，是因為它與秦始皇贏政的字音相同;《漢書》改邦為國，改恒為常等都是為帝王諱。然而到了魏晉時期，避諱的宗旨和形式都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已經(jīng)成為士族炫耀家族的手段。當(dāng)時最為嚴(yán)格的就是家諱。違犯者要受到惡報。據(jù)《通典·禮》卷六四“授官與本名同宜改”和“官位犯祖諱”條，父祖及本人名與官職名同者，皆得改選。王舒因父名會，朝廷用為會稽內(nèi)史，累表自陳，求換他郡。后來改會稽郡為鄰稽，才不得已上任。江統(tǒng)也經(jīng)歷過同樣的事情。然而從《世說新語》記載來看，當(dāng)時士族階層有不少有意犯諱的現(xiàn)象。這些現(xiàn)象盡管表現(xiàn)不盡相同，但目的初衷只有一個，就是借犯諱炫耀家族，或低毀他人：

盧志于眾坐問陸士衡：“陸遜、陸杭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盧毓、盧珽?！笔魁埵?，既出戶，謂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笔亢庹唬骸拔腋缸婷ズ?nèi)，寧有不知，鬼子敢爾！”議者疑二者優(yōu)劣，謝公以此定之。（《世說新語·方正》）

盧志和陸機都是“八王之亂”中追隨不同政治營壘的士族人物。陸機兄弟最終遭戮，即由盧向司馬穎進餡所致。二人之間具有深深的政治裂痕，所以才會拿最不能接受的父祖名諱來向?qū)Ψ教翎?反過來說，正是因為父祖名諱在當(dāng)時十分為人看重，所以才會被用為政治排斥的手段。在不重名諱的時代，倘若還想用政治對手的父諱來攻擊對方，倒是愚蠢之舉。因為對此未能深諳，所以后人有對陸機兄弟的優(yōu)劣看法與謝安及時人不同者。宋代葉夢得說：“以吾觀之，機不逮云遠(yuǎn)矣。人斥其祖父名固非是，吾能少忍，未必不孝。而亦從而斥之，是一言之間，志在報復(fù)，而自忘其過，尚能置大恩怨乎？若河橋之?dāng)?，使機所怨者當(dāng)之，亦必殺矣。云愛士不競，真有過機者，不但此一事。方穎欲殺云，遲之三日不決。以趙王倫殺趙浚赦其子驤而復(fù)擊倫事勸穎殺云者，乃盧志也。兄弟之禍，志應(yīng)有力，哀哉！人惟不爭于勝負(fù)強弱，而后不役于恩怨愛憎。云累于機，為可痛也！”凌濛初也評道：“士龍亦自雅量?！倍际且驗闆]有設(shè)身處地地設(shè)想當(dāng)時作為家族利益重要體現(xiàn)的家諱在士族心目中的位置是如何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其他因素。余嘉錫似乎看到了個中三昧：“六朝人極重避諱，盧志面斥士衡祖父之名，是為無禮。此雖生今之世，亦所不許。揆以當(dāng)時人情，更不容忍受。故謝安以士衡為優(yōu)。此乃古今風(fēng)俗不同，無足怪也。”看看《世說》其他材料，也可有助我們了解陸機何以針鋒相對，寸土不讓。如：

王藍(lán)田拜揚州，主薄請諱。教云：“亡祖、先君，名播海內(nèi)，遠(yuǎn)近所知;內(nèi)諱不出于外，余無所諱?！保ā妒勒f新語·賞譽》）

盡管入門請諱是古來的規(guī)矩，但這在王述看來已經(jīng)沒有必要，甚至還有些無視其門第聲望的不敬之嫌。其潛臺詞是，如果我的祖上名諱還需要自己介紹陳說的話，那就不配作大族了。所以他的話實際上是在借教訓(xùn)主簿來矜揚家族名望。清人李慈銘說：“案此條是六朝人矜其門第之常語耳。所謂專以家中枯骨驕人者也。臨川列之《賞譽》，謬矣鈿”

還有一種不帶有政治色彩和非惡意的有意犯諱，但其效果也是彰揚大族名諱：

晉文帝與二陳共車，過喚鐘會同載，即駛車委去。比出，已遠(yuǎn)，既至，因嘲之曰：“與人期行，何以遲遲？望卿遙遙不至?！睍鹪唬骸俺C然懿實，何必同群?！钡蹚?fù)問會：“皋繇何如人？”答曰：“上不及堯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時之懿士。”（劉注：二陳，騫與泰也。會父名繇，故以“遙遙”戲之。騫父矯，宣帝諱懿，泰父群，祖父寔，故以此酬之。）（《世說新語·排調(diào)》）

鐘毓為黃門郎，有機警，在景王坐燕飲。時陳群子玄伯、武周子元夏同在坐，共嘲毓。景王曰：“皋繇何如人？”對曰：“古之懿士?！鳖欀^玄伯、元夏曰：“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黨。”（《世說新語·排調(diào)》）

劉孝標(biāo)注可以告訴我們這是一場君臣之間互相以祖上名諱取樂的玩笑?？赡芰钊瞬唤獾氖呛我赃@樣的玩笑雙方竟然能夠相安無事，而且似乎還樂在其中？答案就在于他們所謂犯諱與其說是犯諱，還不如說是一種善意的恭維。其潛臺詞實際是向?qū)Ψ桨凳咀约簺]有忘記對方的家諱。這照樣可以看出大族的頭腦中是如何時刻將各族的名諱爛熟于心的。類似情況還有：

庾園客詣孫監(jiān)，值行。見齊莊在外，尚幼，而有神意。庾試之曰：“孫安國何在？”即答曰：“庾稺恭家?！扁状笮υ唬骸爸T孫大盛，有兒如此！”又答曰：“未若諸庾之翼翼。”還，語人曰：“我故勝，得重喚奴父名。”（《世說新語·排調(diào)》）

這種犯諱既非惡意，也非善意，而是有些知識競賽的味道。而這種試題的目的，就是為了檢測應(yīng)試者的家族名諱意識及其基本常識扎實與否。這種有意犯諱發(fā)展到極致，就是一些名門大族的后代為了彰揚祖上榮耀，以借余蔭，竟然祖孫幾代名字同用一字。清代袁枚曾論及此事：“六朝避諱苛嚴(yán)，已屬可笑。乃有祖孫同名，若雁行兄弟，犯不避忌。如南朝王悅之父靖之，祖獻之，曾祖羲之。是四代祖孫同一名也。晉王彪之之子臨之，孫納之，曾孫準(zhǔn)之，玄孫輿之，輿之子進之。是六代祖孫同一字也。且有子而字父者?！稌x書》胡毋輔之子謙之曰：彥國不得爾。王濛自照鏡曰：王文開生此兒。豈他人不得稱父字而子乃得稱父字。豈不更可笑乎？”不過袁枚有所不知的是，六朝人雖然極重家諱，但“之”“道”二字卻在不避之列。依陳寅恪先生之見，這大約與其宗教信仰有關(guān)。則又屬例外情況。

至于那些無意犯諱的故事，則又從另外一個角度使人看出家諱意識是如何深入人心：

元皇初見賀司空，言及吳時事，問：“孫皓燒鋸截一賀頭，是誰？”司空未得言，元皇自憶曰：“是賀循?！彼究樟魈樵唬骸俺几冈庥鰺o道，創(chuàng)巨痛深，無以仰答明詔?！痹世M，三日不出。（《世說新語·紕漏》）

羊秉為撫軍參軍，少亡，有令譽。夏侯孝若為之?dāng)?，極相贊悼。羊權(quán)為黃門侍郎，侍簡文坐。帝問曰：“夏侯湛作《羊秉敘》絕可想。是卿何物？有后不？”權(quán)潸然對曰：“亡伯令問夙彰，而無有繼嗣。雖名播天聽，然胤絕圣世。”帝嗟慨久之。（《世說新語·言語》）

殷仲堪父病虛悸，聞床下蟻動，謂是牛斗。孝武不知是殷公，問仲堪：“有一殷，病如此不？”仲堪流涕而起曰：“臣進退唯谷?！保ā妒勒f新語·紕漏》）

桓南郡被召作太子洗馬，船泊荻渚。王大服散后已小醉，往看桓?；笧樵O(shè)酒，不能冷飲，頻語左右，令：“溫酒來！”桓乃流涕嗚咽，王便欲去?；敢允纸硌跍I，因謂王曰：“犯我家諱，何預(yù)卿事？”王嘆曰：“靈寶故自達?！保ā妒勒f新語·任誕》）

從以上故事可以看出，無論是君臣之間，還是士族權(quán)貴之間，都難免有一時疏忽而忘記別人家諱的情況。對此，被犯者既不能表示無動于衷（那樣等于認(rèn)可對方盡管是無意的冒犯），也不能大動肝火（那樣又顯得氣量狹小）。三人的共同舉動是流涕而哭。這正是當(dāng)時的普遍習(xí)俗。《顏氏家訓(xùn)·風(fēng)操》：“《禮》云：‘見似目瞿，聞名心瞿。有所感觸，側(cè)愴心眼。若在從容平常之地，幸須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當(dāng)忍之，不必期于顛沛而走也。梁世謝舉甚有聲譽，聞諱必哭，為世所譏。又有臧逢世，臧嚴(yán)之子，篤學(xué)修行，不墜門風(fēng)。孝元經(jīng)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縣民庶，競修箋書。有稱嚴(yán)寒者，必對之流涕。不省取記，多廢公事?！庇嗉五a言：“由顏氏之言觀之，知聞諱必哭，乃六朝之舊俗。故雖兇悖如桓玄，不敢不謹(jǐn)守此禮也?！笨梢娭灰皇钦螌α⒌脑颍瑹o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犯諱，都是可以容忍甚至是會意其內(nèi)涵的。但無論何種原因，被犯者的反應(yīng)必須敏捷。因為這是維護家族聲望，炫耀家族地位的必要準(zhǔn)備。則避諱一事至魏晉其內(nèi)涵的轉(zhuǎn)變也就可見一斑了。

關(guān)于士族家教一事，王伊同和蔣凡二前輩已有詳細(xì)分析，而且十分到位，故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