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棟
(責編 劉玉霞)
高考制度改革是一項關系國家人才選育、社會階層流動和社會公平的重要公共事務,自 《國務院關于深化考試招生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出臺以來,經過浙、滬試點,現在已經進入全面推開的階段。針對于此我們采訪了中國教育學會會長鐘秉林教授,請他分析介紹高考改革的舉措和未來走向,以饗讀者。
記者:我國的高等教育正由精英型教育向大眾型教育轉化,高考改革如何應對這種高等教育基礎格局的轉變?
鐘秉林:1977年剛剛恢復高考時,報名考生570萬,錄取28萬,錄取率5%,高考在恢復之初,就是面向精英化高等教育的選拔需求。1998年我們推行了高等教育大眾化戰(zhàn)略,急劇擴大招生規(guī)模,1998年高等教育毛入學率是9.8%,2002年毛入學率就達到了15%,按國際通行標準就進入了高等教育大眾化的階段,2016年,毛入學率達到42.7%,預計到2020年,將達到50%,也就是說再過兩三年,我們即將進入高等教育普及化的階段。2017年,高考報名人數920萬左右,招生計劃740萬,錄取率從5%在40年中增加到了80%左右。在這種背景下,高考的任務就不只是選拔尖子人才進入大學深造了,而是選拔合適人才進入不同類型、不同層次的大學深造。
在高等教育逐漸普及化的形勢下,高校要滿足老百姓對高等教育多樣化的需求,適應國家發(fā)展對不同層次、不同類型人才的需求,分類分層發(fā)展的趨勢非常明顯。我們既有137所 “雙一流”建設高校,這是建設高教強國的重要舉措;還有一大批地方高校,面向應用型人才培養(yǎng);還有一千多所高職高專院校,在專科層次上培養(yǎng)應用型、技能型人才。全國統(tǒng)一高考已經不能適應所有類型和層次的高校招生選拔需求。
鐘秉林,中國教育學會會長,原北京師范大學校長,北京師范大學和東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清華大學兼職教授,英國卡迪夫大學名譽研究員。
2014年國務院印發(fā) 《國務院關于深化考試招生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啟動高考改革,上海、浙江率先試點,2017年第一批改革試點的學生們高三畢業(yè),進入高考。我們對試點進行了調研,兩地高考充分落實了 “實施意見”,改革平穩(wěn)落地。這次高考改革中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分類考試,本科和高職高專分類考試,給學生不同選擇,目前一些高職院校有了春季招考,已經實現了注冊入學,高中畢業(yè)生不需要參加高考了,只要根據高中學業(yè)成績,直接參加高職院校組織的測試,這種測試就不是選拔考試了,而是職業(yè)技能的性向測試,作為專業(yè)選擇的依據。
記者:分類考試可能向本科階段延伸嗎?
鐘秉林:目前看這不現實。在本科層次招生中再進行分類考試,不僅使考試的組織過于復雜,沒有可行性,也和當前高考改革的方向不符。當前各省陸續(xù)取消一本、二本、三本分批次的錄取方式,其目的就是打破對高校固化的等級劃分??忌鷮Ω咝5倪x擇,應該依據具體學校、專業(yè)的辦學水平和質量,而非人為的批次安排。我調研過很多二本、三本和民辦高校,其中一些專業(yè)辦得非常好,比一本院校、重點院校的專業(yè)辦得還要有特色,但是在分批次錄取的制度中,他們只能在二批三批中錄取,招不到高分考生,這無論對學校還是對考生都是不公平、不合理的。如果分類考試向本科延伸,那么高校人為等級劃分、身份固化的問題仍然得不到解決,還可能更加嚴重。
記者:在地區(qū)間、城鄉(xiāng)間基礎教育不平衡的背景下,人才選拔的需求和教育資源公平分配的需求之間存在顯著的沖突,您怎樣看待這種沖突?
鐘秉林:公平和效率是高考兩個最核心的價值取向。擇優(yōu)選才,選拔合適人才進入不同類型的高校和專業(yè),這是高考的職能,是效率的要求。另一個角度則是入學機會的合理分配,目前高等教育仍然是社會階層流動的主要階梯,但貧困地區(qū)、農村地區(qū)的考生在高考競爭處于不利的地位,入學機會要向他們有所傾斜,這是公平的要求?,F在上大學已經很容易了,為什么高考競爭還是如此激烈?因為高考招生錄取同時也是教育機會的分配過程,高等教育不再稀缺,但優(yōu)質高等教育仍然是稀缺的。貧困地區(qū)、農村地區(qū)的學生考不上好大學,不是因為不聰明,也不是因為不刻苦不努力,而是因為他們所在地方的發(fā)展水平比較低,基礎教育水平比較低,這就需要相應的政策補償。這個問題已經在高考改革方案中得到了相當的重視,一是通過調整招生計劃,把招生計劃增量部分逐步投向西部地區(qū)和人口大省,逐步拉平省與省之間的高考錄取率;二是重點高校拿出專門計劃,面向國家連片貧困地區(qū)的農村考生,進行定向招生。將來綜合素質評價、自選科目可能對弱勢群體是不利的,那就需要定向的政策補償,單獨劃線,單獨錄取,實際上也就相當于降低了錄取標準。
記者:高考錄取分省定額受到的詬病很多,高考改革強調了提高中西部地區(qū)和人口大省錄取率,但招生名額行政分配的制度沒有變,您怎么樣看待?全國一張卷、全國一條線有可能嗎?
鐘秉林:全國一張卷、全國一條線,從操作角度是不現實的,現在高考試卷分為分省卷和全國卷,全國卷也是一綱多卷,各省選擇。強求統(tǒng)一首先面對安全問題,每年國家在高考的安全性上都付出巨大的代價,全國一張卷會帶來巨大的安全風險。拋開安全問題,還有評卷標準問題,各省之間在評卷標準的把握上微小差異就會使高考分數失去可比性。再者,各省的基礎教育采用的模式和教材都不統(tǒng)一,全國一張卷,一刀切也是不可行的。不談操作性的問題,從公平的角度,中國的基礎教育在地區(qū)間、城鄉(xiāng)間都存在很大的差異和不平衡,這是必須正視的客觀情況,這就要求在高等教育入學機會上要有必要的行政干預,對弱勢地區(qū)、貧困地區(qū)予以政策補償,這是合理的,也是 《教育法》的法定要求。
所以,高考錄取分省定額目前不能取消,只能調整優(yōu)化。我們的招生計劃編制與管理不是單純的教育決策,而是國家綜合決策,由國家發(fā)展改革委和教育部,根據國家教育發(fā)展規(guī)劃,結合國家年度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實際情況,綜合考慮各省市高校的培養(yǎng)能力和培養(yǎng)質量,以及各地高考報名人數和基礎教育發(fā)展水平來編制制定,是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在 “分省定額,劃線錄取”的政策下,省內各縣區(qū)之間,高等教育入學機會是公平的。但從全國來看,由于各地經濟、社會和教育發(fā)展程度的差異,各省市能夠提供的高等教育入學機會,尤其是重點高校、部屬高校的入學機會是有差異的。
當前中央政府調節(jié)完善招生計劃分配的策略是擴大優(yōu)質教育供給,在增量中動態(tài)優(yōu)化。確保全國和各省份高考錄取率不降低,確保中央部委高校招生總規(guī)模只增不減、投放到各省的招生計劃只增不減。政府干預教育機會秉承的原則,是對弱勢群體給予機會補償同時避免形成對優(yōu)勢群體的逆向歧視。從目前情況看,這一原則在現實中得到了貫徹。經過幾年的努力,落后地區(qū)和弱勢群體的高等教育入學機會和享受優(yōu)質高等教育資源的機會有了很大改善,但與發(fā)達地區(qū)和優(yōu)勢人群相比還有一定的差距。
從根本上說,矛盾的核心是優(yōu)質高等教育資源供給相對于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需求的短缺。這個矛盾不是高考制度改革能夠解決的問題,需要通過高等學校堅持內涵建設和特色發(fā)展、不斷提高人才培養(yǎng)質量來解決,也就是如何辦好每一所大學,辦更多好大學的問題。我們對高考改革需要有合理的期待,高考改革是高等教育發(fā)展重要的一環(huán),但它能夠解決的問題也是有限的。
記者:高考改革對基礎教育也提出了新的要求,您怎樣看待這個問題?
鐘秉林:高考改革對基礎教育是嚴峻的挑戰(zhàn),也是難得的機遇。中小學要應對高考改革,首先,要轉變教育思想觀念,建立科學的教育價值觀。高考改革需要從促進學生全面發(fā)展的角度去解讀。高考改革賦予了學生更大的選擇權,鼓勵學生多樣化發(fā)展。因之我們的教育應更加強調因材施教,承認并且研究學生的差異性,尊重學生的選擇權,鼓勵學生興趣特長的發(fā)展,在教育教學的過程中,以學生為中心,引導學生自主學習和合作學習。第二,構建綜合評價體系。高考改革要求建立綜合素質測評體系,客觀全面反映高中學生思想品德、學業(yè)水平、身心健康、藝術素養(yǎng)、社會實踐。這個體系要在三個方面逐步探索完善:一是可信性。學生的測評檔案是要真實的、可信的,不能弄虛作假,這是基礎;二是可比性。綜合素質測評要反映的是學生的全面發(fā)展情況,里面不能是空話、套話。綜合素質測評檔案要多提供客觀證據,用數據事實來充分反映每個具體學生的全面發(fā)展情況。三是要使用。大學要用起來,否則中學就沒有了實施探索的積極性,這個方面還需要政府的激勵和引導,不能只靠學校。第三,深化教學組織模式改革。高考改革為學生賦予的學科選擇權,同時知識數字化、移動互聯(lián)網技術的發(fā)展帶來知識獲取渠道的根本變化,都要求中學教學組織模式的變革。目前上海、浙江的高中正在探索實行分層教學、分組學習、走班制、選課制,走班教學已經成為新常態(tài)。高考改革增加了學生的選擇權,中學就需要幫助學生提高選擇能力,開展生涯規(guī)劃教育,逐步探索實施包括生涯規(guī)劃講座、體驗、建立社會實踐基地等措施。第四,提高教師隊伍建設水平。高中要實行自主選課、分層教學,要幫助學生提高選擇課程、學科的能力,這都對教師的教學能力和水平提出更高的要求。第五,探索管理體制機制創(chuàng)新。傳統(tǒng)的中小學是按行政班組織的,學生選課之后出現了大量的教學班,這種高考改革帶來的教學組織模式的變化,將會影響到教師聘任和考核、組織制度的保障、教師激勵機制的安排,這都需要更多的探索和實踐。中國教育的突出特點就是規(guī)模大,差異大,僅僅上海就有大走班、中走班、小走班等多種模式,站在全國角度看,更難有統(tǒng)一的方法去解決高考改革給基礎教育教學模式帶來的種種挑戰(zhàn),中小學必須因地制宜,發(fā)揮首創(chuàng)精神,進行多樣化的探索。
記者:未來高考改革將會有哪些走向,您怎么看?
鐘秉林:自恢復高考以來,我們的高考改革一直都沒有停步,一直堅持著小步走,循序漸進的改革節(jié)奏,每一改革單次幅度都不太大,但積累多年后就會看到很大的變化。
首先,高考制度本身是需要堅持的,目前統(tǒng)一高考仍然是兼顧高等教育選拔人才和公平分配教育資源兩個方面最好的制度安排。
第二,高考需要適應未來高等教育的大眾化的形勢要求,在分類考試,為學生提供多樣化選擇方面繼續(xù)探索。
第三,改革考試方式。未來基礎教育需要在促進學生全面發(fā)展的方向上繼續(xù)前進,高考也需要適應、促進和引導這種發(fā)展趨勢,探索完善反映學生全面發(fā)展情況的評價體系。
第四,嘗試招考分離。今后的改革方向應該是尊重大學的招生自主權。一方面增加學生的選擇機會,另一方面擴大高校的招生自主權,最終建立高校、學生雙向自由選擇的高等教育招生錄取格局。當前我國的誠信體系還不健全,社會公眾對高校自主招生存在一些質疑。但質疑不應是改革裹足的理由,而應是深化改革,不斷探索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