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利益與司法獨立的博弈

孫鈺涵

【摘 要】司法權作為國家權力的主要組成部分之一，其基本理念的選擇至關重要，因在不同司法理念下，司法裁判的公正效力、社會影響等亦將呈現(xiàn)各異的結果。獨立的司法理念以及以社會利益為本位的司法理念，作為相對主流的兩種觀點，它們存在著諸多差異。通過主要探討這兩種司法理念的差別，并結合我國國情國策等具體情況，筆者嘗試較詳細的剖析兩種理念的優(yōu)缺點和與我國國情的契合程度，力圖為我國司法理念的選擇及變革提供有價值的建議。

【關鍵詞】司法理念；社會利益；司法獨立；司法改革

法國學者萊昂·狄驥曾在其著作《公法的變遷》中，提出了著名的“社會本位”司法理念，即在公共服務理念下，司法權以提供完善的公共服務為首要職責，以社會利益為權力本位。筆者發(fā)現(xiàn)，這一司法理念雖然歷史悠久，但直至今日仍具有相當?shù)挠绊懥?，存在著一定?shù)量的擁護者。然而相比于另一種似乎更加受到廣泛認可的“司法獨立“、“程序本位”的司法理念，社會本位的司法理念與其存在著價值選擇、社會影響、權力結構等方面的顯著差異。通過對二者進行對比，筆者期望對兩種理念能夠有更加詳盡和深刻的了解，同時嘗試對我國司法理念的選擇提出自己的分析與看法。

由于狄驥書中的社會本位司法理念主要圍繞審判機關具體審判內容、審判標準等展開，且世界范圍內對于司法理念的討論一般也僅針對法院，因此本文所言的司法理念限于審判機關的審判理念范疇，不涉及檢察機關。

一、內涵

（一）公共服務理論下“社會本位”的司法理念

社會本位的司法權，即是指將社會利益置于司法理念的首位、優(yōu)先考慮裁決對社會利益影響的司法理念。因此，為明確該理念的具體內容，首先應當探討社會利益的內涵。

根據孫笑俠老師的觀點，社會利益是一種根據利益主體進行分類而來的，是與個人利益、集體利益、國家利益相并列的一種獨立的利益，其內容包括以下六個方面：（1）公共秩序；（2）經濟秩序；（3）社會資源與機會；（4）社會弱者；（5）公共道德；（6）人類朝文明方向發(fā)展的條件等方面。①有些學者則認為，社會利益是公共利益的從屬概念，主要指經濟利益和文化利益。它的目的是維護社會的自治和健康運作，并排除國家的干涉。②還有學者認為，社會利益即是特定空間內的特定群體生存發(fā)展所需的條件與資源。

筆者總結提取了若干位學者觀點的共同點，簡而言之，社會利益即是代表了社會不特定多數(shù)群體的共同利益。而孫笑俠老師的總結也較為精準的概括出了社會利益的具體包羅對象。因此，社會本位的司法理念即是指以保障公共秩序、經濟秩序、社會資源、社會環(huán)境等社會不特定多數(shù)群體的利益作為首要任務和本位思想的司法理念。

（二）司法獨立視野下“法律至上”的司法理念

對于司法獨立的概念與內容，國際方面已經具有了較為權威且公認的解釋。1982年在印度舉行的國際律師協(xié)會第十九屆會議所通過的《關于司法獨立最低標準的規(guī)則》認為，司法獨立作為一項制度包括四個方面的獨立：（1）司法權的獨立：司法權與立法權、行政權相互分立且制約。（2）司法主體的獨立：法官身份獨立，不兼任行政或立法等職務。（3）司法行為的獨立：司法行為在司法體系內被完成，無需其他機關、團體等的介入。（4）司法責任的獨立：法官對裁判行為獨立的承擔責任。該規(guī)則后來于1983年6月由26個國家和地區(qū)的代表在加拿大舉行的世界司法獨立第一次會議上通過。

因此法律至上的獨立司法理念是指遵循“分權制衡”思想，注重司法權的獨立性與不受干涉，以法律規(guī)定作為司法裁判中首要考慮因素的司法理念。

二、兩種司法理念對比

（一）價值取向不同

社會本位的司法理念重視社會利益的實現(xiàn)，且相對偏向實質正義，司法獨立理念則主張通過分權和獨立的司法制度等最終實現(xiàn)司法公正，并絕對注重形式正義。

（二）制約行政權力的方式不同

社會本位的司法理念通過將全部行政行為納入司法審查體制內來制約政府，司法獨立的理念則通過排除行政權對司法權的干預來實現(xiàn)對公權力的制約。

（三）社會的干預程度不同

社會本位的司法理念非常關注社會反映，對于判決所可能產生的后果、社會輿論的反饋等都有所考慮。司法獨立理念則極力避免社會輿論的干預，力求保障法官基于事實、法律和自身推斷來裁決案件。

有關以上幾點的具體表現(xiàn)，筆者已在兩種司法理念的特征中和彭宇案的分析中分別進行了介紹，在此便不再贅述。

三、我國司法理念的選擇

（一）是否有利于實現(xiàn)司法公正

司法的最大價值理應是司法公正，公平、正義是司法的本質和最應受到捍衛(wèi)的對象。因此，對司法理念的選擇應首要考慮其對司法公正的影響，考慮是否在司法活動的程序和實體裁判中體現(xiàn)公平、平等、正義、正當?shù)染瘛?/p>

1.社會本位的司法理念對司法公正的影響

以社會為本位的司法理念最顯著的特征就是一切讓位于社會利益，因此值得關注的問題便是司法公正是否有可能與社會利益存在沖突，因為如若存在，該司法理念便會選擇社會利益優(yōu)位，反而忽視了最應受到保障的司法公正。對此，筆者以著名的彭宇案為例——2006年11月20日，老人徐壽蘭在南京一公交站臺摔倒，造成骨折，彭宇將其送至醫(yī)院，并支付醫(yī)藥費200余元。后徐壽蘭起訴至南京市鼓樓區(qū)法院，聲稱是彭宇與她相撞導致受傷，要求其承擔賠償責任。倘若彭宇確實撞到了老人，且并非毫無證據予以佐證，只是未能形成足夠有說服力的證據鏈，法官通過已有證據和邏輯合理的論證最終認定彭宇撞人的可能性更大，從而做出了相應的判決。然而群眾和媒體得知案情后卻極有可能關注并放大了沒有直接證據、彭宇堅持沒有撞人等案件點，最終造成人人自危、不愿樂于助人的惡劣影響。對此，如果優(yōu)先考慮社會利益，那么法官即便認為既有證據偏向老人一方，也不能判決彭宇敗訴，而這就實際上造成了司法不公。由于社會本位的司法理念下，輿論闖入的空間更大，法官綜合考慮的因素更加繁雜，對司法公正的威脅也就相對更加嚴峻。

2.司法獨立理念對司法公正的影響

從程序上而言，早期的自然正義理念就對審判程序提出了兩項基本要求，即“任何人都不得做自己案件的法官”和“法官應充分傾聽雙方當事人陳述”，要求法官站在中立、獨立的立場上處理案件，以保障程序上公平正義的實現(xiàn)。

從實體上而言，獨立運行的司法要求法律至上，所有機關、團體、個人都應尊重法官依據法定程序作出的裁決，能也只能通過法定的途徑抗議既有判決，追求權益保護。就彭宇案而言，法官憑借獨立審判做出相應判決，彭宇因不服企圖通過上訴改變結果，但最終與對方當事人在庭前達成了和解。對此，各方輿論幾乎一邊倒的為彭宇呼喊冤屈，并以此質疑司法的公正性，然而，暫且不論彭宇確實撞到老人這一情況，假設彭宇果真未曾撞到對方，一審判決使其蒙冤，但彭宇也獲得了通過法定途徑糾正判決、維護權利的機會，只是他最終自愿選擇了和解。在這一情形下，彭宇還能算作是受到了“司法不公”的侵害嗎？筆者認為，公正司法絕不代表保證每一個案正義都能得到實現(xiàn)，因這本身就是無法成真的偽命題，但若法院能夠保證自身獨立而遵從法律做出判斷，并賦予當事人依法申訴的權利，給予他們翻案和更正判決的機會，則實現(xiàn)公正的幾率便會大大增加，因相較于以是否引起廣泛社會關注、產生了怎樣的社會影響等抽象復雜的現(xiàn)實因素作為判決時的參照，獨立思考的法官與一視同仁的法律顯然更有利于實現(xiàn)公平、法治及對當事人權利的長遠維護。

因此相對而言，司法獨立能保證司法機關的司法行為不受其他因素的影響，法官能夠在較為簡單的環(huán)境下適用法律，且對程序的嚴格遵守使得當事人擁有較為完善的申訴與補救權利，有更大的幾率能實現(xiàn)司法公正。

（二）各自不足可能造成的危害

1.社會本位司法理念的潛在危害

前文提到，社會利益本位的司法理念主要缺陷就在于無法兼顧其他可能更為重要的價值。例如司法公正與社會利益的實現(xiàn)發(fā)生沖突時，很難對二者均實現(xiàn)保全。再比如當社會利益與程序正義發(fā)生沖突時，該司法理念更傾向于實質性的、具體的正義保障而非捍衛(wèi)程序公正。

對于前者而言，司法公正是司法最應重視的價值，因此當公正的實現(xiàn)難以得到有效保證時，便不得不引人質疑相應司法理念的正當性與合理性。而對于后者，筆者傾向于當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發(fā)生沖突時，視形式正義為優(yōu)位價值，因為通過確立嚴格的程序標準，才能以最大的可能消減司法過程中的不規(guī)范、不合法行為，并且保證每一案件在司法面前完全平等，從而實現(xiàn)最大程度的公正。曾引起全美關注的“辛普森殺妻案”一度掀起有關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的討論，而該案最為人稱道之處便是對于程序公正的重視與捍衛(wèi)，即便辛普森是所有人堅信不疑的殺人兇手，但為了之后的案件都能最大可能的得到公正處理、為了防止作為公正水源的程序正義受到污染，法官毅然判決其無罪。盡管該個案的正義未能得到伸張，但它為公職人員敲響了警鐘，為日后公權力的行使加強了監(jiān)督，為司法公正的實現(xiàn)提供了土壤。

此外，通過前文筆者對彭宇案的假設與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雖然社會本位的司法理念相對偏向實質正義，但是當實質正義的實現(xiàn)與社會利益之間發(fā)生沖突時，該理念也會毫不猶豫地將實質正義予以拋棄。因此，即便在捍衛(wèi)實質正義方面，該司法理念也是不堅定和不全面的。

2.司法獨立理念的潛在危害

司法獨立理念主要問題就在于過分依賴法官職業(yè)素養(yǎng)和知識水平，存在法官任意裁量的風險，且如果危及到社會利益，也必然激化法院與廣大民眾之間的矛盾。

對此，筆者主張，即便法官任意裁量的可能性無法完全消除，其實也可以通過建立特別規(guī)則程序、擴大司法審查范圍、健全合議制度等其他方法限制、防范裁量權濫用，使其在危害產生的可能性和程度上得到一定的控制。正如彭宇案中，彭宇可通過上訴、申請再審甚至信訪來“洗刷冤屈”，通過司法公正的實現(xiàn)消除一審判決對社會利益的不利影響。若相關制度能夠進一步完善，增加救濟途徑與完善救濟方法，相信公平正義將更有可能實現(xiàn)，相關當事人的權益定能得到更好的保障，相比輿論介入產生更加直觀和理想的效果。

此外，有些聲音認為獨立的司法理念以程序為本位，相對刻板嚴謹?shù)刈袷匦问缴系恼x，似乎對于實質正義的實現(xiàn)重視不足。對此，首先筆者主張當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之間發(fā)生沖突時，本就應優(yōu)先考慮形式正義，其次形式正義的實現(xiàn)本身就是實質正義實現(xiàn)的重要保障和工具，實質正義也是形式正義所最終追求的目標，二者并非截然對立，完全不必通過絕對割裂的視角進行看待。

綜上可以看出，社會本位司法理念的主要潛在危險相對危害性更大，且在消除危害方面所需要的規(guī)定完善與具體措施也更加繁雜。

（三）與我國現(xiàn)實情況的契合

當下我國的司法理念是本土法制傳統(tǒng)與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博弈與混合。部分隨著歷史綿延千年的法制傳統(tǒng)時至今日依然對司法產生著深刻的影響，而鴉片戰(zhàn)爭以來西方法律思想的滲入與傳播也斷斷續(xù)續(xù)的作用于司法觀念的形成，加上我國向前蘇聯(lián)學習借鑒期間受到其法律虛無主義的熏陶，中國現(xiàn)有的司法理念很難明確其具體的內容與種類，尚處于還需選擇和改革的階段。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國在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變化巨大，為了應對這種日新月異的變革，共啟動了兩輪司法體制改革。第一輪改革以及當前正在推進的第二輪改革，既強調形式正義的實現(xiàn)，主張改革審判方式和司法機關內部人財物情況，推動司法責任制的落實，力圖解決司法的地方化、行政化等問題，同時又特別強調司法要服從大局和走群眾路線，以調解和裁決優(yōu)先，要增強黨的權威。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司法理念。⑤

從長遠角度看來，社會本位的司法理念是否與中國實際情況最為契合仍不可知，且通過前文對比分析，筆者認為司法獨立理念相較之下確實擁有更加強大的優(yōu)越性?；蛟S我們并不需要將西方的這一司法理念視為洪水猛獸，認為它的推行必然包含對上層建筑、社會形態(tài)的顛覆，避而遠之，不妨就將司法獨立的理念視為我國司法體制改革的一個借鑒對象、一個理論參照?？紤]到我國目前的現(xiàn)實情況，完全類西方的司法獨立確實缺乏實施的基礎，因此根據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形態(tài)等創(chuàng)設具備“中國特色”的司法理念理應是我國司法改革的基本方向，只是相比于受到過度制約與監(jiān)督的司法機關，筆者更為贊同“司法機關接受形式上的領導和有限的監(jiān)督”，即不盲目追求司法權的分立與過度獨立，不極端的認為司法完全不應受到制度、社會輿情、黨的思想理念與工作方針等的外部影響，只是綜合考慮各種因素，努力尋找平衡點，從現(xiàn)有的司法理念逐漸轉型，盡量減少國家機關及社會團體等對司法權的不當干涉，在既有體制下爭取最大可能、最大范圍的司法獨立。

四、結語

筆者通過分別列舉兩種司法理念的內涵、不足，并分別分析對比其對于司法公正實現(xiàn)的促進作用、各自缺陷的危害程度、與我國國情的適應程度等，最終發(fā)現(xiàn)，無論是在對于司法公正的實現(xiàn)方面，還是對于危害的可解決程度方面，都是法律至上的司法獨立理念更勝一籌。

而在與我國具體情況的契合方面，雖然我國當前所適用的司法理念仍不明確，傾向于表現(xiàn)為國家本位與社會本位的結合，但筆者認為，司法獨立的優(yōu)越性是有目共睹的，不能僅因一句輕描淡寫的“國情不同”便將其全盤否定，我們大可將這一理念設定為參照，結合中國現(xiàn)實情況探尋出路，努力實現(xiàn)真正的有中國特色的司法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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