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短篇小說）

陳鵬

菜單上來了。

“卡布奇諾。橙汁加冰？”她說。

“就這兩樣。”他說。

“知道。”她說。

“今后不管我們在哪碰面。北京，巴黎，尼斯，馬德里，巴塞羅那……隨便哪里，只要有咖啡館，只要我們坐下來?！?/p>

“只要有空。”她說。

“只要有空?！彼f，“你一直很忙。”他說。

“也不一直都忙?！?/p>

“我覺得你一直都很忙，從沒松下來過?！?/p>

“我這點忙比起你的忙可就小巫見大巫啦?！彼f。

“這次不忙。真不忙。有大把大把時間?！彼f。

“可我覺得你像發(fā)條似的。”

“還好?！彼f。其實他很清楚，到法國之后操心的事情一大堆。

“喜歡巴黎，還是尼姆？”他看看四周，太陽把尼姆小廣場擦得閃閃發(fā)亮?；◢徥孛娓蓛舻孟裣锏涅Z卵石。四層高的屋頂在教堂晚禱鐘聲里沉靜溫潤。街角，一個流浪大提琴手忽然奏起美劇《權(quán)力游戲》的主題曲。一個老太太站在旁邊，呆呆看著。老太太穿著素雅，戴一條美麗的珍珠項鏈。

“喜歡《權(quán)力游戲》嗎？”他說。

“什么？”

“美劇。很好看的美劇。”

“不好意思，沒功夫看這些?！?/p>

“他拉的是這部劇的主題曲?！?/p>

“好聽?！?/p>

“真的好聽？”他說。

她笑而不答。

“對，你要做大學者?！彼f。

“又拿我開涮啦。”

“我說真的。你真要做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學者。”

“我做不了大學者。國內(nèi)到處是大學者。”

“你一條路走到黑？我說的是，你的專業(yè)。你的跨文化研究?！?/p>

“不知道。沒法預測將來?！?/p>

“你會成為一個大學者的。你會的?！?/p>

“學這專業(yè)的不只我一個?！?/p>

“來巴黎三大深造讀博的只有你一個?！?/p>

“你又笑話我啦?！?/p>

“沒笑話你。我哪敢笑話你。”

“誰都活在當下。明天的事情，誰也沒法預測?！彼f。

“同意?！彼f。

“但我的明天我能預測。我也許會去巴黎?！彼又f。

“也許？”

“還不能百分之百肯定——”

“你看，還是無法預測?！彼f。

“我喜歡盧森堡公園。我真喜歡盧森堡公園。”他說。

“我也喜歡。有幸，我租的房間和它緊挨著?！?/p>

“多大的房間？”

“最多二十平。一個人，足夠了?！?/p>

“我想去一趟盧森堡公園?！彼f。

“拉得多好。”她扭頭望著大提琴手。

“是啊。你看那位老太太?！彼f。

“你猜他們什么關(guān)系？熟人，戀人？”她說。

“不像……都不像。”他說。“應該是一次偶然的相遇?！?/p>

侍者過來了，穿潔白的襯衫，紐扣一絲不亂；一條黑色長褲，一雙錚亮的黑皮鞋。這么熱的天，他納悶他干嘛穿得如此整齊。

“真熱啊。今天幾度？”他說。

“三十八?！彼稹?/p>

“明天，我明天真想去一趟巴黎。”

他偷偷打量她：綠白相間的長裙。白色平跟皮鞋。一定是巴黎買的鞋。國內(nèi)的鞋沒這式樣，更沒這么好看得體。她總是這么好看得體。

“幾點的火車？”他說。

“7點24?！?/p>

“還早呢。還早?！?/p>

“是，還有兩個多小時?！彼f。

“你喜歡尼姆？”

“安靜，悠閑。比巴黎好很多?！?/p>

“我喜歡尼姆?！彼f。

他們所在的小廣場咖啡館幾乎坐滿了人。人們聚在小小的圓桌旁聊天。沒人看手機。一個也沒有。她說過，法國人特別喜歡聊天，這幾乎是法國人最熱衷的消遣。旁邊桌上，兩個雪白的姑娘長得非常精致，左邊的高個子語速飛快，說話時連比帶劃。腳下地面也是雪白的，像撒過鹽。是法國特有的白堊花崗石。他還喜歡空氣中濃濃的咖啡香味，喜歡尼姆小城的人們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喜歡它的炎熱、安靜和慵懶。他們是十天前來的，其間姑娘因為考試回了一趟巴黎，昨天重新趕回這里，今天又得趕回去。他獨自呆了兩天，轉(zhuǎn)了很多地方。泉水、古羅馬斗獸場、小教堂，周邊靜謐的小鎮(zhèn)。他真喜歡尼姆，雖然陽光暴曬，每天氣溫均在35度以上。

侍者將喝的送上來了——那么多東西，一只小小的托盤居然全能裝下。他托在胸前，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哌^來。

“請慢用?！笔陶哒f，面帶微笑，法語清晰。他猜他說的就這意思。多多少少能聽懂一些了。她說出一串流利的法語，面帶微笑。她長大了，成熟了。成熟而優(yōu)雅。

“巴黎太忙亂了。”她說，“每天7點起床，8點進學校，一直忙到下午6點才回住處?！?/p>

“自己做飯？”

“有時候自己做，有時候出去吃。學校有很便宜的飯菜。我經(jīng)常上中國城買菜自己做?！?/p>

“挺麻煩的?！?/p>

“一個人，總是很麻煩?！?/p>

“沒男朋友？”

“沒有?！彼哪樜⑽⒁患t。

“該找一個。”

她羞澀地笑著，吸一口橙汁。

“博士還真不是隨隨便便拿的。”他說。

她又笑了。他喜歡她笑。她的笑容靦腆嫵媚。她不是四年前那個瘦瘦的孩子了，似乎瞬間長大了。那時候他們因為某個文化項目在南京認識。十天前，她去戴高樂機場接的他，再陪他乘高鐵趕往尼姆。他有一個全新的文化拓展項目落戶尼姆。他為此準備了足足一年。說白了就是幫助一批中國民間藝人走出中國。她兼顧翻譯和助手，能用英法兩種語言嫻熟地和當?shù)厮囆g(shù)家溝通。他對她的表現(xiàn)相當滿意。

“這次多謝你。”他說。

“客氣?！彼f。

“真的謝謝你，否則，我不知道怎么把這項目做下去?！?/p>

“你知道的。你心里清清楚楚?！?/p>

“清楚是清楚，”他說?！拔业囊馑际牵粫@么順當。”

“會順順當當?shù)?。你做的項目一直很順當?！?/p>

“也許吧?！?/p>

沉默。

“法國人真是閑得慌?！彼f。

“悠閑，認真，優(yōu)雅。但也冷漠。”

“冷漠？”

“自以為是嘛。他們有資格自以為是?！彼f。

“我覺得挺好?？偙葲]自信要好。”他說。

“我說的不是自信不自信的問題，而是——”

“自信過頭？”

“可以這么理解?！彼f。

“不好意思，我對法國的了解還相當膚淺?！?/p>

“也許吧?！?/p>

“我喜歡法國?！彼f，“以后有機會我會來法國?！?/p>

“巴黎歡迎你。尼姆歡迎你。”

“可我不太可能一個人來——”他說。

“帶上你美麗的妻子，壯實的兒子?！?/p>

“也許吧——”

“兒子幾歲？”

“兩歲半。準確說是兩歲七個月。”

“多可愛的兒子?！?/p>

“你要看他照片？”

她點了點頭。他打開手機。

“真像你！”她驚呼。

“一模一樣。真的，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p>

“所以你愛得不行?！?/p>

“是，我是愛我兒子。這種事情你完全沒辦法。”他說。

“你不會撂下他的。天涯海角都會帶上他?！?/p>

“我承認?！?/p>

“還有你美麗的妻子?！?/p>

“你見過她照片？”

“我猜的。她一定很漂亮?！?/p>

他本想讓她也看看妻子的照片，想了想就放棄了。

“漂亮我不敢說。還好吧，比我年輕16歲。整整16歲。”

她略感驚訝，但沒吭聲，扭頭盯著一只落到近處的鴿子。它小小的紫金色頭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慌不忙地踱步、覓食，姿態(tài)優(yōu)美。十足的法式范兒。這兒的一切都是如假包換的法式范兒。有人掰了面包喂它。它像接受舞會邀請的淑女一般走去，旁若無人地啄食。大提琴手還在演奏《權(quán)力游戲》。他忽然想起海明威的小說，《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雖然這地方不是干凈明亮的馬德里小酒館，但仍是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另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天空藍得不可思議，像夢中所見。白色花崗巖地面一塵不染。每一個人都干干凈凈。鴿子也干干凈凈。敞開的服裝店、咖啡館、面包店都干干凈凈。6點鐘的太陽強勁地照射著干干凈凈的一切。人們的笑容仿佛在牛奶里泡過。他已經(jīng)愛上尼姆城中典型的古羅馬建筑：白堊石墻面，磚紅色屋頂，小小的圓形噴水池，池水清澈明亮。鐘聲回蕩著。到處是咖啡和烤面包的香甜。就這么坐著，就這么一直坐著該多好啊。

“你會留下來？畢業(yè)以后，留在巴黎？”他說。

“不知道?！?/p>

“你應該留下來?！?/p>

“還沒定呢。沒任何想法?！?/p>

“必須留下來?！?/p>

“還早。真沒想好?！彼f。

“那就回國。找一家靠譜的公司，比如我的公司?！彼f。

“謝謝。謝謝啦?！彼中α恕！拔磥砣甑闹攸c是，完成博士論文?！?/p>

“然后呢，三年之后，回北京？”

“我說了我毫無想法?！?/p>

“那還不如留下?！?/p>

“不是想留就能留下的啊。”

“回去，還不如留下?！?/p>

“太難啦?！?/p>

“有多難？比我跑來干這么大一個項目還難？”

“更難。難得多。”

“是嗎？可我沒覺得有多難。”

“那是因為你還不了解法國。那是因為你這次只管花錢，不管賺錢?！?/p>

“好吧，好吧?！彼f。

“不說這個成嗎？”

“我說了我想來。也許明年，也許后年。要不我把分公司開到巴黎？”

“你總是——”

“狂妄。我知道你想說這個?！?/p>

“不，我想說的是——”

“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說什么。忘了。忘了就是忘了。不記得了。”

“狂妄，”他說，“你就想說我狂妄?！?/p>

她笑了笑，喝一口橙汁。就像他每次只要卡布奇諾和橙汁一樣，她每次只要橙汁。他的卡布奇諾喝一半了。他從不放糖，橙汁會給他找補一點新新鮮鮮的向她靠攏的甜味。

“為狂妄干杯。”他說。

她笑著舉杯。

現(xiàn)在侍者繞著幾張桌子奔忙。鴿子還在那里。大提琴手換了一支曲子。旋律婉轉(zhuǎn)優(yōu)美。他從未聽過，像尼姆河里仿佛懸空的魚兒一樣婉轉(zhuǎn)優(yōu)美。

“前天我們?nèi)チ四崮粪l(xiāng)下?！彼f。

“是，我剛好有事回了巴黎?！?/p>

“我給你講講克里斯蒂娜和喬治的故事吧?！彼f。

她聽著，一手撐住下巴。

“克里斯蒂娜和喬治住在一個名叫鱷魚的小村莊?？死锼沟倌仁巧鲜兰o六十年代一位諾貝爾化學獎得主的女兒，普林斯頓大學畢業(yè)的博士生。對，跟你一個量級的博士生?！?/p>

“不帶這么挖苦人的啊?！?/p>

“話說克里斯蒂娜21年前從美國來到法國，在鱷魚村附近一所藝術(shù)學校執(zhí)教，她對當?shù)氐男〈彘L喬治——一個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一見鐘情。三個月后，克里斯蒂娜向喬治求婚。喬治說，你得想好，我一不會外語，二不會離開鱷魚村，三，我沒什么錢，也不需要什么錢?？死锼沟倌日f，除了法語我什么外語也不會，我也不會離開鱷魚村，我也沒什么錢，也不需要什么錢。他們很快結(jié)了婚。很多人驚訝不已——一個諾獎得主的女兒，怎么會嫁給一個偏遠的法國南部小村莊的農(nóng)民呢？”

“想走走嗎？”他說。

“不太想?！?/p>

“我也只想這么安靜地，什么也不干地坐著。只是坐著。”

“那我們就坐著?！彼f。

“我會來法國的。”他說。

“巴黎，還是尼姆？”

“也許明年，也許后年?！?/p>

她沒說話。

“比起巴黎，我更喜歡尼姆。”他說。

“誰都會喜歡尼姆。”她說。

“其實我也喜歡巴黎?！?/p>

“嘿，你有沒有立場啊?！?/p>

“巴黎很美。”他說。

“一種可以預見和抓住的美?！彼f。

“是的，永遠的當下之美。”他說。

“帶著你的嬌妻和兒子來吧?！?/p>

“不提他們，成嗎？”

“你說你要帶著你年輕美麗的老婆以及長得和你一模一樣的兒子來?！彼f。

“我沒說?！?/p>

“你說了?！?/p>

“我根本沒說。”

“你說了。你剛才說過了?！?/p>

“我沒說！”他急了。

“好吧。就算沒說，你也是這么想的?！彼f。

“我沒這么想?！?/p>

“鬼才相信你沒這么想?！?/p>

“我是沒這么想。”

“鬼才相信。你會扔下你的嬌妻和愛得發(fā)瘋的兒子？”

他無法回答。

“你不會。絕對不會?！彼f。

他沒法回答。

“你明明說過了。你會來法國，你會帶著妻子兒子來法國?！彼f。

“我真的沒說。”

“你說了，你就是說了?！?/p>

“我們在吵架嗎？”他說。

她笑了，身體向后靠，“吵架？這怎么是吵架呢？我憑什么跟你吵架？我何必跟你吵架？我在聊你的夢想，你的打算?！?/p>

“你呢，我想聽聽你的夢想，你的打算——”

“我沒有夢想和打算?！?/p>

“我不信?！彼f。

“你看看你。不——信——。你挺逗的?！?/p>

“是嗎？”

“你真挺逗的！”

他沉默片刻。

“你說，下次見面，大概什么時候？”他說。

“未來沒法預測。”她說。

“明年？后年？”

她又輕輕搖頭了。她放在桌上的手真漂亮，手腕潔白。她就坐在這里。在他面前。此刻，就坐在他面前。

“明年這時候？”

“你說過了?！?/p>

侍者優(yōu)雅地為鄰桌兩個女孩端上咖啡，轉(zhuǎn)身時沖他們笑了一下，一只手背在身后。動作優(yōu)雅至極。到現(xiàn)在為止，他對法國的印象非常好。他喜歡離巴黎圣母院不遠的蒙帕納斯區(qū)，喜歡沿著緩坡走向盧森堡公園，喜歡巴黎古老地鐵窄小的出入口，喜歡傻乎乎的鴿子，喜歡法國人特有的優(yōu)雅即便是冷漠的優(yōu)雅。唯一不太喜歡的只有法國的食物，他實在吃不慣面包和咖啡，受不了他們喝的水一概是冷的。除此之外，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好。

“我們走走？”卡布奇諾喝完了，橙汁也喝完了。他回望大提琴手。琴聲暫時停下，他在擦拭琴弦。老太太不見了。他多多少少感到失望。

那就走走。她同意了，招手讓侍者過來。他大步靠近，皮鞋敲打白色地面，發(fā)出清脆的咔嗒咔嗒的聲音。收費盤內(nèi)的賬單上寫著12歐元。她說，要不她請？他說，不用不用。他付了賬，侍者面帶微笑向他道了謝。他們離座，不約而同朝大提琴手走去。這是一個干干凈凈的墻角，大提琴手滿面胡須，穿著邋遢，敞開的琴盒里散落了不少硬幣。她彎下腰，往盒子里放了一枚一元的。他也找出一枚一元硬幣，小心擱進去。他們退后幾步，仔細聽著。大提琴手沒抬頭，沒看任何人，似乎超然物外，深棕色的馬尾琴弦在琴身上嫻熟滑動。琴聲沉郁、深邃，在他耳朵里制造著猶如鴿子飛翔的幻覺。他覺得置身一個細雨微斜的舞臺上。空曠的舞臺，沒人，沒任何背景。他站著。就他一個人。站著。他想起克里斯蒂娜和喬治。想起那個孩子。那個看見黑山羊的孩子。彎彎曲曲的公路延伸、向前，進入密林又穿出密林。被遮蓋然后又出現(xiàn)。連公路也是不可捉摸的。沒什么東西是明明白白的。從來沒有。這個他懂。他想起克里斯蒂娜的長外套的袖口都磨破了，露出白色線頭。里面的毛線衫也挺破的，比大提琴手身上所穿的好不了多少。什么都會改變。什么都會失去。光線。琴身。孩子。大提琴手。她，他。他們都會改變并且彼此失去。

聽完一只曲子，他們并肩往前走。街道很窄，光線尚未減弱，兩側(cè)石頭房子質(zhì)地堅硬，似乎佇立了上千年。連接房子的巷道也都是白堊花崗巖鋪成的，很多地方被鞋底打磨得異常光滑。街道干干凈凈，兩側(cè)的店鋪緊貼他們，隨便抬腳、轉(zhuǎn)身就能進去。店鋪也干凈整潔，櫥窗里的鞋、皮包、太陽鏡、旅行用品碼放得整整齊齊。她的長裙在陽光里搖曳，裙裾微微漾開又悄悄聚攏。今天可真熱啊。十天了，他曬黑不少。她呢，他覺得毫無變化，還是那么白皙清澈，像杯子里晃動的冰塊。

“我后天就回啦?！彼f。

“我知道。”她說。

“我說過？”

“你說過?！?/p>

“多保重?！彼f。

“你還說了你想明天去一趟巴黎?！彼f。

“是啊，我說過?！?/p>

“你忘啦？”

“都7點了，太陽還這么高，還這么熱?！?/p>

“你明天會來巴黎？”她說。

“我想來?！彼f。

“你在嗎？”他又說。

“來吧?！?/p>

“我請你吃飯？”他說。

“我明天才能告訴你我到底有沒有空?！彼f。

“明早9點55的火車?！?/p>

“中午一點鐘到?！?/p>

“對。中午一點?！彼f。

“里昂火車站門口就有一家很不錯的中餐館?！彼f。

“你來嗎？”他說。

“中午肯定不行?！彼f。

“晚上？”

“等我電話吧。我現(xiàn)在真的沒法確定?！?/p>

“好的?！彼f。

“還想去哪？”

“盧森堡公園?！彼摽诙?。

她沒說話，忽然站在街邊，回望他。她的直發(fā)遮住半張臉。她非常漂亮。此刻，她真的非常漂亮。

“克里斯蒂娜說，她是在村口的小廣場碰上喬治的?！彼f。

“是嗎？”

“對，就在鱷魚村村口。半年后，他們結(jié)婚了。”

“我總在想那個孩子。”她說。

“為什么？”

她嚴肅地搖了搖頭。

“明天傍晚，如果我們一起去盧森堡公園……”他說。

“也許行。也許不行。我不知道?！彼α诵?。

“你到底有什么急事？”他說。

“我要趕到中國城打折店買一些雞蛋和牛奶?！彼f。

“就這個？”

“中國城挺遠的?！?/p>

“多遠？”他說。

她笑了，“比尼姆到巴黎還遠。”

他先她一步跨入陰影——街邊出現(xiàn)高大繁茂的梧桐樹，他回過頭，不太看得清她了。她已走入千年來堅實不變的大理石房子布下的陰影。

“七點十分，我送你上車?！?/p>

她沒反對。他們走向兩旁溪流潺潺的尼姆火車站。它平整厚實的屋頂及帶有弧形的圓頂小拱門在太陽下閃著金色的光。他直視它們。太熱了，一絲風也沒有。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