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反應(yīng)

賀小波

大半年前，方原的老婆在一起煤氣爆炸事故中去世了。兒子方明才七歲，怕給他找了后娘受虐待，方原暫時沒有再婚的打算。爺兒倆相依為命，日子雖艱難，卻也不乏歡樂。

這天，方原下班打開家門，立刻聞到一股濃郁的飯菜香味兒。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自嘲道：“莫非遇到聊齋故事中的花仙子了，不然沒女人的家中哪來的飯菜香？”

方原走進(jìn)屋里，方明正趴在桌上做作業(yè)，見他進(jìn)屋，急忙站起身去接他的手提包。方原愛憐地摸了摸方明的小腦袋，問道：“兒子，家里咋這么香，誰給做的飯??？”方明得意地眨眨眼說：“爸，是我呀，我給你烙了蛋餅！”

“啥？”聽到這話，方原臉色大變，抬手就打了方明一巴掌，立刻，一股鮮血從方明的鼻孔流了出來。方明緊緊捂住臉，驚恐地看著爸爸，哭著跑出了家門。方原也愣了，舉著打兒子的手發(fā)了半天呆，心里升騰起一股悔意。

自從老婆去世，他就對廚房的電和煤氣更加在意，老婆被炸的慘狀總是在夢中出現(xiàn)。他無數(shù)次嚴(yán)厲地警告兒子，決不許碰煤氣！可是今天，兒子怎么不聽話了呢？

他來到餐廳，餐桌上放了一個盤子，盤子里摞了四張黃燦燦的蛋餅，雞蛋攤的有點焦，碧綠的蔥花撒的也不太均勻。盤子下面壓了一張用紅卡紙做的卡片，上面寫了幾個字：爸爸，生日快樂！

方原的眼淚“嘩”地流下來了，自己忙得連生日都忘了，懂事的兒子一定是在大掛歷上看到的，妻子在世時，在掛歷上標(biāo)注了一家三口的生日……為了給自己做頓生日飯，兒子違反了規(guī)定，他的心眼兒里一定特別期待爸爸看到蛋餅時的笑臉，可自己卻……

“啪”，方原使勁兒抽了自己一個嘴巴，立刻下樓去找兒子。在樓道口遇到了熱心的鄰居大嫂，問他蛋餅的滋味怎么樣？原來方明求她幫著打開了煤氣灶，說要給爸爸的生日一個驚喜。方明更加悔恨，顧不得回答大嫂的問話，急匆匆跑到樓外。

天色已晚，在樓下沒找到方明，他常去玩的小區(qū)公園也沒有人?！斑@孩子，去哪了？”方原的心忐忑起來，腳下步子越來越急促。是不是被人拐走了？這個念頭剛從大腦中涌出，立即又被他否定了。不過是一刻鐘的時間，哪會那么巧，壞人就在自家門口等著？

難道是……無緣無故挨了打，一時想不開輕生了？很快他又否定了這個推斷，兒子才七歲，哪會冒出厭世的想法呢？

那夜，方原不知跑了多少路，嗓子喊啞了，腳走出了血泡，但兒子就像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天亮了，他只好報了警。警察備案后，讓他回家等消息。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方明杳無消息。自責(zé)、悔恨、思念充斥著方原的大腦，他開始變得癡癡呆呆，時常自言自語，見了跟方明一般大的男孩就眼睛發(fā)直，甚至?xí)椴蛔越負(fù)渖先П思摇?/p>

那天，一輛車從方原身邊駛過，車?yán)镉袀€男孩無意識地沖他一笑，那天真無邪的笑像極了兒子，方原撒腿就追，邊追邊喊：“兒子，兒子！”汽車在一個路口綠燈閃爍的瞬間躥了過去，而他追到時正好紅燈，躲閃不及被一輛車剮倒在地……

方原無法再去單位上班了，單位給他辦了病退。他的精神狀態(tài)時好時壞，妹妹經(jīng)常來照顧他，可是妹妹自己也有家，實在忙不開的時候，就由著方原大街小巷地亂走。

說話間，二十多年過去了，原來的小縣城變得繁華熱鬧，過去的痕跡在這個城市里漸漸隱去。

夏至過后的一個早晨，天下著蒙蒙細(xì)雨，一個流浪的老頭兒把頭用力伸進(jìn)路邊的垃圾桶里，看樣子是在找吃的，他身上的破衣服已經(jīng)被細(xì)雨打得半濕。

“爸，這老爺爺真可憐。”有個稚嫩的聲音在說話。

“我能把餅給他吃嗎？”

“可以呀兒子?！?/p>

對話的是路邊開電腦修理店的一對父子，兩個人的臉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那個五六歲的男孩拿著一塊烙餅朝老頭兒走去。老頭兒抬起頭盯著小男孩看了一會兒，目光里似乎含著水氣。他“嘿嘿”笑了兩聲，從懷里拿出一瓶喝了一多半的奶茶，還有一塊臟得看不出顏色的手帕包，打開了遞給男孩，里面包著一塊黑乎乎的東西。男孩說什么也不要，老頭兒把東西重新揣在懷里，這才接過烙餅三下五除二吞進(jìn)肚里，吃完還輕輕摸了摸小男孩的頭。

第二天，電腦修理店主一家三口開車來到店門口，發(fā)現(xiàn)那老頭兒躺在修理店的屋檐下睡覺。

女人嘟囔道：“真惡心人，你看把咱店門口弄得這么臟?！蹦腥诵πφf：“人家免費給咱看店，你還嫌?！?/p>

女人沒再吭聲，卻使勁兒朝地上跺了兩下腳。老頭兒被震醒了，揉揉眼睛爬起來，盯著男孩“嘿嘿”傻笑兩聲，爬起身又朝垃圾桶走去。

打那以后，老頭兒白天翻完垃圾桶吃飽后，就會找個墻角坐下，瞇著眼看男孩玩，一看就是大半天。晚上就躺在修理店的屋檐下睡覺。店主有時候會給他送些吃的，他也來者不拒。

那天，男孩在店門口玩小皮球，不小心皮球從店門口滾到了公路中間。男孩沒有遲疑，小跑著追了過去。正在這時，一陣刺耳的警笛聲傳來，一輛警車追著一輛黑色的轎車從遠(yuǎn)處疾馳而來，眼看轎車就沖到男孩跟前了，門口的女人驚叫一聲，突然失去了行動能力。只聽隨著一聲響，有人被撞倒在地。

被撞的是坐在墻角看小男孩玩的那個老頭兒，當(dāng)轎車疾馳而來的時候，是他像一匹奔馬一樣突然撲過去，把男孩撲倒在路邊。男孩沒事，老頭兒被送進(jìn)醫(yī)院，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搶救，脫離了危險。從手術(shù)室走出來的醫(yī)生把一個黑乎乎的小包給了在走廊等候的男人和女人，說：“這是從傷者身上掉下來的，給你們?！?/p>

男人小心翼翼地打開層層包裹的小包，露出一塊霉變?yōu)鹾诘母蔂钗锖鸵粡堊兩募t卡紙，紙上寫著“爸爸，生日快樂”！

男人死盯著那塊干狀物，兒時殘存的記憶碎片漸漸拼攏，他辨認(rèn)出了，在當(dāng)年，這曾是一塊餅。他“撲通”一聲跪倒，沖著手術(shù)室悲慟地大喊一聲：“爸！”

這男人就是已經(jīng)長大的方明。那天方明跑下樓坐在門口石階抹眼淚，一輛車在他不遠(yuǎn)處停下來，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女的走過來跟他問路。那條路就在附近，方明說了半天那兩個人還是弄不清楚。女的就說，“再不你領(lǐng)我們?nèi)グ桑俊狈矫饕矝]猶豫，起身帶著女的就走，男的開車慢慢跟隨，不料拐過路口，女人突然捂住方明的嘴，和男人一起把方明拖上車。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個陌生人的家里，一個女人讓他叫媽媽。隨著時間的流逝，童年的記憶大部分不復(fù)存在，但依稀記得那張蛋餅和那張卡片。成年后，陰差陽錯，他回到了家鄉(xiāng)城市做生意，他也去警局登記過尋家信息，卻一直沒有結(jié)果……

事后，有記者采訪方明，問一個瘋癲的老流浪漢怎么會有如此偉大的壯舉時，方明大聲說：“他是我失散多年的親爸，不是流浪漢，我們父子能用這種方式見面是天意！他不懂得和我們相認(rèn)，可他感知到我們是他最近的人，所以一直守著我們一家三口，直至救下孫子，都是出于本能反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