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張明

有道是，“時光如水，總是無言”。流水潺潺，人生漫漫，光陰易逝，青春一去不復(fù)返。多少青絲變白發(fā)，銷隕多少紅顏。更可嘆，如花美眷，怎敵過似水流年……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有一顆璀璨的巨星，他被譽為“東方的莎士比亞”，這個人名叫湯顯祖。湯顯祖字義仍，號若士，江西臨川人，中國明代戲曲家、文學家。其創(chuàng)作的《牡丹亭》，歷經(jīng)四百多年時間的淘洗，仍舊在中國文學史上熠熠生輝，他的可貴之處在什么地方？為何有著如此感人的藝術(shù)魅力呢？

故事要從四百多年前說起。萬歷二十六年（1598），四十九歲的湯顯祖辭去浙江遂昌縣令，回到家鄉(xiāng)文昌里。十五載仕宦如夢，夢醒之后的湯顯祖不再感嘆，回鄉(xiāng)后潛心戲劇創(chuàng)作，開始了男女主人翁忠貞動人的愛情傳奇。文昌里湯家老宅旁邊有一片竹林，幽雅清靜，綠色鮮苔連接竹林深處，太陽出來照著晨霧余露，仙霧繚繞，更顯得神秘清幽。傳說，在他居所的庭前有一棵玉茗樹，長得枝繁葉茂，有三四米高，多少年都沒開過花。《牡丹亭》寫成后，當天晚上這棵樹就開了花，而且是千花綻放，不禁令人稱奇。從這以后，每年的這個時候，這棵玉茗樹，花團錦簇，千枝吐蕊，競相開放。也就是從那時起，他稱自己的居所為玉茗堂。

玉茗堂前玉茗樹，就是在這里湯顯祖創(chuàng)作了流傳后世的《紫釵記》《還魂記》《南柯記》《邯鄲記》，合稱《玉茗堂四夢》，亦名《臨川四夢》。其中，《還魂記》為湯顯祖根據(jù)《燕居筆記》中《杜麗娘慕色還魂》所作，也叫《牡丹亭記》。

“玉茗堂前朝復(fù)暮，牡丹亭上三生路。”《牡丹亭》是中國古典戲劇的高峰之作，傾注了湯顯祖畢生的感情。湯顯祖寫《牡丹亭》入了迷，常常是廢寢忘食。創(chuàng)作久了，夫人見他消瘦了許多，十分心疼，就問他為什么總不吃飯，難道就不餓嗎？他回夫人說：“你想想，我整天都同杜麗娘、柳夢梅、春香打交道，哪里還覺得餓啊！”一天，夫人到老宅的書房去喊他吃飯，很長時間不見他出來，到書房里一看竟空無一人。夫人怕他出意外，急忙派人四處尋找。屋里屋外，前庭后院，四處都找遍了，也沒見到人影。夫人急得哭起來，直到天快黑的時候，一個家人匆匆跑來告訴夫人，說竹林的柴堆邊隱隱約約有痛哭聲。夫人忙帶家人找到竹林，到跟前一看，只見湯顯祖正臥在柴禾垛上用衣袖遮著臉哭呢。家里人忙上前把他扶起來，只見他的眼睛都哭腫了，衣衫也被淚水浸濕了。夫人憐惜地為他拭去臉上的淚，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湯顯祖哽咽半晌，才說出原委。原來《牡丹亭》寫到《憶女》一場，春香陪老夫人到后花園祭奠死去三年的杜麗娘，寫到“賞春香還是你舊羅裙”唱詞時，感到實在凄涼，低頭又看見自己身上的羅裙，恰是麗娘生前穿過的，物在人亡，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他說：“我寫到這里，好像自己成了春香，睹物思人，情發(fā)于中，忍不住哭起來了！”夫人聽后又是埋怨又是關(guān)心地說：“快回去吃飯吧。你這個人啊，就是不知道愛惜自己?！敝钡竭@時，他才發(fā)覺肚子咕咕作響了。

由于湯顯祖全身心地投入創(chuàng)作，《牡丹亭》一問世便產(chǎn)生了轟動效應(yīng)，南北伶人競相上演，家傳戶誦，不知多少人為之傾倒，又不知有多少癡男怨女為之傷心流淚，更有一些閨閣淑女如醉如癡地迷上了他，很多詩話筆記都記載了那令人感動的傳說。

《牡丹亭》開場白云：“日日消磨斷腸句，世間只有情難訴?！薄妒g房蛾木堂隨筆》記載，杭州有個女伶商小玲，以色藝著稱，特別擅長演《牡丹亭》。在此之前，心中有情感而不得宣泄，遂郁郁成疾。表演時每當演到杜麗娘“尋夢”“鬧場”時，仿佛置身其間，纏綿凄婉的情思總是讓她淚痕盈目不能自持。一天，演“尋夢”，唱到“待打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個梅根相見”時，突然倒在地上。觀眾都以為她是進入了角色，待演春香的丫鬟上前觀看，商小玲早已氣絕身亡了。

《柳亭詩話》記載，“婁江女子俞二娘，年十七，未適人，酷嗜《牡丹亭》傳奇，批注其側(cè)。幽思苦絕，有痛于本詞者，憤惋以終?！睖@祖聽到這事后特意作詩《哭婁江女子二首》哀悼她：“何自為情死，悲傷必有神。一時文字上，天下有心人。”

更有青春美妙的少女讀了《牡丹亭》后，仰慕得無以復(fù)加，竟癡迷地愿以身相許，甚至以死殉情。明沈瓚著《黎瀟云語》記載，內(nèi)江一位不愿公開姓名的女子，對自己的才色非常自信，非才華絕世、容顏無雙者，絕不托付終身。讀了《牡丹亭》后，為其豐富的感情、絢爛的文采和曲折離奇的故事所感動，提出要嫁給湯顯祖。她認為，能寫出《牡丹亭》的人，準是才貌雙全。湯顯祖托人帶話說，自己年逾古稀且又已婚，不值得她如此珍視。有一天，湯顯祖在西湖邊宴請朋友，她追尋著湯顯祖來到湖邊，見到一個須發(fā)灰白、駝背蹣跚的老頭，不禁涕淚交加，縱身跳下江！

各類詩詞雜文戲劇都將人們對這部戲劇的喜愛做了記載?！度鑿]筆談》記載，明代揚州女子金鳳鈿，讀《牡丹亭》后患了相思病，寫書給湯顯祖“愿為才子婦”，因交通不便郵路阻滯，半年后湯顯祖才收到這封書信。深受感動的湯顯祖，星夜兼程去看望這個女子，誰知到揚州后金鳳鈿早已憂郁而死。

在這眾多的癡情女子中，最富傳奇色彩的莫過于揚州才女馮小青了，她本出身于官宦之家，后嫁為人妾，為大婦所不容而備受摧殘。在孤獨的深夜，馮小青常常捧讀《牡丹亭》，后凄怨成疾，十八而死，留下“夜雨敲窗不忍聽，挑燈夜讀《牡丹亭》。世間也有癡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的絕筆詩句。“豈獨傷心是小青”，道出了當時人們對《牡丹亭》產(chǎn)生的共鳴。

《紅樓夢》里“黛玉在梨香院墻角外，只聽墻內(nèi)笛韻悠揚，歌聲婉轉(zhuǎn)，偶然兩句吹到耳朵內(nèi)，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之后就吸引黛玉止步側(cè)耳細聽，又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薄爸粸槟闳缁谰欤扑髂辍?，“在幽閨自憐”。黛玉仔細忖度，越發(fā)如醉如癡，情思縈逗，感慨纏綿，不覺心痛神馳。由此可見曹雪芹對《牡丹亭》是何等的喜歡和推崇。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一部文學名著具有如此強烈的震撼作用，實乃亙古罕見。

《牡丹亭》是一部不朽的傳世之作，無論是原著中虛構(gòu)的愛情故事還是之后真實的故事，時至今日都具有強大的藝術(shù)魅力和深刻的社會意義。《牡丹亭》到底講了一個怎樣的故事呢？

話說南宋時，福建南安太守杜寶有個女兒，取名麗娘。麗娘才貌出眾，知書達理，到十六歲了還沒許配。杜寶是個正統(tǒng)的人，他勤政愛民，公而忘私，為國忘家，清廉正直。他用一套嚴格的封建方式教養(yǎng)女兒。他想，要把女兒培養(yǎng)成賢妻良母型的大家閨秀，光會女工針織是不夠的，必須要教女兒詩書，這樣才能知書識禮，談吐相稱，今后才可以更好地相夫子教。于是他請了一位六十歲的老秀才陳最良教女兒學習詩書。陳最良身受封建制度的毒害，是一個迂腐、庸俗的道學先生，科考了一輩子，頭發(fā)都白了還只是個秀才，他所知道的東西也很死板，只知道《詩經(jīng)·關(guān)雎》是宣揚“后妃之德”、“宜室宜家”、“有風有化”的，所以他給杜麗娘講的第一課，就是《關(guān)雎》?！瓣P(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蛾P(guān)雎》里的詩句惹動了麗娘的情思。伴讀的使女春香是一個活潑可愛的丫鬟，偶爾發(fā)現(xiàn)杜府后面有個花園，她告訴麗娘，后花園百花爭奇斗艷，鶯燕翩翩起舞，景色可美了。深鎖閨中的杜麗娘連自己家有個后花園都不知道，一下被春香的話打動了，和春香一起偷偷來到了后花園。姹紫嫣紅于回環(huán)徘徊之際，杜麗娘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了真實的情感表白：“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從未領(lǐng)略過的鳥語花香的大自然，引得她那追求天然，向往幸福的愿望更加強烈，心中感嘆不由而發(fā)：“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傾這般都付與斷井頹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桿，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花園明媚燦爛的自然風光，卻無人欣賞，而自己正當花容月貌，竟然被鎖在深閨無人知曉，觸景生情，麗娘聯(lián)想到自己仍孤身一人，淡淡的哀愁凄惻撲面而來，不由眉頭一皺，婉轉(zhuǎn)于韶華易逝、好景不再的惆悵傷情之中，紅顏難久，青春不再，讓人芳菲韶華已覺在三月落英繽紛的桃花瓣中湮滅了。

杜麗娘違背父母、塾師的訓誡，走出深閨，痛惜自己的青春埋沒在閨閣之中，向往美好的愛情，在大好春光的感召下，動了訪春之情。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使一折《游園驚夢》驚艷了四百多年。

麗娘從后花園回到閨房后，恍惚間睡去?；杌杷瘔糁幸姷揭荒贻p英俊的書生，說他叫柳夢梅，手里拿著半枝垂柳要她題詩。之后，兩人在牡丹亭畔幽會，那書生抱著她來到牡丹亭畔……

一覺醒來，卻是一夢。但見明日在窗，樹影搖動，四壁悄然。再看麗娘，精神萎靡，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那夢中的情景仍一一在目，揮之不去。

第二天，麗娘又悄悄去了后花園，尋找那棵梅樹和夢中的情景。眼前絲絲煙靄，銷魂處竟是日高深院靜無人，那垂柳隨風搖曳，何曾系得情人??？不到花園，不知春色如許；到了花園，方知離恨別有天。伴著黃鶯的啼叫，杜麗娘猛然驚醒過來，內(nèi)心充滿失望惆悵，悻悻地離開了后花園。

從這兒后，杜麗娘倍感深閨寂寞，寢食不安，整日思想夢中的情人，“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啊呀人兒啊，守的個梅根相見。”無處訴衷腸，一片凄苦相思埋心中，杜麗娘相思成疾，日漸消瘦下去。一天，看到鏡子中的容顏，杜麗娘一聲哀嘆，她叫春香拿來丹青、素絹，自畫春容，并在上題詩一首，接著又把夢中的情景說給春香聽。杜寶夫婦聽說女兒病得很重，忙叫陳最良用藥，讓石道姑來念經(jīng)，但都不見效。中秋之夜，麗娘一病而亡。彌留之際，她囑咐春香把春容裝在紫檀木匣里，藏于花園太湖山石下，求母親把她葬在花園牡丹亭邊的梅樹之下。

杜麗娘的魂魄來到了陰曹地府，掌管著陰曹地府的胡判官和小鬼們看到美若天仙的杜麗娘時，都驚呆了，情不自禁地感嘆道“這女鬼倒有幾分顏色”！胡判官念其父杜寶為官正直清廉，造福一方百姓；杜麗娘陽壽未盡，陰間情緣未了，便讓她還魂陽間與情人再續(xù)前緣。

杜麗娘魂游陽間，尋覓夢中情人。廣州府秀才柳春卿，一天夢見在一花園中，有一女子立在梅樹下，說與他有姻緣，于是改名柳夢梅。柳夢梅去臨安趕考，走到南安時因病寄宿在梅花庵。病漸好時，偶游花園，在太湖石邊拾到麗娘的春容匣子，發(fā)現(xiàn)杜麗娘就是他夢中見到的佳人，深深地愛上了畫中之人?；氐綍?，他把那春容掛在床頭前，夜夜燒香拜祝。恰巧麗娘的鬼魂游到梅花庵，遇到柳夢梅正在對著自己的真容拜求，“想起爹娘何處，春香何處也？呀，那邊廂有沉吟叫喚之聲，聽怎來？”麗娘細聽，就聽到柳夢梅深情地呼喚道：“俺的姐姐呵！俺的美人呵！”聽到這深情的呼喚，麗娘大受感動，心想：“呀，怕不是夢人兒梅卿柳卿？”當她確認書房中對著自己的真容深情呼喚的就是生前夢中的情人時，立即現(xiàn)身，自稱是西鄰之女，和柳夢梅再度幽會。

一天夜里，二人正在說笑，突然驚動了石道姑，一下被沖散了。第二天夜里，二人再次相見，麗娘只好向柳夢梅說出實情，求柳夢梅三天之內(nèi)挖墳開棺。天亮后，柳夢梅和石道姑一起挖墳開棺，杜麗娘起死回生。

后來，柳夢梅考取功名，才子佳人大團圓，杜麗娘和柳夢梅終成眷屬。

一個夢，家傳戶頌，流傳至今，打動人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真情，更是那種千回百轉(zhuǎn)的情之所至。劇作通過杜麗娘的遭遇，表達了對青春難再的珍惜，對韶光流逝的惋惜，對純真愛情的憧憬，正是人們心中對愛的那份執(zhí)著，對那份忠貞不二、至死不渝的真愛的強烈渴望，所以才在人心中扎根，才在舞臺上不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