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醉翁亭記》所蘊含的樂文化探析

甘婷　聶小會　晏名

摘要：《醉翁亭記》為我國古代著名的散文游記之一，全篇短短幾百字卻出現(xiàn)了十個“樂”字，“樂”是貫穿全文的主線，表現(xiàn)了作者極為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實現(xiàn)了由“小我”到“大我”，由“本我”到“超我”的跨越?！皹贰笔欠?、道、儒三家共同的終極目標(biāo)，是現(xiàn)代人所希冀和追求的情懷，從老子的《道德經(jīng)》至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再到錢鐘書的《論快樂》，感悟“樂之情”與研究“樂文化”密切相關(guān)，《醉翁亭記》的“樂文化”包含著我國古代儒家思想、道家精神、天人合一等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并與個人性格修養(yǎng)、道德情操密切相關(guān)，其文化意義深遠。

關(guān)鍵詞：《醉翁亭記》;樂文化;歐陽修

歐陽修是慶歷五年秋被貶到滁州的，《醉翁亭記》寫于慶歷六年秋，按照時限分類，《醉翁亭記》可被歸入謫貶文學(xué)，而歐陽修在滁州之間不但沒有因為被貶而意志消沉、憂讒畏譏，反而表現(xiàn)出積極向上、樂觀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短短402字的一篇《醉翁亭記》包含了十個“樂”字，文首寫“山行”和“聞水聲”都暗寓一個“樂”字，只至破題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后，再補一筆，便借“山水之樂”道出全文的主線。下文又承“山水之樂”略微展開，寫山中朝暮和四時之景，并點出“樂亦無窮”使讀者如入佳境。

初讀《醉翁亭記》始覺文辭優(yōu)美、體材新穎，一個“也”字便使文章充滿了所蘊含的自豪、自得、自在、自由之情之趣，再讀便體察到作者的心境，學(xué)者對醉翁亭記樂文化的研究早期人們認為是“得山水之樂”，也有認為作者是“與民同樂”，同時有認為是“苦中假樂”，表達了作者心中的痛苦和對被貶偏隅的心情，這些說法均有道理，但都不全面，只有深度和了解作品創(chuàng)作前后的背景和發(fā)展脈絡(luò)，尚能發(fā)覺《醉翁亭記》之樂是實在之樂、層層遞進之樂，最后烘托出作者的超我之樂。

一、山水之樂

喜愛山水是人之天性。歐陽修用簡潔的詞概括了滁州山水的美景，山水之美由醉而發(fā)，山水之樂由醉而生，“醉”是表象，“樂”才是精神的實質(zhì)，借酒醉之醉體現(xiàn)了歐陽修熱愛美并懂得欣賞美的陶然之樂、山水之樂，從日出到云歸，從陰晦到晴朗，從野芳幽香的春季，到佳木繁蔭的夏日，再到風(fēng)霜高潔的秋天，水落石出的冬令，“四是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歐陽修用清新明快之景道出了山水之樂，而山水之樂更高的境界，不僅在于自然之美，而且在于人之樂。而歐陽修在寫人之樂的同時也提到了“鳴聲上下”“林間自在啼”的禽鳥山林之樂，將山水風(fēng)萃之樂引申到鄉(xiāng)土民風(fēng)之樂，顯示了天、地、人三者同一的文化、思想和精神，充分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天，就是大自然，人，就是人類，“天人合一”思想是我國儒家、道家甚至禪宗信奉的重要理論之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實際上化用了《論語》中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因此，《醉翁亭記》中山水之樂的“樂文化”蘊含著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文化和精神。

二、政績之樂

宋代的滁州是地僻人簡的地方，正是因為歐陽修勤于政務(wù)、關(guān)心人民疾苦才有了《醉翁亭記》中所描述的“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yīng)，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面對滁州的太平盛世，百姓怡然自得的生活場景，歐陽修幾乎忘卻了自己仕途上的煩惱和艱辛，在精神上得到極大的快慰，滁人之所以能安居樂業(yè)，往來不絕，怡然自得是歐陽修“寬簡治事”的政績所在，而百姓安居樂業(yè)的陶醉正是其“樂”的社會原因?！暗泄倬映磷順?，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歐陽修的政績之樂是其被貶后看到百姓安居樂業(yè)，“滁人游之樂”而得到的快慰之樂。

三、與民同樂

《醉翁亭記》為我們構(gòu)建了一副歡樂圖，從山水之樂到滁人游樂再至宴飲之樂最后到太守醉樂，而在“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之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者”之句中，作者將“樂”分為了三個層次，第一，禽鳥飽食而投山林之樂;第二，百姓豐衣足食、安享太平之樂;第三，作者內(nèi)心深處囊括山水、風(fēng)物、人情的與民同樂、樂民之樂。前兩者均為“小樂”，而后者才是真正的“大樂”，是《醉翁亭記》“樂”要表達的主要內(nèi)容，是儒家思想的重要體現(xiàn)。歐陽修曾與百姓一道參加賽龍、祈雨、祭祀等活動，同時，在《醉翁亭記》營造的瑯琊游宴中，反復(fù)提醒讀者“太守之樂”與“賓客游人之樂”的區(qū)別，一共提了九次，但是在宴飲時，卻強調(diào)了沒有等級分別，“雜然前陳者，太守宴也。…起坐喧嘩者，眾賓歡也?！睔W陽修在“與民同樂”的過程中反映了一個平民化的真切世界，沒有階級差別，人人自享其樂，使“樂”的內(nèi)涵進一步升華?！吧n顏白發(fā)，頹然乎期間者，太守醉也”，太守因何而醉？太守醉于山水美景，醉于滁人之游，醉于賓客之歡，醉于與民同樂，這些均體現(xiàn)了歐陽修的儒家民本仁政思想，“飽而知人之饑，暖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勞”。表現(xiàn)了作者樂憂以天下的情懷和遠大的政治理想與抱負。

《醉翁亭記》“與民同樂”的思想后來發(fā)展為“與賢者同樂”，他在《答李大臨學(xué)士書》中道“必與賢者共，然后登臨之際，有以樂也”同時又是儒家有德不孤，同道相樂等精神的體現(xiàn)，而這一“與民同樂”“與賢者共”的思想又與之前所描述的“山水之樂”的遺世獨立不同，將“樂時”推進到了真正的“樂道”階段，具有樂在社會，樂乎人倫的世俗性和現(xiàn)實性，使遺世之樂與世俗之樂相互渲染形成歡樂熱鬧的節(jié)奏。

四、樂民之樂

在《醉翁亭記》的歡樂圖中，最后一句“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樂民之樂”將整個歡樂推向高潮，歐陽修何以能“樂民之樂”？這與他在治滁時實施“政簡刑寬”“禮樂教化”，并很快收到“俗之安閑”的社會效果有關(guān)，“吾所謂寬者，不為苛急;簡者，不為繁碎耳。”歐陽修所說的“寬”，就是不用苛刑，不主觀臆測;“簡”，就是政令不繁復(fù)瑣碎，不擾民;“禮樂教化”，就是“順民之俗以興教育”。歐陽修的這些政策使滁州封建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化得到雙豐收，人民“因有恒產(chǎn)，故有恒心”，自然認為其是“民之父母”，而“喜與予游”，歐陽修在《與梅圣俞書》其七中云“某此愈久愈樂，不獨為學(xué)以外，有山水琴酒之適而已，小邦為政，期年粗有所成，故知古人不忽小官，有以也?！?，觀此小札，可知其終不能遺棄“傅民百日思，豈取一日醉”的儒家社會責(zé)任。歐陽修治滁時實行的政策和其表現(xiàn)的“與民同樂”“樂民之樂”的情懷，是孟子民本思想的具體表現(xiàn)，發(fā)展了儒家精神的內(nèi)涵。 同時，《醉翁亭記》整篇結(jié)構(gòu)也借鑒了儒家思想資源：始言地利，次言天時，復(fù)言人和，尾言自得之樂?！疤鞎r、地利、人和”是《孟子》用語，三者兼得正是先秦儒家所追求的和諧境界，醉翁的“自得之樂”也與孟子“得其本心”這一安身立命的快慰血脈相通，可以說，先秦儒家思想中闡述快樂意義的精神資源，《醉翁亭記》成功地進行了發(fā)掘。

五、超我之樂——能達于進退窮通之理

歐陽修是北宋文壇的盟主，其思想的復(fù)雜性可見于“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德”“古今學(xué)者非一家”，所以“日與滁人仰而望山，附而啖泉，掇幽芳而蔭喬木”忘記了世事的煩惱，這種對山水之樂的追求，更多地受道家思想的侵染，歐陽修在后來《答李大臨學(xué)士書》中也寫道“知道之明者，固能達于進退窮通之理，能達于此而無累于心，然后山林泉石可以樂，必與君者共，然后登臨之際，有以樂也?！?由樂道忘憂的籠統(tǒng)提倡發(fā)展到對明道達理的強調(diào)，表明了對道德品格的把握開始了向理性層次的躍入，這種認識上的深化顯然包含了對老莊道家和佛教釋家思想的借鑒和吸納，相對于正統(tǒng)的儒家思想，老莊與釋教以宗教和準(zhǔn)宗教的出世旨意在安頓人心擺拖情累方面有著特殊的優(yōu)勢，“退與進均有為也，不若兩忘焉”正是面對外在世界百般無奈轉(zhuǎn)而尋求內(nèi)在自抑和超越的普遍心理帶來了北宋儒釋道思想的深刻融合，同樣，詩文中的樂觀精神也便在其影響下獲得了思想認識上的深化，處窮通、臨禍福、無愧于古君子，能“達于進退窮通之理”，總之，歐陽修的人生哲學(xué)既反映了儒家對人的社會化高度自覺的思想特點，也滲透了老莊對人自然生命追求的強烈意識，是儒家道德人生和道家逍遙人生的高度統(tǒng)一。

另外，歐陽修晚年自號“六一居士”，稱其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壺，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間”，這是何等瀟灑和悠閑！歐陽修的超我之樂與其個人性格修養(yǎng)、情操也是密不可分的，這一點同時可以從其描寫景物的氣魄中可以看出，《醉翁亭記》名為寫亭，卻寫“環(huán)滁皆山也”將整個滁州及其以外的景物盡收眼底。正是歐陽修這種桀驁不馴的性格和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造就了他眼中藝術(shù)和風(fēng)景的壯美，況且他對自己的未來是充滿信心的，稱自己“老驥骨奇心尚壯，青松歲久色愈新”，并在離開滁州之后在《思二亭》二首中寫道：“吾思醉翁亭，醉翁名自我。山林本我性，章服偶包裹……”，由此種種可以看出，歐陽修在《醉翁亭記》中表現(xiàn)出來的“樂”是縱情山水、亦醉亦醒的實樂，于進退窮通之理中的豁達向上之樂，而不是什么歷代“遷客騷人”寄情山水以派遣胸中郁悶的“戚戚之文”。

六、小結(jié)

“樂”是貫穿《醉翁亭記》全文的主線，是《醉翁亭記》的主旨，從山水之樂、禽鳥之樂到滁人游樂、眾賓歡樂再到太守樂其樂，但其表現(xiàn)的“樂文化”不是單純的“自得其樂而樂”，而是與個人的性情修養(yǎng)、治事風(fēng)格密切相關(guān)，正所謂“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欲得其樂，必修其身，修身，方能發(fā)現(xiàn)樂、欣賞樂、創(chuàng)造樂;欲修其身，必正其心、誠其意，正心誠意方能做到“苦中作樂”、“萬事皆可為樂”、“傳遞樂從而收獲樂”;同時“樂”與“樂文化”并不是獨立存在的，《醉翁亭記》的“樂文化”又蘊含著我國古代儒家思想、道家精神、“天人合一”等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內(nèi)容，惟有博學(xué)多長、兼容并蓄方能處順境而做到 “及人之樂”，遇逆境而實現(xiàn)“超我之樂”，入世而“兼濟天下”“心懷蒼生”，遁世而“獨善其身”“淡泊名利”，“進不為喜，退不為悲”“寵辱不驚”，真正達到“以樂日度年”“樂而了此一生”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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