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茶

歐陽安

朋友來了，上一杯滾燙的釅茶。議論風(fēng)生間，茶不斷地沖泡，味淡了，意興已漸闌珊。便依門送客，之后一夜無夢。

以前，也許是環(huán)境、職業(yè)、年齡的緣故，我習(xí)慣于喝白開水，且須是涼的，直如《紅樓夢》中劉姥姥般牛飲，籍以解渴而已，全無品茗之雅意，只有飲水的功利性，至于品茶間的清寂、閑適、雅致的意趣，自是無福體會。

2009年春節(jié)前，因業(yè)務(wù)往來去了惠東阿雄的家，一則敘敘分離年余的友情順帶對對往來業(yè)務(wù)帳目，二則游覽這南國都市的風(fēng)情。在惠的日子住在阿雄家，一天的晚飯后，我和阿雄便各自點(diǎn)一支煙，在客廳里閑扯，極隨意的話題，聊著聊著，有時談話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更像山區(qū)夏日的陣雨，時斷時續(xù)。我便有些猶豫，心想是否起身去書房找本書翻翻，以結(jié)束這無目的的閑扯。

這時，門鈴響起，阿雄的一位朋友來訪，姓周，三十多歲的樣子，清瘦、機(jī)靈、隨和。戴了一幅極精致的眼鏡，在我的潛意識里，戴近視眼鏡的人有機(jī)智也有木訥，譬如我就屬后者，但如他般隨和的，確實(shí)鳳毛鱗角。聽其說話，是惠州本地人，廣東人見面熟的天性，可能是他們在生意場上得心應(yīng)手的原因吧。

幾句客套話之后，算是相識了，阿雄便提議：“小周的功夫茶泡得地道，你讓我朋友歐陽兄見識見識吧。”周君極爽快地答應(yīng)了，嫻熟地將茶具清洗、擺放起來。

功夫茶？我的幾位朋友曾在福建一帶撈錢，見識了福建人攢錢之余的休閑手段，也見識了功夫茶的妙處?；貋砗笈c我說起：尚未雞蛋大的一小盅茶水，喝到嘴里，苦而澀。這既無趣、又不實(shí)用的飲茶手段，不如一瓶礦泉水來得痛快。

茶是黑黝黝的鐵觀音，跟家鄉(xiāng)羊樓洞的綠茶相比，粗放了許多，一小會兒功夫，茶便泡好了，在暗褐色的茶杯中，它的色澤難以分辨。一盅飲下，又苦又澀，正猶豫間，周君將我們的第二盅已斟滿。看著周君纖細(xì)、白皙的手指配合著瀟灑的涮、泡、斟、飲的動作，看著周君笑意盈盈的雙眸，第二盅，我痛快地飲下了。

“味道如何？”阿雄問我，

味道？我不由地咂了咂嘴，苦澀已淡去，有些涼意在喉間，再多體會些，涼意更甚，并有一種莫名的香意。之所以是“意”，而不用“味”來形容，是因?yàn)樗粲腥魺o、時隱時現(xiàn)，你刻意去捕捉，它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而不經(jīng)意間，你卻又感到唇齒生香。

在彌漫著茶香的客廳里，此時是些許的寧靜，淡淡的閑適，我們聊起了一些如茶般淡泊、適意的話題，喁喁低語中，氣氛極是融洽。阿雄說起了他的爺爺，一個嗜茶如命的老人，一個在阿雄家鄉(xiāng)湖南湘陰德高望重的鐵匠。在熱浪灼人的三伏天，老人每錘打完一回合，便從煤爐上拿下燒得發(fā)紅近似透明的鐵壺，沖泡一杯濃茶。在熱氣氤氳中，幾乎是一口氣喝下，著實(shí)讓人目瞪口呆。老人說，這樣喝茶解暑熱最有效。在酷熱的盛夏，鐵匠鋪外是赤日炎炎，鋪內(nèi)有熊熊烈焰，而他爺爺喝著近百度的熱茶，聊以解暑，真是奇人矣。

阿雄爺爺?shù)囊簧绮?，如他愛喝的那一大茶缸滾燙的粗茶，質(zhì)樸而熱忱，欲望在生存與靈魂之間拿捏得恰到好處，他在能養(yǎng)活一家十幾口老小后，不再為多打一件農(nóng)具而加班至深夜，寧愿在晚飯的餐桌上，守望著一家人。

雞年開春后，我執(zhí)意來到西寧，為青海湖著迷之際、更為當(dāng)?shù)馗髯迕袼锥Q羨不已，雖高原反應(yīng)不斷依然馬不停蹄逛格爾木、越達(dá)板山、爬日月山、留連忘返于巴音河黑河河畔。

前不久，因相關(guān)事務(wù)隨小友唐偉前往祁連住寶晟山莊中又感受了一次回族人的飲茶習(xí)俗。到達(dá)目的地后，獲知因?yàn)榈赜蚣竞蛟?，近冬時候，游人如織的卓爾山景區(qū)此時已然靜如處子般少了喧嘩，山莊因此歇業(yè)靜待來年迎賓，只留回民老王留守。我們到后老王因此倍感高興，忙不迭地將爐子上的奶茶斟上捧給了我們?？局鵂t火看老王忙前忙后為我們烹制羊排，聽唐偉為我介紹當(dāng)?shù)叵嚓P(guān)風(fēng)情人文，很是有些感動。后來得知，青海等地奶茶其實(shí)是待客的上品，奶茶不僅是待客的上品，而且是探親訪友、慰問病人的禮品；逢年過節(jié)、迎新娶親，又是敬客的第一道飲料，稱作喜茶、年茶。且這里的回族姑娘都練就了一手煮奶茶的好手藝。大凡姑娘從懂事起，做母親的就會悉心向女兒教授煮茶技藝。當(dāng)姑娘出嫁時，在新婚燕爾之際，也要當(dāng)著親朋好友的面，顯露一下煮茶的技藝，向婆家展示生活本領(lǐng)。只可惜，因?yàn)闀r間機(jī)緣等原因至今未能親自體會過回族姑娘煮茶技藝，很有點(diǎn)遺憾的感覺！

總有人喜歡說起人生，說人生如夢，多半有些無病呻吟，顧影自憐之嫌。說人生如茶，雖有些牽強(qiáng)，但我愿意去附會。

事業(yè)如茶，它有苦有澀、更讓你有苦盡甘來的意外。

友情如茶，濃時太苦，淡時悠悠，泡過三四巡后，意猶未盡，回味綿厚。

愛情和婚姻如茶，戀愛時的苦澀與甜蜜、相思和纏綿，正如一杯新茶，色澤誘人，磬香撲鼻?；橐龅奈兜?，如你正在品茗的功夫茶、奶茶，苦、澀、涼、甜，個中滋味，難以與人細(xì)說！而那不斷沖泡過后的淡茶，及最后沉在杯底，相互簇?fù)淼臍埐枞~，不正是夕照下一雙相互攙扶的老夫老妻最最恰當(dāng)?shù)膶懸猱嬅矗?/p>

——選自2018年第1期《荒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