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貴族的同曲異調(diào)——《沒有日記的羅敷河》與《枕草子》的貴族書寫比較

⊙樊 婧［湖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長沙 410081 ］

日本平安時代，才女清少納言創(chuàng)作了記錄日本宮廷貴族生活的隨筆散文《枕草子》，其中豐富的貴族文化，清新明快的隨筆風(fēng)格使之被譽為日本文學(xué)雙璧之一。遙隔千年相望的葉廣芩的自傳體回憶錄散文《沒有日記的羅敷河》，同樣值得關(guān)注。葉廣芩，祖姓葉赫那拉，滿族貴族后裔，亦被稱格格作家，著名于家族小說系列，其豐富珍貴的貴族紀(jì)實散文卻鮮人研究?！稕]有日記的羅敷河》曾獲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真實記錄著葉廣芩及其家人隨著國家時局的變化，從無憂的貴族后裔生活跌落到艱難歲月的沉浮命運。葉廣芩的《沒有日記的羅敷河》和清少納言的《枕草子》既是中日貴族紀(jì)實散文的代表性作品，也是反映兩國貴族文化的典范性文本。葉廣芩獨特的滿族貴族后裔出身，使她的散文圍繞著身邊貴族后裔的生活。葉廣芩的散文正將這人生經(jīng)歷入文，書寫著點滴的貴族后裔記憶、心態(tài)與文化，這不僅有機(jī)地完善和豐富了她的以貴族為中心的家族小說，也適時地填補了中國貴族文化的缺口。清少納言則作為宮廷女官真實記錄當(dāng)時平安時代宮廷貴族們的生活狀態(tài)和審美情趣。兩部散文集都以貴族作為中心，其中滲透著豐富的中日貴族文化信息，在中國和日本都非常典型。

中日貴族文化同中有異，影響了葉廣芩與清少納言書寫的貴族審美情趣。中日社會發(fā)展?fàn)顩r和對白居易不同時期文風(fēng)吸收的差異，亦在散文集中打下了各自的時代烙印與情感基調(diào)，這使得二者的貴族書寫同曲異調(diào)，有不同的特質(zhì)，二者之間的比較具有基本生長點。在此意義上，二者的貴族紀(jì)實散文值得我們深入比較探究。

一、同源殊途的感情基調(diào)：感傷沉寂與閑逸悠然

共同浸染在一個詩人的文學(xué)世界里，也會因各自的眼光、心境而取舍不同，導(dǎo)致彼此的文風(fēng)、情感呈現(xiàn)云泥之別，《沒有日記的羅敷河》和《枕草子》亦是。即使二者跨越千年，葉廣芩與清少納言兩位貴族作家也默契地深受白居易的影響，呈現(xiàn)出一派晚唐的古典余韻之風(fēng)，但由于二位為時代羈絆，葉廣芩吸收的是白氏前中期感傷沉寂之風(fēng)，清少納言則看到其晚期閑逸悠然之姿。

葉廣芩出生在文墨飄香的貴族家庭，熟識唐詩宋詞，《周至記事》里，葉廣芩特意點明自己與白居易冥冥中的緣分，同為文人，做官于周至縣。此外，葉廣芩講述楊貴妃東渡一事，借白居易名篇《長恨歌》為《梨花一枝春帶雨》《貴妃東渡》兩篇散文添光溢彩。葉廣芩更在《梨花一枝春帶雨》散文中直言“唐代詩人中我最喜歡的是白居易”，其余小說散文也皆見白居易的身影，可見葉廣芩喜愛白居易之深。

《沒有日記的羅敷河》散文集中《獵殺大雁·細(xì)狗攆兔》一節(jié)，秋天，老張老萬帶“我”去河邊獵雁，秋風(fēng)吹過，雁在寒水中瑟瑟發(fā)抖，這竟引起“我”的悲憫之心，不由聯(lián)想到用白居易的《放旅雁·元和十年冬作》 一句“雪中啄草冰上宿，翅冷騰空飛動遲”。老張老萬等人獵雁吃雁肉不亦樂乎，“我”卻陷入長久的悲戚情緒，“我”拼命趕走雁群，想拯救其性命，但“沒有雁兒飛起，周圍死靜一片”“它大概到死也不理解、不明白，沒有招誰沒有惹誰的它，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由此“我”得出“雁尚且如此，更何況人”的凄愴總結(jié)。葉廣芩當(dāng)時的酸楚心態(tài)其實與白居易的早中期詩文世界有很深關(guān)聯(lián)。

《放旅雁·元和十年冬作》詩歌描述的場景中，就在冰雪覆蓋江河、百鳥無食可覓時，白居易竟然看到有小兒于街兜售捕獲之雁。這饑寒交迫的大雁頓時讓白居易想到沉浮于宦海中的自己，因為當(dāng)時詩人為伸張正義卻慘遭陰謀打擊，被貶至九江。詩人頓生惻隱之心，遂掏錢買下殘雁放飛，更祈求這戰(zhàn)亂的年代，勿將可憐之雁射了煮吃。生活在渭河的知青“我”正跟當(dāng)時白居易的悲戚的心境一致。葉廣芩身為滿族貴族后裔，京城長大，宅居“院深房大”，書香古玩做伴，名人雅士相隨，日子悠閑富足。但是無奈家道中落，處境一落千丈，小小身軀撐起大家，響應(yīng)號召當(dāng)了知青，卻屢被欺凌批斗，累及家人。昔日不同今時，這反差巨大的生活令葉廣芩屢次有自戕傾向，所幸有羅敷河這條精神依托之河，使她幸免于難?！稕]有日記的羅敷河》在《京劇〈打漁殺家〉 ·頤和園的寂寞·父親》 《評劇〈鋦碗兒丁〉·游藝市場的熱鬧·母親》兩節(jié)中，盡顯無憂無慮、歡樂之態(tài)。散文的尾聲章節(jié)，葉廣芩卻有意將白居易這首傷感之詩引入其中，借此書寫自己的心酸苦楚，將散文集的傷感情緒推至了高潮?！稕]有日記的羅敷河》的章節(jié)文字表面云淡風(fēng)輕，但卻時時流露出絲絲悲傷憂郁情調(diào)，這內(nèi)里卻深藏著面對歷史主體所承受的前所未有的精神痛覺，和在平淡樸實的文風(fēng)中流露出歷史的滄桑感，這正是葉廣芩對白居易詩風(fēng)的吸收所在。

作為白居易的忠實崇拜者，清少納言不像葉廣芩吸收了白居易的精神痛覺，《枕草子》的貴族書寫中從另一面展示著她對白居易的獨特認(rèn)識。清新、明快、諧趣是《枕草子》文風(fēng)的一大特點，雖然其中有部分隱晦地觸及了中宮定子的中落處境，但是清少納言總體對宮廷貴族的生活充滿了贊譽之情。這積極的心性是日本的宮廷貴族,作為有閑階級,講究風(fēng)雅脫俗,這也是為何《文選》與《白氏文集》在日本平安時期特別流行的原因。諧趣是以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來看待人生,追求的是美的風(fēng)雅和意趣,更多地流連忘返于自然的四季更迭、山川草木的秀美景色。白居易晚期的詩歌和《枕草子》都具有這種貴族傾向，比如，書中最著名的“香爐峰雪”一段，清少納言聽中宮問“香爐峰的雪怎么樣啊？”馬上聯(lián)想到白居易晚期的閑適詩《香爐峰下新卜山居》“遺愛寺中歌枕聽，香爐峰雪撥簾看”句，就聰慧機(jī)敏地領(lǐng)會中宮的話，把簾子卷起來，實在譏誚可愛。此外，清少納言還通過白詩淋漓盡致地表達(dá)她對大自然美的追求和向往。例如，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35段）

甕頭竹葉經(jīng)春熟，階底薔薇入夏開（70段）

闌省花時錦帳下，廬山雨夜草庵中（78 段）

三時云冷多飛雪，二月山寒少有春（102段）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155 段）

琴詩酒友皆拋我，雪月花時最憶君（175 段）

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274 段）

詩中既有表示千變?nèi)f化的天象類詞語，如“雨”“云”“雪”，以及“春”“夏”“熱”“冷”“寒”“月”“夜”；又有表示季節(jié)性植物的詞語，如“梨花”“竹葉”“薔薇”“桃花”。這些現(xiàn)象或事物一一被作者敏銳的感知所捕捉，然后恰如其分地運用到自己的作品里，充分表達(dá)了作者熱愛生活、崇尚自然的美好愿望。

清少納言通過《枕草子》，在如實反映宮廷貴族追求風(fēng)雅、往返于自然之美的生活面貌時，這清新明麗的基調(diào)表達(dá)了她對人生自然的獨特審美和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這也正與白居易晚年追求的閑適生活想法一致。

《沒有日記的羅敷河》與《枕草子》共同將白居易詩詞作為點綴，使用他平白直敘的說話技巧，延續(xù)白詩的情感基調(diào)，這存在著顯而易見的默契。但同源殊途，葉廣芩的情感基調(diào)不同于清少納言清新俏皮的文風(fēng)，《沒有日記的羅敷河》是悲大于喜，《枕草子》是喜大于悲，二者各自成功書寫了個人色彩鮮明的貴族世界。

二、同中有異的貴族生活：精致文化與平民氣質(zhì)

貴族精致素雅的生活追求是他們最富有代表性的文化載體，環(huán)繞其周圍的或恢宏壯觀或精致優(yōu)雅或外樸內(nèi)盈的藝術(shù)品類，可形成一道輝煌的文化景觀，著力彰顯他們的精神文化與獨特審美。《沒有日記的羅敷河》與《枕草子》中，都淋漓盡致地描繪了貴族生活精致素雅的一面，盡顯貴族別樣的文化意蘊與精神氣質(zhì)，但葉廣芩在除了仿照一般貴族精致生活情趣寫作上，又賦予了自身一股接地氣的平民氣質(zhì)。

《沒有日記的羅敷河》中，關(guān)于清朝貴族文化傳統(tǒng)，如禮儀、飲食、服飾乃至辭章戲曲劇目等方面的描述無不展現(xiàn)著貴族家庭的文化景觀。第一節(jié)《京劇〈打漁殺家〉·頤和園的寂寞·父親》直接以著名京劇作為題名，一語道破戲曲這項高雅的藝術(shù)對葉廣芩一家影響之深?！拔抑韵矚g《打漁殺家》，是因為這出戲我們?nèi)~家的人都會唱。不只是唱，而且還要演，那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有周信芳和梅蘭芳的做派”。由此可見，葉家眾子弟多才多藝，還不是業(yè)余玩家，可與專業(yè)演員一比高下。“我的幾位兄長亦各充角色，生旦凈末丑霎時湊全，笙笛鑼镲也是現(xiàn)成的，嗚哩哇啦一臺戲就此開場。首場便是《打漁殺家》，《打漁殺家》完了就演《空城計》，然后，《甘露寺》接著《盜御馬》，《吊金龜》接著《望江亭》，戲一折連著一折，一直唱到月上中天”。戲曲已然融于葉家的生活，成為葉家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巴盹埡螅细鐑簜z常坐在金魚缸前、海棠樹下，拉琴自娛。那琴聲脆亮悠揚，美妙動聽，達(dá)到一種至臻至妙的境界”。這種對于貴族文化及貴族生活的敘述，她可謂信手拈來、游刃有余，家人們茶余飯后品評京劇，海棠樹下拉琴自娛，無不體現(xiàn)了一種貴族情調(diào)。

除此之外，“我”的家里并非都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貴閑人，家人多為名人雅士?！敖夥徘?，父親在國立北平藝術(shù)?？茖W(xué)校教書，那是今日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的前身，舊時在京城是一座很有名的學(xué)校。校長是徐悲鴻，著名畫家齊白石、徐燕蓀等也都任過該校教師；王雪濤、李苦禪等大家均畢業(yè)于此”?！拔摇钡母赣H不僅畫功了得，文學(xué)造詣還精深，常與“我”秉燭夜談，夜話歷史典故。三哥葉廣益和三嫂是古董研究員；堂兄六哥是陶瓷研究所的負(fù)責(zé)人；四哥是羅復(fù)堪與徐悲鴻的學(xué)生，書畫了得；“我”雖然身無所長，但是當(dāng)知青的歲月，常吟詩聊以自慰，苦學(xué)日語講義。葉廣芩正是用琴棋書畫、花鳥蟲魚、戲曲彈唱等中國滿族貴族的審美來展現(xiàn)中式貴族的日常精致與程式，

《枕草子》 里描寫的日式貴族沒有戲曲書畫做伴，但是展現(xiàn)了宮廷貴族人物的才情雅趣和禮儀風(fēng)范。周作人所譯的《枕草子》，就用了六萬余注釋說明其中的典故、佛經(jīng)、服飾與禮儀，其中的典故與服飾正是貴族們才情雅趣的一面。卷二第四十六段，《睡起的臉》，頭弁說“古書里說得好，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 又說我們的友誼，是“江邊的河邊的柳樹”似的。這是眾人都不喜頭弁時，唯有清少納言理解他，頭弁用《史記·刺客列傳》與古歌里的話表明自己的心?？梢?，《枕草子》日式貴族的言說委婉別致，文采斐然?！墩聿葑印冯m是隨筆,沒有大段大段繁華景象的描寫,但奢華之氣、貴族之美仍隨處可見，比如異常講究的貴族服飾，除了位份尊卑、服飾不同，還依照節(jié)日與季節(jié)的變化，著相稱的服裝。此外，清少納言極盡筆墨細(xì)致描繪了一些貴族的華美服裳，比如這位，卷四第七十二段，二月的梅壺，“櫻的直衣很華麗的，里面的顏色光澤，說不出的好看，葡萄色的縛腳褲，織出藤折枝的模樣，疏疏朗朗的散著，下裳的紅色和砧打的痕跡，都明了地看出來，下邊是漸漸的白色和淡紫色的衣服，許多層重疊著”。足見清少納言對其的羨慕與贊美。身著華裳，詩詞做伴，嬉戲游玩，正是《枕草子》里貴族古雅又華貴的生活相貌。

禮儀形成風(fēng)范，日式宮廷的貴族禮儀也是日本貴族精致生活的必不可少部分。卷一第三段，正月元旦，“世間所有的人整飭衣裳容貌，格外用心，對主上和自身致祝賀之意”，這里即指朝拜禮儀。書中還對人稱各賦予官職以尊稱，如大進(jìn)生昌、中宮定子。此外，還有各種特稱，尊貴者，如命婦、主殿司；低微者，如雜色人、小舍人、卑賤的人、鄉(xiāng)下人各種帶有蔑視性的詞匯。這都顯示著日式宮廷里尊卑分明，禮儀有別的一面。貴族世家有著整套煩瑣的規(guī)矩禮儀不是外在于生命形態(tài)的程式，它本身就是特定群體生命形態(tài)的表征和內(nèi)化，貴族世家通過嚴(yán)格執(zhí)行世代相傳的規(guī)矩禮儀，傳達(dá)某種文化理念，顯示某種家族氣相，維護(hù)家族的等級尊卑，穩(wěn)定家族的差序結(jié)構(gòu)，培育子弟的習(xí)性，養(yǎng)成子弟為人處世的品格。因此，清少納言用一種輕松愉悅的情緒雖然在傳達(dá)日式貴族的審美理念，但這美感背后仍然交織著日本貴族高貴的身份意識與社會等級制度。

葉廣芩不像清少納言，有意將平民描寫弱化，或者丑惡化，《沒有日記的羅敷河》的獨特之處在于，她的貴族更平添了一股人文的親近感。第二節(jié)，《評劇〈鋦碗兒丁〉·游藝市場的熱鬧·母親》中，每逢母親帶“我”去姥姥家，總要經(jīng)過熱鬧的游藝市場，這里的蟲子鋪、群眾劇場、拉洋片、書場等使我大飽眼福，葉廣芩還總結(jié)，“總之，壇口的游藝市場用父親的話來說是趨之者多為下流，用我的話來說，不啻人間的天堂”。足見我這個小貴族對市井的喜愛。葉廣芩說自己的生活是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的結(jié)合體，或許是因為她有一位貴族父親，也有一位平民母親，她的血液里共同流淌著貴族與平民的血，父母的影響，使她，也使葉家所有的孩子兩股氣息相互交融，能用文人氣質(zhì)、市井氣息與文人貴族身份結(jié)合的方式展現(xiàn)中式貴族特有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氣韻與非凡的藝術(shù)品位。

《枕草子》 那種不論是熟練引用漢詩典籍的深厚文學(xué)底蘊，抑或?qū)F族奢華生活、尊貴地位的溢美之詞，對宮廷的繁華美景留戀等，均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日式貴族社會的審美傾向，而葉廣芩作為滿族貴族后裔，將中式貴族的審美情趣與文化涵養(yǎng)，和市井之氣兩相融合，使 《沒有日記的羅敷河》 的貴族后裔流露出一派新式氣象。

三、一落千丈的命運陡轉(zhuǎn)：政治悲劇與時代悲劇

無論往日的傳奇故事多么絢麗動人，也不過是已經(jīng)逝去的風(fēng)景，是死掉了的故事，生命的嬗遞已經(jīng)紊亂到不堪回首的境地，身處其間的葉廣芩和清少納言，都以自己敏感的筆觸記錄了貴族的漸趨沒落。

在 《沒有日記的羅敷河》 中，葉廣芩真實記錄葉家由盛及衰的歷程，大篇幅描寫“文革”期間，“我”艱苦的知青生活，其間穿插了其他親人跟隨時代浪潮的沉浮命運。父親去世后，“文革”來臨，曾經(jīng)的身份象征之物，如今成為殺身之禍源頭，“七個哥哥，除了去世的，幾乎大多進(jìn)了牛棚，每個人頭上都有一頂大的嚇人的帽子”。母親身患重疾。就在整個家庭處于風(fēng)雨飄搖之時，“我”下鄉(xiāng)成為知青，背井離鄉(xiāng)，從京城跌落到黃土溝里，后來被打成反革命，判定為封建主義、牛鬼蛇神，反復(fù)批斗，還牽連母親被污蔑為“狗母親”。地位處境的巨大落差，讓“我”遭受此種羞辱與折磨，令“我”數(shù)次產(chǎn)生自殺的念頭，“生活已經(jīng)將我拋棄，留給我的只有絕望”。隨后，“我”盡自己最大努力平靜地接受一切風(fēng)雨，努力做好自己的本分?！拔摇背闪艘粋€快樂的豬倌，忘卻眼前的災(zāi)難；“我”又沉浸于忘我的日語學(xué)習(xí)中，而對于當(dāng)年傷害“我”的人，選擇了寬容——“人應(yīng)該學(xué)會寬容，寬容，也是一種強大”。懷有這種樂觀精神的，還有在湖北咸寧當(dāng)鴨倌的四哥，他為慶祝五十大壽，作畫自娛自樂，閑暇時間還教葉廣芩學(xué)習(xí)日語。這種努力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尋找生活樂趣的行為，看似達(dá)觀豁達(dá)，其實背后充斥著無奈與酸楚，葉廣芩還是以無可奈何的哀婉筆調(diào),描繪了貴族社會必然衰落和對人生命運難以把控。

在 《枕草子》 中，日本貴族走向了和中國貴族不同的悲劇之路。書中有部分提及突然步入沒落之途的中觀白家，雖然清少納言或許為保持作品頌揚宮廷的一貫性而不愿提及中關(guān)白家的逆境。盡管如此，筆者仍然隱約地感覺到她的筆端在不經(jīng)意中流露了中宮定子的孤寂與悲切。《枕草子》 借右中將源經(jīng)房的所見所聞，轉(zhuǎn)述了沒落后的中宮定子轉(zhuǎn)居住于小二條宮的處境。“今天到中宮寶殿去拜謁，總覺得感慨萬端。女官們的服裝，不論下裳或唐衣都合乎時宜，無一穿得松松垮垮，都穿得整整齊齊，風(fēng)姿俏麗地侍候中宮哪。我從簾旁空隙處偷偷往里一瞧，但見八九個坐著，穿的是朽葉黃唐衣，淺紫色下裳，還有紫面綠里的還魂草色、黑紅面青里的胡枝子色的襯袍，打扮得漂漂亮亮，并排坐著哪”?！爸袑m的庭前碧草，長得又高又密。我說：‘為什么讓草長得如此茂盛？除掉就好啦?！菫榱私兴勇端?，供人觀賞，才特意……你進(jìn)宮去看看吧！是一派傷心的景象喲！種在露臺前的牡丹，頗有唐土情趣哩！’”盡管主家遭受著衰落的悲運，但是女官們的服裝都整齊、俏麗。女官們?yōu)榱瞬粋χ骷?，仍然保持著以往的生活?xí)慣，毫不氣餒并一如既往地伺候著中宮定子。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院子里的牡丹雖然美麗動人，但放眼望去，周圍的野草也是“郁郁蔥蔥”，讓人不禁有種難以言語的凄涼感覺。中關(guān)白家沒落期間，清少納言一直守候在中宮定子身邊，直至中宮定子去世。但這些令人傷感的情形在作品中幾乎沒有被描寫，這應(yīng)該說是很自然的。盡管如此，清少納言在通過作品記錄宮中生活的過程中，也有意無意間留下了自己并不情愿記敘的內(nèi)容。

二者筆下的貴族悲劇因中國與日本時局的不同，使其指向不同的文化病癥。中宮定子的悲劇是日本朝堂黨政之爭的結(jié)果，是日本上層社會權(quán)力斗爭的犧牲品；有權(quán)力斗爭，就有犧牲品，所以她是權(quán)力的悲劇，是貴族社會里必然存在的悲劇?！稕]有日記的羅敷河》里，歷史的浪濤淘去了貴族的雍容華貴，啃食了他柔嫩的肌膚、優(yōu)雅與從容，只殘留了一堆骨架；“我”及家人就是被時代的大洪流用力刷洗去了貴族的外痕，這是貴族社會的必然衰落，是時代的悲劇，也是文化的悲劇。跨越千年，前者是貴族社會繁榮發(fā)展的小悲劇，后者是貴族時代衰亡凋敝的大悲劇。這貫穿千年的悲劇，宛如一條細(xì)線牽動著清少納言與葉廣芩的心。

葉廣芩與清少納言都各自用細(xì)膩的筆觸生動真實地記錄著中日貴族的審美、情感和對命運突變的承受，幕幕畫面宛若特定時期下中日貴族的社會生活圖景?！稕]有日記的羅敷河》如同當(dāng)代中國貴族生活的縮影，《枕草子》則是古典日本貴族生活的縮影，這二者異曲同工之妙的貴族“縮影”書寫，亦是研究中日貴族文化的豐碩歷史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