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琳
《金瓶梅》是中國小說史上第一部用方言口語描寫市井生活的長篇小說,影響極為深廣,至今已有英語、法語、德語、俄語、日語、韓國語、越南語等多種外語譯本?!督鹌棵贰返恼Z言,尤其是人物之間的對白,是近乎自然主義的口語白描,真實反映了作者當時的口語面貌,加之著作年代明確(明萬歷年間),展現(xiàn)內(nèi)容豐富(有84萬字),是不可多得的優(yōu)質(zhì)語料,所以凡是涉及明代語言問題的論著,很少不引據(jù)《金瓶梅》的例句。然而語言記載的一般規(guī)律是:越貼近口語,越通俗自然,后人就越難理解。法國學(xué)者雷威安(André Lévy)翻譯的《金瓶梅詞話》是第一個法文全譯本(Paris,Gallimard,1985),譯者在《導(dǎo)言》中說:“我們在迻譯時對古今切口、土話把握不定,有時不得不冒險從事。我們倒是很愿意在盡可能的范圍內(nèi)保持書中的諺語熟語原來的古色古香的風(fēng)味的,它們是無法想象的豐富,可又往往帶有令人生畏的模糊——這樣的情況數(shù)以千計?!薄胺g者不知道在這小說的長河里用什么辦法去消除航行的困難?!谄D難得要命的文句和使人弄得莫明其妙的轉(zhuǎn)折之間,難道不需要優(yōu)先考慮保持讀者閱讀的興味嗎?這就是我們從第四十回起,進行一些刪節(jié)的原因?!比毡緦W(xué)者日下翠說:“《金瓶梅》是一部非常難讀的古典作品。日本著名的漢學(xué)家倉石武四郎先生曾經(jīng)在日譯本《金瓶梅》(小野忍、千田九一根據(jù)《詞話》本翻譯,三笠書房)出版之際,這樣寫道:‘關(guān)于《金瓶梅》作者的考證,對文學(xué)史家來說是一大難題。而《金瓶梅》的語言也同樣是極其難懂的。語言的難解將會使這難得的極其珍貴的紀念碑成為一塊無字碑。從這個意義上講,《金瓶梅》的翻譯也具有和解開古埃及羅杰塔碑文之謎相同的意義?!_實,《金瓶梅》是一部可以和羅杰塔石碑相提并論的極其難解的作品。其原因之一,是其語言的難解?!贝◢u優(yōu)子也指出:“《金瓶梅》語言的艱澀,以至于《金瓶梅譯文》(按:日本岡南閑喬作,書成于1750年前后)往往用‘待考’‘不詳’之語來搪塞過關(guān)。而玉里本中也存在著同樣的現(xiàn)象,其誤讀及難解待考之處亦比比皆是?!比毡緦W(xué)者對近代漢語有精深的研究,專門研究《金瓶梅》語言者也不乏其人,如鳥居久靖有《金瓶梅しゃれことばの研究》(《金瓶梅歇后語研究》,東京:光生館,1972年)、池本義男有《金瓶梅詞話の罵言私釈稿》(名古屋:采華書林,1975年)等,尚且深感《金瓶梅》語言之難解,那些缺乏研究基礎(chǔ)的國家的研究者和翻譯者就更難以索解了。
事實上,外國學(xué)者在研究和翻譯《金瓶梅》時都要參考中國學(xué)者的研究成果,那中國的《金瓶梅》語言研究現(xiàn)狀究竟如何呢?
對中國學(xué)者來說,《金瓶梅》的語言同樣是攔路虎。姚靈犀說:“此書方言俗諺,索解甚難?!备翟飨碚f:“不解《金瓶梅詞話》的語言,也就不可能對它進行研究。然而,人們慨嘆:《金瓶梅》解語難!”自民國以來,學(xué)者們就《金瓶梅》的語言文字做了大量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舉其要者,辭書如王利器主編《金瓶梅詞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白維國《金瓶梅詞典》(中華書局,1991年/線裝書局,2005年修訂本)、黃霖主編《金瓶梅大辭典》(巴蜀書社,1991年)、張鴻魁《金瓶梅字典》(警官教育出版社,1999年);專著如姚靈犀《瓶外卮言》(天津書局,1940年)、李申《金瓶梅方言俗語匯釋》(北京師范學(xué)院出版社,1992年)、張惠英《金瓶梅俚俗難詞解》(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1992年)、傅憎享《金瓶梅妙語》(遼海出版社,2000年)、梅節(jié)《金瓶梅詞話校讀記》(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劉敬林《金瓶梅方俗難詞辨釋》(線裝書局,2008年)、王夕河《金瓶梅原版文字揭秘》(漓江出版社,2012年),等等;單篇論文更是難計其數(shù)。這些成果為掃清語言文字方面的障礙做出了各自的貢獻。吳敢在總結(jié)1979年至2013年三十多年間《金瓶梅》研究的成果(包括語言文學(xué))時指出,其間共產(chǎn)生專著300多部,論文4000多篇,“絕大多數(shù)專題的表面文章都已做足,深層文章也均開掘殆盡……傳統(tǒng)的考據(jù)因為缺少新的史料,難為無米之炊”,“頗有‘山重水復(fù)疑無路’之感”。言下之意是,能做的都做了,該做的無能為力。確實,在語言文字研究方面,前人解決的主要是一些容易解決的問題,有難度的疑難詞句真正達成共識的并不多,達成共識的也未必就是定論,還有不少疑難從來就無人問津,這樣的現(xiàn)狀與《金瓶梅》的語言價值、文學(xué)價值和世界影響是無法匹配的,不能滿足外語翻譯者準確翻譯的迫切需求。
前人的研究都是在個人閱讀、手工翻檢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一個人能掌握的資料十分有限,往往管窺蠡測,難以深入。今天我們已到了大數(shù)據(jù)的時代,一方面,個人可以駕馭海量的數(shù)據(jù)資源;另一方面,語言學(xué)各方面的研究如詞匯學(xué)、訓(xùn)詁學(xué)、俗字學(xué)、方言學(xué)、語法史、語音史等,已積累了豐富的成果,可資借鑒利用。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我們完全可以解決《金瓶梅》中大量的疑難字句問題,給語言學(xué)界和文學(xué)界研究利用《金瓶梅》的學(xué)者提供一個可靠的文本及可信的解讀。下面我們分類加以示例,看如何利用大數(shù)據(jù)資源破解《金瓶梅》中的疑難詞語。
《金瓶梅》的版本主要有《詞話》本和崇禎本兩個系統(tǒng),后者是前者的修改本,所以本文以《詞話》本為據(jù)。
以前的《詞話》校釋者對虛詞不大關(guān)注,在他們看來虛詞對理解文意不構(gòu)成障礙,其實不然。
不是
婆子道:“大姐有誰家定了?怎的不請老身去說媒?”西門慶道:“被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親家陳宅,合成帖兒。他兒子陳經(jīng)濟才十七歲,還上學(xué)堂。不是也請干娘說媒,他那邊有了個文嫂兒來討帖兒,俺這里又便常在家中走的賣翠花的薛嫂兒,同做保,即說此親事。干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來請你?!保ǖ谌兀?/p>
這里的“不是”不是常見的判斷詞“是”的否定式,而是個轉(zhuǎn)折連詞,相當于“要不然”“否則”。第二十二回:“請眾兄弟到大酒樓上吃三杯兒,不是也請眾兄弟家去,今日房下們都往人家吃酒去了?!钡谄呤寤兀骸拔鏖T慶道:‘我明日還要早船上拜拜蔡知府去,不是也還坐一回?!钡诎耸兀骸暗固澚诵∮裱绢^做了個分上,教他娘拿了兩件衣服與他,不是往人家相去,拿甚么做上蓋?”《水滸傳》第十七回:“這直娘賊恨殺灑家,分付寺里長老不許俺掛搭,又差人來捉灑家,卻得一伙潑皮通報,不是著了那廝的手?!薄安皇恰钡倪@種用法仍保留在今天的一些方言中。如甘肅臨夏話:“昨個我身子不舒服,不是也去了?!保ㄗ蛱煳疑砩喜皇娣蝗灰踩チ耍┻B詞“不是”未見各詞典收釋。
因是
婦人道:“怎的不與他尋個親事?與干娘也替得手。”王婆道:“因是這等說,家中沒人,待老身東擯西補的來,早晚也替他尋下個兒?!保ǖ谌兀?/p>
《漢語大詞典》:“因是,猶因此?!贝颂幹v不通?!耙颉庇小熬?、便”義?!都t樓夢》第四十三回:“老姑子獻了茶,寶玉因和他借香爐燒香?!薄对~話》第三回:“王婆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許多,那里討得一個似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在家里?!薄耙蚴沁@等”即“便是這等”,意為“就是你說的這樣”,“你說的是”。
里
薛嫂兒見他二人攘,打鬧里領(lǐng)率西門慶家小廝、伴當并發(fā)來眾軍牢,趕人鬧里,七手八腳,將婦人床帳、裝奩、箱籠搬的搬,抬的抬,一陣風(fēng)都搬去了。(第七回)
這是目前常見的斷句。王夕河:“崇本因不明‘打鬧里’的語意而將此三字刪,且改作‘嚷做一團’,戴鴻森本也從崇本改,不妥;又梅節(jié)本此語也從崇本改,又將后面的‘趕人鬧里’拆開,釋作‘并發(fā)來眾軍牢趕入,鬧里七手八腳……’,也不妥;而陶慕寧本則將‘趕人鬧里’的‘人’字改為了‘入’,也是不明俗語所致。‘打鬧里’的‘打’字在此不作動詞,而是介詞,可釋作‘從’,意思是‘從(人)鬧里’;又‘趕人鬧里’也是一句山東方言俗語,也就是‘趁著人鬧里’的意思?!贝私庥锌扇≈?,但有兩點欠妥。一是照此解釋,“里”是“中”的意思,“從吵鬧中領(lǐng)率西門慶家小廝”云云文意未安;二是“打鬧里”與“趕人鬧里”表意重復(fù)。竊謂“薛嫂兒見他二人攘打鬧里”應(yīng)作一句讀?!袄铩庇小啊畷r”“著”(進行時助詞)的意思。例如:
(1)誰承望正行里,六軍圍。(《雍煕樂府》卷七元王伯成《粉蝶兒·哭楊妃》)
(2)至二更,乘鬧里引精壯之兵來東南角上,扒過壕去。(《三國演義》第三十五回)
(3)正熱鬧里,只見一個人從小路里走出來。(《水滸傳》第三十八回)
(4)那媽媽氣做一團,道:“做甚么?老乞丐,老無知,做得好事!你這老沒廉恥,連連兩夜只推算賬,卻在這里做不仁不義之勾當。這沒來歷的歪行貨那個勾引來的?你快快說?!闭[里,那女子一陣風(fēng)過處,已自上畫去了。(明羅貫中《平妖傳》第十六回)
(5)那大何(伯)正說話里,見廳下一個人,問兒子道:“廳下這人是誰?”(明洪楩《清平山堂話本·楊溫攔路虎傳》)
(6)你前日在門前正做生活里,驀然倒地便死去。(明馮夢龍《古今小說》卷十五)
“打鬧”一詞近代以來常見。元柯丹丘《荊釵記》第二十九出:“況孫家是個無籍之徒,必來我家打鬧?!痹嵐庾妗度龖?zhàn)呂布》第三折:“你兩個一來一往、一上一下有似飛,見元帥打鬧哩。”“二人攘打鬧里”謂二人吵嚷打鬧著,“趕人鬧里”謂趁人吵鬧之際。一個虛詞不明,影響到斷句,牽扯到其他文字的修改,虛詞豈可輕忽?
瞧利 瞧科
(西門慶)便咳嗽道:“王干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利,便應(yīng)道:“兀的誰呌老娘?”(第三回)“瞧利”《水滸傳》第二十四回作“瞧科”。典籍中“瞧利”僅此一見,而“瞧科”常見,所以一般認為“利”為“科”之形誤。“瞧科”之義各家解釋不盡相同。流行的解釋是,“科”指戲劇表演中的動作表情。《漢語大詞典》:“瞧科,看清、察覺?!卑拙S國:“瞧科,看破內(nèi)情。科,戲劇表演的動作、表情?!蓖鯇W(xué)奇、王靜竹:“瞧科,就是看見、察覺或理解的意思???,科分的省詞,指戲劇里的或一般的動作和表情?!倍B克認為“瞧利”是“急俐”的形誤。他說:
將“瞧利”改作“瞧科”,可商榷處有三:(一)王婆在屋里聽見外邊有人叫他,應(yīng)是首先答應(yīng),然后再出來看是何人。在屋里“瞧科”是瞧不見外邊是何人的。尤其下文“那婆子出來看了”一語,足證王婆在屋里沒有“瞧科”。(二)該書中表示“看視”動作的字,諸如看、觀、瞅、端詳?shù)确浅V?,然無一字后加“科”字。今唯“瞧”后加“科”字,而且全書只有一例。除了偶然巧合外,這似乎不符合一部書的用詞習(xí)慣。(三)“動詞+科”的格式乃元曲中表示某種動作之術(shù)語,用在此處,實屬不類。細按,“瞧利”乃“急俐”之形誤,其理由有二:(一)正因為王婆“急俐”,所以才能夠一呼即應(yīng),而且隨即“趕出來看了”,這是符合王婆性格的。(二)“××急俐,便……”的格式,書中有例可征。如:第68回之“鄭愛月急俐,便就教鄭春……”一例可征。
考查文獻用例,“瞧科”有兩個含義:(1)看,看見。元徐甜齋《沉醉東風(fēng)·春情》小令:“一自多才間闊,幾時盻得成合。今日個猛見他門前過,待喚著,怕人瞧科?!泵鞴鶆住队何鯓犯肪砹髫斗鄣麅骸a吝》:“眾鄉(xiāng)鄰咂唇啖嘴,主人家睜著瞧科?!保?)明白,領(lǐng)會?!端疂G傳》第二十四回:“王婆看看西門慶,把一只手在臉上摸,西門慶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泵髁杳沙酢杜陌阁@奇》卷三十四:“庵主道:‘如此秋光正好閑耍?!踩藝@了一口氣道:‘有甚心情游耍?!种饔行┣瓶?,挑他道:‘敢是為沒有了老爹冷靜了些?’”察看與明白意義相通,所以“察”既有看義,又有明白義。屈原《離騷》:“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蓖跻葑ⅲ骸安?,視也?!薄秴问洗呵铩らL利》:“行激節(jié)厲,忠臣幸于得察。”高誘注:“察,知也?!薄耙姟币灿兄?、明白義。《穀梁傳·僖公元年》:“是齊侯與?齊侯也。何用見其是齊侯也?”將《詞話》“那婆子瞧利”理解為王婆心里明白并無不妥之處,董紹克針對“看見”義質(zhì)疑反駁,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瞧”“急”字形并不相近,形誤說難以成立。不過學(xué)者們將“科”解釋為戲劇中的表示某種動作的術(shù)語,董紹克認為“用在此處,實屬不類”,確實是抓住了前人訓(xùn)釋的軟肋。作為戲劇用語的“瞧科”義為“瞧的樣子”。元康進之《李逵負荊》第四折:“(做偷瞧科云)哦,元來是俺宋公明哥哥和眾兄弟都升堂了也?!贝肆x“瞧科”是名詞性短語,難以引申出“看、明白”的動詞義,前人的解釋顯然存在問題。
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瞧利”為“瞧科”之誤固然沒錯,但大家對“科”的認知出了差錯。在古代俗字中,禾旁與米旁可以換用,如“糠穅/粃秕/粳稉/粰稃”等,所以“科”“料”在古代互為俗字,常有混用。唐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四《菩薩纓絡(luò)經(jīng)》第十二卷:“料量,力條反?!墩f文》:‘料,量也?!謴亩贰=?jīng)文作科,苦和反,非也。”五代可洪《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第廿一冊《出曜經(jīng)》第十八卷:“科簡,上力條反,正作料也。”清羅士琳《舊唐書??庇洝肪硭氖濉额佌媲洹罚骸瓣幜隙褍[實,《冊府》六百九十六‘料’作‘科’?!薄扒瓶啤敝啤瘧?yīng)是‘料’的俗字,故字或作‘料’。清李海觀《歧路燈》第八十七回:“坊柱上貼個紅條子,寫的‘本館某月某日雅座開張’,梅克仁已瞧料了七八分。”民國吳雙熱《新水滸》(1922)第四回:“金良一面行走,一面瞧料,又見那些巡丁腳步不齊,號褂七補八破,委實不成模樣。”李涵秋《近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1922)第二十六回:“菊花原是一個江湖妓女,他有甚么瞧料不出,今見大鴨子狠有勢力,便拿出十二分恭維巴結(jié)。”
料理與看視義通?!耙暋薄翱础庇辛侠?、處理義。《左傳·襄公二十五年》:“饗諸北郭,崔子稱疾,不視事?!薄安灰暿隆敝^不料理事務(wù)。元宮天挺《范張雞黍》第一折:“哥哥!我要回你酒,待我去看些按酒來?!贝酥^料理些下酒菜來。反過來,“料”有看望義。明馮夢龍《警世通言》卷七:“就著人分付臨安府拏錢原到廳,審問拷打,供認明白。一百日限滿,脊杖八十,送沙門島牢城營料高?!薄傲细摺奔础安t高”,指登高守望、監(jiān)視犯人的苦役。明澹圃主人《大唐秦王詞話》卷六:“今有敬德在唐有功,不曾受富貴,恨主投我梁朝,罰下誓愿,永不與唐將交言。快送他的家小過來。如不信,你看料陣官是誰?”“看料”同義連文。今有“照料”一詞,猶言“照看”。故“瞧科(料)”為同義連文。
“料”古籍中也寫作“了”。敦煌文獻S.5937《庚子年十二月廿二日都師愿通沿常住破歷》:“正月廿五日,麩貳斗,拽硙,索僧正馬了用?!薄榜R了”即“馬料”。P.3424《某寺粟麥賬》:“甲申年春,王都料硙粟拾碩……己丑年春,王都了硙羅麥叁拾碩、粟壹車、麥壹車?!鼻懊鎸懽鳌巴醵剂稀保竺鎸懽鳌巴醵剂恕?。清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七十七回:“再過幾天,我的正事了理清楚,也就附輪回上海去?!鼻逄旎ú抛印犊煨木幦返诰呕兀骸爸灰姺蛉苏f道:‘尚有一事未曾了理?!薄傲死怼奔础傲侠怼薄K浴扒屏稀币嘧鳌扒屏恕?。明東魯古狂生《醉醒石》第九回:“王四直瞧了他進去,問孩子道:‘這是誰家女子?’”此謂王四一直看著他進去?!端疂G傳》第三十回:“武松又見這兩個公人與那兩個提樸刀的擠眉弄眼打些暗號,武松早脧見,自瞧了八分?!庇值谒氖寤兀骸笆闶莻€乖覺的人,早瞧了八分?!庇值谒氖兀骸皸钚墼谒E州府里,有人告道殺死和尚頭陁,心里早瞧了七八分。”此謂明了(明白)七八分。試比較:民國吳雙熱《一零八》(1920)第十八回:“那時酆都城上千里眼順風(fēng)耳雙探子早已瞧料八九分?!薄扒屏恕敝傲恕惫烙嬕话愣颊`解為時態(tài)助詞。
前人不明“科”為“料”之俗字,誤將同義連文之“瞧科(料)”混同于偏正結(jié)構(gòu)之“瞧科”,是以不得其解。
夸饀
又做了一籠夸饀肉角兒,等西門慶來吃。(第八回)“饀”即“餡”的俗字?!翱洹背绲澅疽芨淖鳌袄铩薄=袷缹W(xué)者們幾乎都把“籠夸”看成一詞,具體解釋各不相同。
王利器:“籠夸,籠屜。夸本為量詞,《武林舊事》卷二‘進茶’:‘仲春上旬,福建漕司進第一綱蠟茶,名北苑試新,皆方寸小夸。進御止百夸,護以黃羅軟盝?!薄稘h語大詞典》:“夸,量詞。茶葉被焙制成的小方塊?!薄盎\”與茶塊義的“夸”怎能組合成詞表示籠屜?此說難通。
李申:“籠夸,蒸籠屜子。‘一籠夸’即‘一籠屜’。今棗莊市嶧城區(qū)有人把蒸饅頭的籠叫籠夸?!睆堷櫩骸盎\夸,量詞,蒸籠一屜稱一籠夸,魯西今語‘夸’讀去聲。此說似有所據(jù),然方言具體情況不明,“有人……叫籠夸”的說法令人懷疑方言中是否真有“籠夸”這么個詞,故此說證據(jù)不足。
白維國:“籠夸,籠屜???,扁平的盛器;屜子。”釋“夸”為扁平的盛器、屜子,不知所據(jù)。
劉敬林:“疑此‘夸’為‘筐’的諧音字,‘籠夸’為同義復(fù)說,‘做了一籠夸餡肉角兒’,言做了一籠格餡子是肉的角子?!痹S寶華、宮田一郎:“籠筐,筐子。冀魯官話。河北唐山:一個挎著籠筐的婦道走過來?!薄盎\筐”非蒸器,此說牽強。
一些研究語法的學(xué)者將“籠夸”當作一個物量詞,解釋說:“‘籠夸’之‘夸’,無實在意義,應(yīng)是語助詞,即詞綴。”這更是臆說。
將“籠夸”看成一詞,有兩點疑難。其一,典籍中不見第二個用例。其二,“籠夸”既為一詞,就得把下文“餡肉”看成一詞,而“餡肉”的說法不合習(xí)慣。北方話中不同原料的餡一般稱為“×餡”。宋周密《武林舊事》卷六《蒸作從食》:“細餡,糖餡,豆沙餡,蜜辣餡,生餡,飯餡,酸餡,筍肉餡,麩蕈餡,棗栗餡?!薄段饔斡洝返谖迨寤兀骸吧夙?,兩個丫鬟捧兩盤饃饃,一盤是人肉餡,葷的;一盤是鄧沙餡的,素的?!鼻迮藰s陛《帝京歲時紀勝》十一月:“至預(yù)日為冬夜,祀祖羹飯之外,以細肉餡包角兒奉獻?!笨梢姟盎\夸”為詞的看法有問題。
按:“夸”刻本實際作“ ”。明張自烈《正字通·大部》:“夸,俗作 ?!薄?”當是“夾”之形誤。典籍中有“夾餡”的說法。明韓奕《易牙遺意》卷下《爐造》:“韭餅:帶臕豬肉作燥子,油炒半熟,韭生用,切細,羊脂剁碎,花椒、砂仁、醬拌勻,捍薄餅兩個,夾餡子熯之。薺菜餅同法?!鼻逶G音居士《三續(xù)金瓶梅》第十三回:“擺了二十個果碟,是關(guān)東糖、南糖、皮糖、人參糖、云片糖、夾餡糖、芝麻糖、豆酥糖,還有應(yīng)時酒菜,把酒來斟,夫妻暢飲。”上?!肚嗥挚h志》卷二《疆域下·土產(chǎn)》(光緒五年刻本):“飲饌之屬:糕有花糕、百果糕、夾餡糕、綠豆糕、云片糕、蜜糕諸品?!薄秴强h志》卷五十一《飲饌之屬》(民國二十二年鉛印本):“夾餡糕,菉豆糕(甪直最著名),云片糕(以上見乾隆《府志》)?!薄皧A餡肉角兒”指用肉中摻雜了其他食材的餡包的餃子。
攛梭 穿梭
白駒過隙,日月攛梭。(第二回)《漢語大詞典》:“攛梭,猶穿梭。形容往來頻繁?!蓖趵鳎骸皵x梭,即穿梭。”白維國:“攛梭,象織機上的梭子一樣往返不停,比喻日月交替?!薄皵x”并不是“穿”的音借,“攛梭”與“穿梭”理據(jù)各異,含義不完全相同。
首先,“攛梭”早見于宋代。宋法云《虛堂和尚語錄》卷二《婺州云黃山寶林禪寺語錄》:“咄哉巧女兒,攛梭不解織?!彼巫谛拧墩嬷蓍L蘆崇福禪院語錄》(宋集成《宏智禪師廣錄》卷一):“玉女攛梭,直下機絲不掛?!彼呜对S真君石函記》卷下《明堂正德論》(《正統(tǒng)道藏》本):“日景攛梭如電激,太陽疾速不停光?!?/p>
“穿梭”則比“攛梭”晚出?!稘h語大詞典》“穿梭”條例證出自現(xiàn)代文獻,我們查到的最早文獻是明代的。如明澹圃主人《大唐秦王詞話》第三十回:“使簡的輕搧虎腕,猶如織女穿梭。使鞭的欵動彪軀,好似舟人競渡。”明陳鐸《雙調(diào)十二紅·閨情》:“穿梭日影,又過粉墻西向,香閨人寂寞?!泵鞔郧拔墨I僅見一例。宋陳應(yīng)行《吟窗雜錄》卷三十九《萊公出鎮(zhèn)北門》(明嘉靖二十七年崇文書堂刻本):“一曲清歌一束綾,美人猶自意嫌輕。不知織女螢窗下,幾度穿梭織得成?!睓z《永樂大典》卷八百六《二支·詩話四十八》引宋孫宗鑒《東皋雜錄》作“幾度拋梭織得成”,宋阮閱《詩話總龜》卷二十二(《四部叢刊》景明嘉靖本)、宋何溪汶《竹莊詩話》卷二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四十(乾隆刻本)所引此詩均作“拋梭”,則傳本《吟窗雜錄》之“穿梭”當為明人所改。
“穿梭”之義則為經(jīng)線間穿走梭子??梢姟皵x梭”與“穿梭”產(chǎn)生有先后,含義有差別,未可等量齊觀。
路妓 路岐
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yǎng)的外宅東街上住的,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春,我見他是路妓人,不喜歡?!保ǖ谌兀?/p>
不是老身路岐相央,難得這位娘子在這里,官人做個主人,替娘子澆澆手。(第三回)
“路妓”一詞未見各詞典收錄。崇禎本改作“路歧”,后世排印本也都改“妓”為“歧”。王利器:“路岐,宋元時對于伶人的諸種稱謂之一,泛指經(jīng)常流動演出的藝人。引申為賤者?!卑拙S國:“路歧,陌路;不相干?!贝蠹s在學(xué)者們看來,不存在“路妓”一詞,事實并非如此。我們先來看“路妓”的用例:
(1)孫姓婦人元是路妓散樂,因公吏盜官錢游其家,事發(fā)系籍,則其人先已為不籍之妓矣,又非可以有專夫者并論,籍之似不為過。本軍以為此事有關(guān)名分,在本司何可固必,雖然,為路妓人則其身可以東西南北逐食,為妓則老死于其土而不得釋,如鳥之入樊籠,魚之在盆盎,見其他鱗羽翔泳于天寬海闊之鄉(xiāng),健羨而不可得。(宋李昴英《文溪集》卷十一《發(fā)妓孫惜回南安軍判》)
(2)有他那牛表嘲歌,沙三爭戲,舞的是一張掀喬樣勢,再有甚么樂器,又無他那路妓,俺正是村里鼓兒村里擂。(明郭勛《雍煕樂府》卷六元佚名《粉蝶兒·題射雙鵰》)
(3)戊己怕辰壬怕子,祿馬相逢作路妓。任是富豪官宦女,花前月下會偷期。(明萬民英《星學(xué)大成》卷三《紅艷煞歌》)
(4)薄俗往往借奸情賴銀,此何異以其妻為路妓乎?(清凌銘麟《律例指南》卷十四《奸局》)不難看出,“路妓”指路邊賣藝的女藝人,這種人到處流動,故云“東西南北逐食”。路妓難免有賣身的,故云“花前月下會偷期”、“以其妻為路妓”。所以“路妓”既指流動賣藝的女藝人,也指流動賣身的妓女。
“路岐”一詞詞典多有收錄,但釋義不盡相同。姚靈犀:“路歧人,即游娼也?!兑膱灾尽纷鳌菲缟㈡健?,又有所謂風(fēng)聲人,亦言妓女,皆宋代俗語?!薄稘h語大詞典》:“路岐人,宋元時流動賣藝的民間藝人的俗稱?!秉S霖:“路妓人,即路歧人。宋明間街頭歌唱賣藝的女伎,稱作‘路岐’?!?/p>
其實,“路岐”與“路妓”有同有異。相同的是都指流動賣藝的藝人,相異的是“路妓”一定是女性,“路岐”則可以是女性,也可以是男性。宋洪邁《夷堅支志乙》卷六《合生詩詞》:“江浙間路岐伶女,有慧黠知文墨能于席上指物題詠應(yīng)命輒成者,謂之合生,其滑稽含玩諷者,謂之喬合生,蓋京都遺風(fēng)也?!边@是指女性。宋洪邁《夷堅志》甲志卷二《宗立本小兒》:“立本蓋市井小民耳,遽棄舊業(yè),而攜此兒行游,使習(xí)路歧賤態(tài),藉以自給?!痹痘麻T子弟錯立身》南戲:“在家牙隊子,出路路岐人?!泵鲝埶木S《名公書判清明集》卷十四:“說史路岐人仵常掛榜縣門。”這些用例中的“路岐”都指男性。所以“路岐”可以涵蓋“路妓”,“路妓”只是“路岐”的一部分。上列例(2)中的“路妓”,明張祿《詞林摘艷》卷三《謁金門》作“路岐”,這是用大概念取代小概念,并不意味著它們完全同義,更不意味著是同一個詞。
回頭來看《詞話》中的“路妓人”,本字完全可通,諸家改為“路岐”是不對的。
“路妓”的理據(jù)一望而知,“路岐”則隱晦不明。張相解釋說:“路岐,伶人之別稱也,其義由岐路而起。蘇軾《次韻周開祖長官見寄》詩:‘俯仰東西閱數(shù)州,老于岐路豈伶優(yōu)。’吳潛《秋夜雨》詞:‘誰知鮑老從旁笑,更郭郎搖手消薄,岐路準托,田稻熟只宜村落?!嫣K詩及吳詞,知宋時說伶人事每牽涉到岐路之義,寖遂倒其字而徑稱伶人為路岐矣?!敝皇钦f岐路與伶人有關(guān),但并沒有說清楚具體存在什么樣的關(guān)聯(lián)。蔡敦勇認為“路岐”源于唐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歌》中的這一記載:“大歷中有才人張紅紅者,本與其父歌于衢路丐食。”“張紅紅既然‘歌于衢’,自然可以稱之為‘歌于衢路’者,即‘歌于歧路’之人了。‘路’與‘歧’兩者古代可以顛倒運用,既可寫作‘歧路’,也可寫作‘路歧’,或因稱呼之順口和方便,后來人們便把‘路歧’或‘路歧人’借來專稱那些流動演出的民間藝人了。”
此外,“岐路人”或“路岐人”也泛指奔走于路途的人。如宋陳應(yīng)行《吟窗雜錄》卷二十九引唐陳貺佚句:“出得風(fēng)塵者,合知岐路人?!泵餍焓琛犊山?jīng)堂集》卷五《答孟太仆肖形年兄送行詩次韻》:“只愁帝里多風(fēng)雨,日暮那堪岐路人?!泵髫队⒘覀鳌肪矶骸爸伊记骞⑶暾b,讒佞卑污萬古聞。誰奠竆廬一杯酒,夕陽多少路岐人?!蓖跏镭憽俄椗佟罚骸熬瞧缏啡耍歉改干?。父母業(yè)已許,那能不屬君?!?/p>
咬蟲
鄆哥道:“賊老咬蟲,沒事便打我?!保ǖ谒幕兀稘h語大詞典》:“老咬蟲,詈詞。稱鴇母、虔婆一類的女人。咬蟲,指養(yǎng)漢的女人。”“咬蟲,對女性的詈詞?!蓖趵鳎骸袄弦x,即老淫婦?!卑拙S國:“老咬蟲,罵老年婦女的話。清范寅《越諺》:‘老 口,指男女私為夫婦者?!杉创艘狻!贬屃x都不言理據(jù)。理據(jù)不明,釋義的準確性難以保證。
胡竹安:“老咬蟲,詈辭,猶稱‘老狗’?!薄耙x,狗。蟲,動物總稱?!边@算是交代了理據(jù),但未見合理。近代漢語中把某種動物稱為“蟲”,通常是為了避諱,如把老虎稱為“大蟲”,對狗好像沒有避諱,用來罵人都是直呼為“狗”。即以《詞話》第五回而言,用狗罵人的詞語就有五例,而且罵人者就是鄆哥,被罵者都是王婆,如“尀?zāi)屯跗拍抢县i狗”、“那王婆老狗”、“我先去惹那老狗”、“老豬狗”、“做牽頭的老狗肉”等。何以偏偏就這一處稱狗為“咬蟲”?說“咬蟲”指狗也沒有任何佐證。所以這樣的解釋難以采信。
傅憎享:“‘老咬蟲’,有人釋蟲為‘精液’,精雖云‘精蟲’,未及‘蟲’的原生義。蟲仍是鳥,又是男根之異名?!弦x’與‘含鳥猢猻’取義差似,其義為‘老咬鳥’。”此解雖勉強可通,但缺乏佐證。
“老咬蟲”有一個同義詞叫“老咬蛆”。明伏雌教主《醋葫蘆》第九回:“這雖是我那老咬蛆不是,我若說出情繇,不惟損卻他的面皮,就是我面上也不好看?!卑拙S國:“老咬蛆,猶‘老咬蟲’?!薄跋x”是“蛆”的上位概念,二者互換則實際表義不變,這表明“蟲”就是指蟲子,而不是什么狗或男根?!对~話》中也有“咬蛆”的說法。第二十七回中,西門慶讓潘金蓮和孟玉樓彈唱一套曲子給他和李瓶兒聽,潘金蓮內(nèi)心不平,非得讓李瓶兒跟他們一起彈奏樂器她才肯唱?!拔鏖T慶道:‘他不會彈甚么?!鹕彽溃骸粫趟诎叴?。’西門慶笑道:‘這小滛婦,單管咬蛆兒?!蓖趵鳎骸耙鶅?,即咬群,指傾軋別人?!舭亚斫鉃榍x,與前后情節(jié)不合?!卑拙S國:“咬蛆兒,即‘咬群(兒)’。兒化引起的音變?!贝私夥鞘??!耙本褪恰敖狼?,義為嚼舌、胡說,這里是搬弄是非的意思。清《鎖陽關(guān)》影詞:“你嫁一千配一萬,不必合奴混咬蛆。”此謂胡攪蠻纏。“蛆”很早就用來比喻廢話或無聊的話。清洪亮吉《曉讀書齋初錄》卷上:“今人所談不經(jīng)者,謂之嚼蛆。此風(fēng)六朝已有之?!侗笔贰ふ玷鳌分^邢巒‘何處放蛆來’,即此意也?!薄段簳ふ玷鳌罚骸拌≡莨伲T賓悉集,(邢)巒乃晚至,琛謂巒曰:‘卿何處放蛆來,今晚始顧?’”“嚼蛆”的說法在古代很流行?!敖馈薄耙А蓖x,“蛆”“蟲”相關(guān),故“嚼蛆”變異為“咬蛆”“咬蟲”。轉(zhuǎn)指惹事生非之人?!端疂G傳》第二十六回:“王婆道:‘咬蟲,你先招了,我如何賴得過,只苦了老身!’”“老咬蟲”意為惹是生非的老家伙。
小相俱全
譬如在家俗人,或士農(nóng)工商,富貴長者,小相俱全,每被利名所絆。(第八回)
梅節(jié):“‘小相’一詞今存廣東四邑、增城等地口語,相對于‘大度’、‘大方’,指小器、眼淺、慳吝,斤斤計較各種眼前世俗利益。其語源可能是‘小器相’。元雜劇《玎玎珰珰盆兒鬼》第一折:‘不是我小器相,先見賜此房錢,免得憎多道少,倒也干凈’?!卑矗骸靶∠嗑闳钡恼f法典籍僅此一見,理解為“小器俱全”明顯不通?!对~話》之語當據(jù)《水滸傳》第四十五回改編:“假如譬喻說一個財主家,雖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閑事惱心?夜間又被錢物掛念。”“小”作“十”?!笆嗑悖ň撸┳恪钡恼f法古來多見:
賤妾于高樓之上,忽作一夢,從天降下日輪,其輪之中,乃有一孩兒,十相具足,甚是端嚴。(敦煌變文《太子成道經(jīng)》)
彭淵材初見范文正公畫像……乃引鏡自照,又捋其須曰:“大略似之矣,但只無耳毫數(shù)莖耳,年大當十相具足也?!保ㄋ闻沓恕赌蛽]犀》卷二)
好個十相具足的小娘子,恨不曾訪問他居止姓名,若訪問得明白,央媒說合,或有三分僥幸。(明馮夢龍《警世通言》卷三十)
不意這鄉(xiāng)村中有此十相俱足的小娘子,不知他丈夫怎的樣一個人物。(明佚名《一片情》第十回)
由此來看,《詞話》的“小”當為“十”之形誤或臆改。
清翟灝《通俗編》卷二十二:“十相具足,《法苑珠林》:‘十地菩薩如十五日月,明相具足?!薄懊飨嗑咦恪迸c“十相具足”不是一回事。《漢語大詞典》:“十相具足,謂容貌十分美好?!贬屃x正確,但理據(jù)不明?!栋自捫≌f語言詞典》:“十相具足,相貌十分美好,沒有缺欠?!薄笆嗑阕?,同‘十相具足’,借指各方面條件都完美,沒有缺欠。”后一釋義下舉《水滸傳》第四十五回例,理解有誤?!柏斨骷摇本褪秦斨?,“家”是詞尾?!端疂G傳》第三回:“主人家,酒錢灑家明日送來還你?!泵鳒@祖《牡丹亭·慈戒》:“女兒家甚做作,星辰高猶自可?!本鶠槠淅?。所以《水滸》中的“十相俱足”仍是說財主長相俊美,而非指家庭條件好。
“十相具足”的說法源自佛教。佛經(jīng)中說,佛有三十二好相,這三十二好相又被細分為八十種好相。唐婆訶羅譯《大乘百福相經(jīng)》中介紹說:“如是佛身所有隨好,略說其數(shù)有八十種:一者肉髻高顯,無能見頂;二者鼻高修直,孔不外現(xiàn);三者眉如初月,又紺青色;四者耳輪埵成;五者身堅如那羅延;六者骨節(jié)相連如鉤鎖;七者行時去地四寸,印文成就;八者身回如象王;九者甲如赤銅,薄而光澤;十者膝骨圓好……”這八十種好相只有佛和菩薩才都具備,其他人只能根據(jù)個人的修行情況而擁有其中若干項,其中修行好的人具足十相。后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八十八《釋四攝品第七十八》:“八十隨形好具足,唯佛菩薩有之,余人正可有少許?!彼尻^那崛多譯《大威德陀羅尼經(jīng)》卷二:“復(fù)有眾生十相具足,智者應(yīng)知,從此舍身當生人間?!辈⒎撬腥硕际嗑咦恪K螏熋鳌独m(xù)刊古尊宿語要》第六集《開先廣鑒瑛和尚語》中闡發(fā)說:
師乃顧謂眾曰:“昔如來大師于涅盤會上,舒兜羅綿手,于座前捻少土,置指甲上,問迦葉菩薩曰:‘吾指甲上土與大地土,何者為多?’對曰:‘大地之土轉(zhuǎn)厚無疆,指甲上土不可與比?!鹧裕骸缡牵磺惺篱g所有眾生,從人身得人身,不生邊地,長富貴家,十相具足,智圍天地,辯凋萬物,知忠于君,孝于親,友于兄弟,不作諸惡,奉行眾善,敬信三寶,慎護三業(yè),近善知識,求明心達本,窮理盡性,脫離死生,超凡入圣者,如指甲上土。從人身失人身,受地獄身,受餓鬼身,受畜生身,經(jīng)千百劫,復(fù)得人身,生于邊地,在貧賤家,十相不具足,愚癡闇塞,不知忠于君,孝于親,友于兄弟,造作諸惡,不行眾善,不敬信三寶,不慎護三業(yè),周流苦趣,無有出期,如大地上土?!笨梢娚谩笆嗑咦恪钡娜酥皇菢O少數(shù),正如指甲之土之于大地之土。至于具體是哪十種好相,佛經(jīng)中沒有明確記載,世俗之人更是沒人在乎,只是借用來形容十分漂亮而已。
《詞話》中將“十相”改為“小相”,不全是由于形近,形近往往只是修改的誘因,真正的原因是修改者拿可能的“是”去替換他認為的“非”。佛經(jīng)中將三十二相稱為“大相”或“大人相”,將八十種好相稱為“小相”。后秦鳩摩羅什譯《坐禪三昧經(jīng)》卷上《第五治等分法門》:“有三十二相大人相……復(fù)次八十種小相?!彼逯穷墶督鸸饷鹘?jīng)文句記會本》卷四《贊嘆品第四》宋知禮記:“大相謂三十二相,小相謂八十種好?!薄对~話》的作者或校改者有可能受佛教“八十小相”說的影響將“十相”改成了“小相”。但是,按佛教說法,“八十小相”只有佛和菩薩才具備,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具備,更重要的是,無論是佛教文獻還是世俗文獻,都沒有“小相具足”的說法,所以此處修改是錯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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