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霞
(吉林大學文學院 吉林長春 130012)
梁啟超在《新史學》中說:“是故善為史者,必研究人群進化之現(xiàn)象,而求其公理公例之所在,于是有所謂歷史哲學者出焉。歷史與歷史哲學雖殊科,要之,茍無哲學之理想者,必不能為良史,有斷然矣?!奔醋鳛橐幻穼W家,要善于發(fā)現(xiàn)并闡明歷史規(guī)律。因此,在傳入中國的西方社會進化論的基礎上,梁啟超在20世紀初,自己創(chuàng)立了一整套“亡國史學”的研究體系,內(nèi)容主要是圍繞探索被亡之國之所以滅亡的原因和滅國者如何亡人之國的權術這兩個方面展開。
1901年,在西方社會進化思想的指引下,梁啟超撰寫完成《滅國新法論》這篇文章,采用“優(yōu)勝劣汰”的生物進化論觀點來探索論證世界主要亡國史。
文章開頭寫道:“滅國者,天演之公例也。凡人之在世間,必爭自存,爭自存則有優(yōu)劣,有優(yōu)劣則有勝敗,劣而敗者,其權利必為優(yōu)而勝者所吞并,即滅國之理也。自世界初有人類以來,則循此天則,相搏相噬,相嬗相代,以迄今日而國于全球者,僅百數(shù)十焉矣?!盵2](P32)但古今亡國的表現(xiàn)卻大相徑庭,“昔者以國為一人一家之國,故滅國者必虜其君焉,潴其宮焉,毀其宗廟焉,遷其重器焉,故一人一家滅而國滅。今也不然,學理大明,知國也者一國人之公產(chǎn)也。其與一人一家之關系甚淺薄。茍真欲滅人國者,必滅其全國,而不與一人一家為難,不甯惟是常借一人一家之力,以助其滅國之手段。故昔之滅人國也,以撻之伐之者滅之。今之滅人國也,以噢之咻之者滅之。昔之滅人國也驟,今之滅人國也漸。昔之滅人國也顯,今之滅人國也微。昔之滅人國也使人知之而備之,今之滅人國也使人親之而引之。昔之滅國者如虎狼,今之滅國者如狐貍?!盵2](P32-33)他還對近代亡國的不同原因進行了論述,指出近代亡人之國,不單單是通過戰(zhàn)爭滅其國,“或以通商滅之,或以放債滅之,或以代練兵滅之,或以平內(nèi)亂滅之,或以助革命滅之”[2](P33),這些不僅僅是亡人之國的亡國途徑,也是亡人國之所以亡國的原因之所在,這些論斷構成了之后梁啟超“亡國史學”研究體系的主要內(nèi)容。
自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開始近代的步伐,在遭受西方列強的欺侮之下,忍受著割地之痛,被迫簽訂一系列不平等的條款,擔負著巨額賠款,更是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面對著亡國的命運。為此,中國各階層的愛國志士紛紛加入救亡的行列,梁啟超通過有關著述,闡釋其《滅國新法論》中的觀點,探究如波蘭、埃及、印度、菲律賓等國家,亡國的歷史原因,逐漸形成其“亡國史學”內(nèi)容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以煽黨爭亡人國。梁啟超是研究波蘭亡國史最早的史學家,在1896年8月29日,他在《時務報》上發(fā)表了《波蘭滅亡記》這篇論著,詳細論述了波蘭成為俄皇階下囚的不堪的歷史現(xiàn)實。處于俄皇勢力強壓之下的波蘭,在國內(nèi)形成兩大黨,分別由普法和俄國支持,政治方面內(nèi)訌不斷,俄皇趁機煽風點火,以匡扶正義為借口,在波蘭境內(nèi)駐扎四萬新軍,并在其貴族議院前建筑炮臺,嚴陣以待,最終迫使議員們紛紛倒戈。由此一來,俄皇公使便順利地掌管廢王和波蘭人民生死的大權,并于1772年,廢除其王,正式吞并了波蘭?!恫ㄌm滅亡記》中如是描述:“1830年3月,俄王諭波人,自七歲以上,凡窮困及無父母者,徒置邊地。初則夜拘幼孩,繼則白晝劫奪”,其在途中慘遭士兵毒打,場面極其殘忍。[3]梁啟超著述此文章,也是為了喚醒國人。
(二)以放債亡人國。1904年,梁啟超撰著了《埃及國債史》這部作品,其緣由就在于埃及因大量的外債而致其自身亡國。19世紀70年代,埃及國王受其歐洲顧問官和“財多國強”思想觀念的影響,大量借取外債,導致其財政外債高達伍億叁仟貳佰萬打拉,給貧弱的埃及和人民造成了很大的負擔,從而也使英國領事有機可乘,威脅埃及國王聘用英國人為顧問,并設立由英法兩國控制的財政局,監(jiān)督國家財政收入,控制其關稅權,并規(guī)定:歐人在埃及的貿(mào)易皆不收取稅用,并大量增加埃及的人頭稅和營業(yè)稅用于還債還息,更甚者是,埃及國王的所有財產(chǎn)也都用于償還債息。除此之外,英國和法國出任埃及政府官員,代替其500位埃及官職,大半的埃及土地也都歸歐人經(jīng)營,當時埃及的社會狀況是“無所得食,鬻家畜以糊口,餓殍載道,囹圄充闐”,國家的主權逐漸落入債主之手,最終走向了滅亡。亡人之國以“放債”亡人國,這也是梁啟超之“亡國史學”研究內(nèi)容的一個重點。
(三)以通商亡人國。印度,2億9000萬人口,180萬英里的國土,但卻屈服于英國維多利亞女王下轄的資本僅有7萬磅的東印度公司的統(tǒng)治之下,究其亡國,也并非是以英國的力量,而是印度自身的力量使其自身走向滅亡。但為何出此斷言呢?在東印度公司的全盛時代,在印的英國士兵僅有9000人,而其所控制的印度士兵卻有20多萬人,而且東印度公司在軍隊上的費用、錢財、糧食、衣物,沒有一分一毫是出自印度人自己生產(chǎn)供給的。所以,“當英國侵略印度時,是印度人侵略印度人而已;侵略之后,也是印度人監(jiān)督印度人罷了?!绷簡⒊@樣說道:“印度之滅亡,可謂千古亡國之奇聞也?!睆闹锌梢缘贸觥耙酝ㄉ掏鋈藝笔橇簡⒊巴鰢穼W”研究的一個重要范疇,但從印度的亡國史又可以看出印度自身的原因也是造成印度亡國的一個重要因素。
(四)以助革命亡人國。菲律賓的亡國史是梁啟超之“亡國史學”中“以助革命”方式亡國的一個重要史料。因為反西班牙革命的失敗,菲律賓將軍阿軍鴉度亡命香港。后與在新加坡的美國領事秘密協(xié)定,由美國艦隊護送其回國,并擁護其獨立。但在1898年菲律賓獨立之后,“美國卻仗其為強國,對菲律賓反戈相向,激戰(zhàn)三年,菲律賓死傷慘重,彈空糧絕,將軍被俘,萬里江山,更換易主,不在天意,而在強權?!?/p>
在上文論述印度亡國史時提到了印度亡國的另一個歷史原因是自身問題造成的,這在梁啟超初期研究時,并不太明顯。但在此后對朝鮮、越南兩個國家的亡國史的研究,梁啟超逐漸意識到亡人國雖然有很多外部原因造成其滅亡,但也不僅僅是外部力量的滲透致其亡國,更深層次的還是源于其內(nèi)部力量作用導致其走向滅亡的墳墓,可以將其歸納為“自取滅亡法”。
(一)越南亡國史。1906年6月,梁啟超在《廣益叢報》上刊載了《越裳亡國史》一文,詳細探究了越南亡國的歷史原因,指出其亡國的先聲源于公元1862年,法國在越南西貢駐扎大量士兵,要求與越南訂盟媾和,越王于是就派遣欽差大臣拿著國璽前往西貢訂立盟約,但法國卻扣留使臣,迫使其立下:越南國王和大臣愿意接受法國的保護,讓出六省之地,并要求其承諾不與他國外交。梁啟超還在文中寫道:“越南地勢險要,人兵勁捷可戰(zhàn),法人非容易可取”,[4](P4)但卻因為賊臣子阮文祥、陳踐城把持朝政,“陰險狡詐,狼狽為奸”。阮文祥更有心機,“遂借外交手段,脅制朝廷,以陰行己志,多以重賂結法人,約為法人奧援,彼焉為機密院大臣,每有機密,輒先泄于法。法人亦重賂餌之。凡交通英德等事,皆為祥所敗露。國中又有太后范氏,愚而貪,為嗣德翼宗之母,干預朝政。翼宗事事稟求母后乃行。阮文祥即以法人所餌之重賂,結母后心”[4](P4),越南之所以亡國,在于其奸臣當?shù)篮透瘮〔豢暗姆饨ńy(tǒng)治這為梁啟超的“亡國史學”的內(nèi)容增添了新的色彩。
(二)朝鮮亡國史。關于朝鮮的亡國,梁啟超在其于1904年著述的《朝鮮亡國史略》的開頭如是寫道:“將中日戰(zhàn)爭前的朝鮮和中日戰(zhàn)爭之后的朝鮮相比……不禁淚流滿面。現(xiàn)如今朝鮮已經(jīng)是過去式……只剩下成為日本藩屬國的朝鮮……擁有3000多年歷史的古國在一夕之間成為過往云煙……”梁啟超將日本吞并朝鮮的分為“中日之朝鮮”、“日俄之朝鮮”和“日本之朝鮮”三個階段,客觀冷靜地分析了朝鮮內(nèi)部統(tǒng)治狀況和朝鮮所面對的時局。對于朝鮮君主,指出:“朝鮮國王的為人作派,懦弱,不思進取,生性多疑,好猜忌,喜聽讒言……喜歡占小便宜,走捷徑卻技不如人,過分依賴外人而沒有自主判斷,喜形式主義而不實事求是?!睂τ诖笤壕慕y(tǒng)治,指出:“大院君,本就是天性刻薄之人……驕橫多疑,不是朝廷的有用之人才。”對大院君持以否定的態(tài)度。對于朝鮮的統(tǒng)治階層,梁啟超諷刺道:“賣國原無價,書名更策功,覆巢安得卵,嗟爾可憐蟲?!庇纱耍簡⒊贸?,朝鮮的亡國不在于“外來之煽黨爭”,不在于“外來之放債”,不在于“外來之通商”,更不在于“外來之助革命”,而是在于朝鮮腐敗的宮廷統(tǒng)治制度和朝鮮民族的不覺醒。
對于朝鮮亡國問題的研究,梁啟超曾這樣說道:“縱使日本殫精竭慮地圖謀他國,縱使其有亡人之國的能力,但為什么單單只對朝鮮呢……像瑞士、荷蘭等國家,遠在朝鮮之下,但歐洲的強國卻沒有滅亡他們的能力?!蓖ㄟ^這樣的比較論證,作出了“亡朝鮮者,朝鮮也,非日本也”[5]的結論。對于朝鮮亡國史實的研究,進一步深化了梁啟超的“亡國史學”思想,使其“亡國史學”的研究邁上了新階段。
梁啟超“亡國史學”研究體系的形成是時代變化的需要,是歷史發(fā)展的結果。由于近代西方列強的侵略,中國的專制統(tǒng)治在一瞬之間土崩瓦解,保守的傳統(tǒng)文化思想脫離了世界文化向前發(fā)展的軌道,逐漸走向沒落衰亡的道路。更是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中國面對被帝國主義強國瓜分的危急局勢。因此,對于晚清時期嚴峻的時局形勢的了解,梁啟超遂起提出“史學革命”的口號,在西方社會進化論的指導下,通過對波蘭、埃及、印度等尤其是越南和朝鮮亡國史的研究,逐步使其“亡國史學”研究形成完整的結構,并進一步深化,成長為在危機的近代社會中的一種啟蒙史學體系。梁啟超指出,在競爭激烈的當代世界,為了不重蹈這些國家的覆轍,就必須在競爭中成為強國,進行徹底的政治革新,富國強兵?!皟善降日呦嘤觯瑹o所謂權力,道理即權力也。兩不平等者相遇,無所謂道理,權力即道理也……此乃天演所必至,物竟所固然”。[2](P39)正是因為如此,梁啟超在社會進化理論的影響下,論述在近代國際社會中一些國家民族亡國的原因和列強國家即亡人之國的手段,形成了可以震驚國人的一種思想武器——亡國史學。它不僅僅是梁啟超在新史學研究上的新發(fā)展,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更是與當時國際上的動亂政局緊緊地相連起來,給予瀕臨亡國或是已經(jīng)亡國的國家和民族精神上的啟迪,有著很重要的社會現(xiàn)實意義。[6]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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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梁啟超.滅國新法論[M]//飲冰室文集:六.北京:中華書局,1936.
[3]梁啟超.飲冰室專集: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1936:1.
[4]梁啟超.越南亡國史[M]//飲冰室專集: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36.
[5]梁啟超.朝鮮滅亡之原因[M]//飲冰室專集: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36:6.
[6]楊昭全.中國維新派對朝鮮近代思想和文學之影響[M]//中國—朝鮮:韓國文化交流史(Ⅳ).北京:昆侖出版社,2004:1365-1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