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今本《論語》的語料問題

楊變紅

（華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510006）

出土文獻指的是出土文物上的文字資料，如甲骨文、金文、簡牘文字、帛書、玉石文字、貨幣文字、璽印文字、封泥文字、陶文等。出土文獻長期被掩埋在地下，未經(jīng)流傳，能夠真實地保留當時的文本面貌。與出土文獻相對的是傳世文獻，傳世文獻經(jīng)過長期流傳、反復(fù)傳抄、屢經(jīng)?？?、多次刊刻難免失真。

《論語》作為儒家經(jīng)典之一，一般認為它是作于戰(zhàn)國時代。今本《論語》能不能反映戰(zhàn)國時代真實的語言面貌，在發(fā)現(xiàn)出土本之前，是不容易回答的。但隨著出土文獻的不斷發(fā)現(xiàn)，通過對比，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今本在流傳過程中存在的問題。

有關(guān)《論語》的出土文獻主要有四種：一是1973年出土的定州漢墓竹簡《論語》；二是海昏侯墓竹簡《論語》；三是自清末以來，在敦煌及吐魯番地區(qū)出土的唐寫本 《論語集解》、《論語音義》、《論語鄭氏注》、《論語義疏》等《論語》注本；四是類似于金關(guān)漢簡中有關(guān)《論語》的零星內(nèi)容。

定州漢墓竹簡《論語》出土于西漢中山懷王劉修墓中，該墓位于定州城關(guān)西南四公里的八角廊村。1997年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漢墓竹簡整理小組整理出版定州漢墓竹簡內(nèi)容，包括620多枚漢簡，錄成釋文共有7 576字。保存最少的為《學(xué)而》，只有20字；最多的為《衛(wèi)靈公》，有694字，可達今本的百分之七十七［1］。海昏侯墓竹簡《論語》是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論語》抄本，其抄寫年代與定州漢墓竹簡《論語》相去不遠，是近期頗受學(xué)界關(guān)注的文獻，目前僅公布了《雍也·第六》和《智道·第二十二》中的少量內(nèi)容。唐寫本屬于傳抄年代較晚的《論語》注本，在對比出土本、今本語料問題時，其價值就要低于定州漢墓竹簡《論語》和?；韬钅怪窈啞墩撜Z》。金關(guān)漢簡等出土文獻中有關(guān)《論語》的內(nèi)容較少。

綜上所述，定州漢墓竹簡《論語》是目前系統(tǒng)研究《論語》語言面貌的最好材料。在海昏侯墓竹簡《論語》發(fā)表之前，對定州漢墓竹簡《論語》與今本《論語》進行對比研究，是有必要的。對比研究的成果，有助于讀者準確閱讀今本《論語》，有助于語言研究者在考察相關(guān)問題時，提高語料使用的可靠性。

定州漢墓竹簡《論語》（以下簡稱“定州本”）跟今本《論語》進行對比，可發(fā)現(xiàn)兩者的出入主要集中在字詞上。對待這兩種本子在字詞句上的出入，不能簡單地說今本《論語》一定不如出土《論語》，不能認為只要在字詞句上有出入，就是今本《論語》的錯誤。例如定州本《論語》中的“邦”字，除了《子張》篇中的“夫子得(邦家)”以外，其他一律為“國”。這個差異是由西漢后期的避諱現(xiàn)象導(dǎo)致的（避高祖名），并非今本傳抄錯誤。而《子張》篇中的“邦”原簡已損，是由整理者補出的，可以推測此處為整理者的筆誤［2］。

在討論今本《論語》中存在的問題時，一定要借助其他證據(jù)，避免有失偏頗。

今本《論語》的語料問題主要存在于字詞中：一是添字，二是漏字，三是換字。

一、添字

在今本《論語》中，有一些在傳抄過程中添加的字。例如：

（1）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 （《論語·為政》）①今本《論語》依據(jù)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

定州本“何以別”，今本添“乎”字。

（2）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xué)而識之者與？”《論語·衛(wèi)靈公》

定州本“賜”，今本添“也”字。

（3）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論語·八佾》）

定州本“始可與言詩已”，今本中添 “矣”字。

（4）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論語·子路》）

定州本“一言而興國”，今本中添“可以”二字。

（5）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論語·堯曰》）

定州本“寬得眾”，今本中添“則”字。且定州漢簡本，漢石經(jīng)都無“信則民任焉”句，此句應(yīng)為衍文。定州本中的本句為：“寬得眾，敏則有功，公則說?！?/p>

二、漏字

在今本《論語》中，有一些在傳抄過程中脫落了字。

（6）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論語·憲問》）

定州本“可以為仁乎”，今本漏 “乎”字。

（7）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zhàn)栗?！薄墩撜Z·八佾》

定州本“使民戰(zhàn)栗也”，今本漏“也”字。

（8）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論語·雍也》）

定州本“井有仁者焉”，今本漏“者”字。

三、換字

在今本《論語》中，沒有使用原字，而是換了一個同義近義的字。這種問題出現(xiàn)得比較多。

（9）子路曰：“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鳖仠Y曰：“愿無伐善，無施勞?！保ā墩撜Z·公冶長》）

定州本 “敝之而毋憾”、“愿毋伐善”、“毋施勞”中的“毋”，在今本中都寫作“無”。

（10）閔子騫曰：“善為我辭焉！如有復(fù)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保ā墩撜Z·雍也》）

定州本“則我必在汶上矣”中的人稱代詞“我”，在今本中寫作“吾”。

（11）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保ā墩撜Z·雍也》）

定州本“可語上也”、“不可語上也”中的能愿動詞“可”，在今本中寫作“可以”。

（12）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論語·雍也》）

定州本“末之”中的“末”，在今本中寫作“亡”。

（13）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p>

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論語·述而》）

定州本兩處“吾弗得而見之矣”中的“弗”，在今本中都寫作“不”。

總的來說，定州本和今本相較，今本存在添字、漏字、換字等問題。今本的語料問題，主要體現(xiàn)在字詞上；除了一處衍文之外，整句變動的地方很少。字詞問題，基本集中在語氣詞、否定副詞、助動詞、代詞和連詞的使用上。

語氣詞的問題，主要有“也”、“乎”、“矣”等。如上述例（1）到例（3）是分別添字“也”、“乎”、“矣”；例（6）到例（8）是分別漏字“也”、“乎”、“矣”?？梢娬Z氣詞在今本中或添或漏，無明顯規(guī)律。

否定副詞的問題，主要是今本將“弗”寫作“不”。定州本中否定副詞“弗”的用法有25處，對應(yīng)到今本中，保留此類“弗”用法的只有1處，其他24處都改用成了“不”。

（14）子曰：“君子博學(xué)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論語·雍也》）

僅此例中“弗畔”的“弗”，保留了定州本的用法。

與《論語》同時期的《老子》，也是今本中的不少“不”原來是“弗”，現(xiàn)在看到的大量“不”都是被后人改動了的［3］。

助動詞的問題，主要是定州本中的部分單音節(jié)動詞“可”，在今本中被寫作“可以”。如上述例（11）。又如例（4），定州本“一言而興邦”，行文中本無助動詞，今本中添加了“可以”二字。

代詞的問題，除了1處定州本中的人稱代詞“我”，在今本中被寫作“吾”之外，最主要的是代詞“斯”的用法。

“斯”用作代詞的文例，在定州本中也可見到。例如：

（15）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

定州本中的代詞“斯”無一例外的保留在了今本。

今本還將多處本來寫作“此”的代詞用法，改寫成了“斯”。例如：

（17）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衛(wèi)靈公》）

（18）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論語·衛(wèi)靈公》）

以上兩例中的代詞，在定州本中皆作“此”，分別為“逝者如此夫”和“某在此，某在此”。

連詞的問題，主要是順承連詞“斯”：

（19）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論語·堯曰》）

定州本為“可以從政矣”。

定州本中的連詞“斯”，也無一例外的保留于今本。

總體來說，今本《論語》的行文受后世語言習(xí)慣影響，跟隨后世語法規(guī)則改動了部分字詞。例如，否定副詞“弗”和“不”的用法在上古漢語中有比較明確的區(qū)別，但受后世語言否定副詞都用作”不”的影響，我們看到的今本《論語》中的否定副詞，大多是“不”而很少見到“弗”了。單純用傳世文獻為語料來研究否定副詞“不”和“弗”的區(qū)別，其結(jié)果恐怕難以令人信服。同理，研究其他上古漢語語法問題時，也不能完全依賴于今本文獻，要注意文本在流傳過程中被改的句子或字詞。對比出土文獻，考察今本文獻的準確性，有助于提高研究成果的可靠性。

參考文獻：

［1］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漢墓竹簡整理小組.論語:定州漢墓竹簡［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1.

［2］陳東.關(guān)于定州漢墓竹簡《論語》的幾個問題［J］.孔子研究，2003（2）:4-13.

［3］張玉金.出土戰(zhàn)國文獻中“不”和“弗”的區(qū)別［J］.中國語文，2014（3）:268-2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