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道家哲學智慧與中國國民性格的養(yǎng)成

劉曉瀟

（山西社會主義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01）

西方哲學的一切探討都可以歸結(jié)為“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三個基本追問，中國哲學亦是如此。中國哲學起源于古人關(guān)于天人關(guān)系的探究，并具象地集中于兩個層次：“人與自身”的關(guān)系和“人與自身以外之存在”的關(guān)系，這里“自身以外之存在”包括他人、社會、世界及至宇宙，由此構(gòu)成了中國哲學探討包括文化衍生的整體框架。其中，道家以其突出的樸素辯證法思想和“大道無為、道法自然”的規(guī)律揭示，成為中國思辨哲學較早的、主要的理論來源。作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基本單元，道家思想雖然并未像儒家思想那樣以主流形態(tài)去傳揚，但幾千年來其“清靜無為、順其自然、純粹素樸、柔弱不爭”的哲學內(nèi)核卻潛移默化于國民乃至民族性格的養(yǎng)成中，與儒家人性論一道構(gòu)成了“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清虛自守，卑弱自持，不為物累，逍遙天下”的中國國民性格，正如英國人文主義者李約瑟博士所言：“中國人性格中有許多最吸引人的因素都來源于道家思想。中國如果沒有道家思想，就像是一棵深根已經(jīng)爛掉的大樹。”

一、“自然無為”與個體價值的判定

諸子百家各家學說中，道家思想最具哲學思辨的特質(zhì)，是以哲學方式探究世界及人之本源的最初理論形態(tài)。道家哲學以“道”為最高范疇、以“自然”為理念內(nèi)核、以“無為”為路徑旨趣，構(gòu)建起包括宇宙論、人性論、政治論、認識論在內(nèi)的完整哲學體系?！白匀粺o為”作為道家哲學的基礎概念和主要范疇，可以從自然觀、社會觀、國家觀等各層面作多重演繹。其中，“自然無為”對人之自然性與個體價值的先驗判定，在儒家思想形成的“重社會性、重群體價值”的傳統(tǒng)文化氛圍中顯得尤為珍貴，對道德感厚重的中國國民從國家、民族、社會、家庭等群體關(guān)系中剖離個體自由、完善個體人格、提升個體精神境界意義重大。

《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五章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钡诹恼掠盅裕骸耙暂o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钡雷匀欢?、以己為法，順任萬物自然發(fā)展，養(yǎng)成萬物而不居己功，育化萬物而不作主宰。也就是說，世間萬物均有其與生俱來的本質(zhì)和特性，萬物皆具按其本性自然生長的多種可能性，這種潛在可能性的變現(xiàn)基于其自然本性、自然規(guī)律的運行與遵循，事物自身的規(guī)律性是事物生成和發(fā)展的原始動因，順應自然規(guī)律、不主觀臆斷、不肆意妄為、不橫加干涉是推動事物發(fā)展的根本之道。故，道家所謂“自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理解的自然界，而是指稱事物“自在的”、“本來如此”的存在狀態(tài)；所謂“無為”，不是聽天由命、消極怠世的虛無主義，而是“藏世間于世間”、“行大道于人倫”的順勢而為、因勢利導、無“人為”之為，這是一種更積極更科學的作為方式。

“自然無為”是“道”的本性，而“道”行于“天、地、人”三界，涵括自然之道、社會之道與人事之道，故“自然無為”亦是天、地、人三界的根本特性?！叭恕弊鳛椤坝蛑兴拇蟆敝?，既不居于自然與社會之上，也不居于自然與社會之下，而是與世間萬物處于平等的價值地位，與世間萬物一樣發(fā)乎自然、順乎自然、因“道”而行。人之生存之道，即是效法“道”的自然本性、尊重萬物特性、順應三界變化規(guī)律、維護三界自然和諧，所謂“知常、知止、知足”。由此，我們導出道家“自然無為”對“人”界的兩個基本主張：第一，“人”只是宇宙生命體的構(gòu)成之一，不具有凌駕于萬物之上的類價值；第二，“人”之道亦是“天、地”之道，而“天、地、人”之道均是“自然”之道。前者導出“平等”的價值判定，后者導出“自由”的價值判定，而“平等”與“自由”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氛圍下一直缺失卻被一直追尋的重要國民性因子。

所謂“國民性”，意指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大多數(shù)人普遍具有的文化精神和心理結(jié)構(gòu)，包括思維、精神、性格、情感、觀念、價值等一系列表現(xiàn)要素。作為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文化心理特征，“國民性”形成于人之特性與民族文化氣質(zhì)的基本規(guī)定，而基于人之特性往往受到民族文化氣質(zhì)的深度渲染，故“國民性”受民族文化氣質(zhì)影響至深。人之特性體現(xiàn)為“自然”與“社會”兩重屬性，在儒家思想占主導地位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氛圍下，人之“社會性”被無限放大，作為個體存在的“人”被置于家庭、社會和國家的終極框架下去解讀，并由此被賦予“忠、孝、仁、義、禮、智、信”等倫理意義和道德意義，作為人之根本生成屬性的“自然性”及由其演繹而出的“自由、平等”的個體價值則被綁縛于倫理與道德之下，由此形成了中國國民兼具“吃苦耐勞、謙卑守禮、包容大度”與“奴性”在內(nèi)的國民性格，也使得中國國民性因其“奴性”因子而備受鞭笞。實際上，中國國民在承擔起厚重道德性的同時，從未忘記對“自由、平等”之個體價值的追索，道家哲學即是如此。道家試圖證明：“自然”才是人之存在的基本狀態(tài)，然而這種本源性的存在狀態(tài)卻由于人在社會生活中不可避免的逐步異化而變得若即若離，故“自然”亦是人之存在的理想狀態(tài)，人們應該回歸到這種基本的理想的狀態(tài)中去，這是對人之自然性和個體價值的高度肯定。經(jīng)由道家對人性之“自然無為”的詮釋和追求，中國國民才得以完成群體道德與個體價值的雙重圓滿。

二、“純粹素樸”與生命本體的回歸

雖然諸子在探究人類和世界本源時，都沒有脫離傳統(tǒng)天道觀的拘囿，但基于各家的理論基點不同，其在重要理念的解讀上亦有明顯差異，如儒家和道家對“德”的詮釋?！兜赖陆?jīng)》第五十一章言：“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痹诘兰夷抢?，“道”是宇宙生成和生命存在的本根和依據(jù)，形而上之“道”具化到自然、社會和人事中即為“德”，“德”是“道”的根本屬性，“道”為體、“德”為用，道德一體、體用不二。故，道家之“德”明顯區(qū)別于儒家“溫、良、恭、儉、讓”的人德教化，而是由“道”的自然性推演出“虛無、齊物、守一、柔弱、純粹素樸”五德：所謂“虛無”，即“道”之體，虛無方能容生萬物；所謂“齊物”，即“道”之性，使萬物生長齊整、無分你我；所謂“守一”，即“道”之始，萬千世界始于“一”，故守心一處、以處其和；所謂“柔弱”，即“道”之用，以弱勝強、無為之“為”；所謂“純粹素樸”，即“道”之顯，是自然合一、保持初始的本真狀態(tài)。這種“純粹素樸”的本真狀態(tài)，正是道家推崇人之自然性與個體價值的邏輯結(jié)論，是對生命本體的自在狀態(tài)與理想狀態(tài)的回歸。

《易·乾》曰：“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薄凹兇狻奔床粨诫s任何雜質(zhì)，“素”即凈即靜，“樸”即實即真，“純粹素樸”意謂一種“如嬰兒之未孩”式的無識無是、不受物性、心性純凈、不染纖塵、虛靜淡泊、自由灑脫的心理狀態(tài)，這是人的本初狀態(tài)和本真狀態(tài)。道家對生命本體的這種“自然”狀態(tài)的復歸，基于其對物質(zhì)和技術(shù)背離人性、湮滅價值的基本判斷。道家認為，技術(shù)和物質(zhì)的進步會導致人性異化甚至扭曲，所謂文明帶給人類更多的是剝削、掠奪、壓迫、虛偽、欺詐、貪婪，人被外物役使束縛而失去了自然本性，因此人應該返樸歸真、回歸自然、回到“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中去。從人類社會進步的整體進程來看，道家的這一判斷無疑是極端的、退化的，但其中蘊含的辯證法因子卻驚人地契合于兩千年后馬克思關(guān)于“人同自由自覺的活動及其創(chuàng)造的對象世界相異化、同自己的勞動產(chǎn)品相異化進而導致人同人相異化”的理論闡述，呈現(xiàn)出其對技術(shù)文明附帶效應的超前批判性和警示性，而技術(shù)文明的附帶效應經(jīng)過幾千年的累積已經(jīng)集中爆發(fā)于現(xiàn)當代社會生活中。

技術(shù)文明給人類世界帶來的巨大效益已無需論證，與此同時，其對人性的拷問亦愈發(fā)激烈和顯然。在資本和市場主導社會秩序的現(xiàn)當代世界，人性及其關(guān)于人性的探討似乎已經(jīng)成了邊緣話題。人們在物質(zhì)和技術(shù)構(gòu)筑的無限時空中奔走追逐，無暇顧及精神世界和心靈世界的萎縮甚至坍塌，道德失衡和信仰缺失在物質(zhì)文明的陰影中蠢蠢欲動，“我是誰”的久遠追問成為束之高閣的形而上命題，再無關(guān)乎個體生命的現(xiàn)實生存。在物欲橫流、急功近利、暴風驟雨式的社會節(jié)奏中，道家對自然本真之人性的召喚顯得尤為突兀，亦尤為緊迫。道家云，“人皆知持物之樂而不知不持物之樂”，“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物欲超出自然規(guī)律之外則為貪欲和弊害，大丈夫的居處行為總是持守質(zhì)樸醇厚、忠厚樸實之“道”而絕不行虛華無用、浮華淺薄之事。這種“追求自然、淡泊名利、不為世俗之物所束縛”的超然心態(tài)和“遠禍慎行、樸素節(jié)儉、清靜寡欲、循道而作”的生存智慧，正是對異化之人性的當頭棒喝。

“自然、質(zhì)樸、虛靜”作為人之初始的生命狀態(tài)，是道家對“人”的各種論證的認知前提，由此為中國國民注入了“真實、淡泊、灑脫”等性格因子。正如尼采用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來敘述希臘文明的特性，儒道文化所造就的國人氣質(zhì)也可以用“茶”和“酒”來喻示。如果說中國“茶”道所寓“心境之清虛靜寂、態(tài)度之專誠守一、行動之溫和謙恭、精神之至真至善”是儒道文化的共同守望，那么“酒”道所寓之樂觀旺盛的生命力、天人合一的原始體驗、游乎四海之外的自由超脫、蔑視生死利祿的游俠情懷，則是道家獨有的文化魅影。儒家文化主導下中國人文精神的一個突出特質(zhì)，就是把人當作一種“生命性”存在直接置于世俗社會事務的管理中，因而衍生出道德管制的系列法則；與儒家相比，道家哲學則更多地把人當作一種“精神性”存在，只有在“人”全面自由本真發(fā)展的前提下才可能構(gòu)建起合理的現(xiàn)實社會秩序。所以，儒家是“入世的”，道家是“出世的”，道家對“純粹素樸”之精神境界的追求，為個體生命在俗世秩序的圍城中尋找自我、發(fā)現(xiàn)自我和實現(xiàn)自我預留了一方天地。

三、“柔弱不爭”與人性修為的反轉(zhuǎn)

正如前文所述，儒家在俗世生活視域下構(gòu)建起倫理和道德層面上的社會文化秩序，道家則在“天人合一”的宏大系統(tǒng)中洞察了世間萬物相生相長、相依共存的規(guī)律體系，由此推導出宇宙生命在本體上的平等、自由、虛靜、質(zhì)樸等價值判定，并開化出以“無為”致“有為”、以“柔弱”勝“剛強”的治身養(yǎng)性的反轉(zhuǎn)之“道”。

《道德經(jīng)》第三十六章言：“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钡谒氖卵裕骸疤煜轮寥幔Y騁天下之至堅?！钡谄呤卵裕骸叭酥踩崛酰渌酪矆詮?。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钡谄呤苏卵裕骸疤煜履崛跤谒?，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弊钊崛踔飬s內(nèi)斂著最剛強之力：人身草木之欣則柔、將死則僵，強壯之木易折、柔軟之草常生，水滴石穿、善利萬物而不爭……自然事物生存發(fā)展的規(guī)律演示證明，“柔弱”才是生命力量的終極表現(xiàn)；同時，“柔弱、不爭、處下”并不意味著軟弱無力、卑下屈辱，而是有著以守為攻、以柔克剛的自然效應，正如江海之低洼而能納百川之流。故，“柔”是“道”的演化規(guī)律，“貴柔”是道家洞悉生命本體基礎上的為人處世之道，而道家之“貴柔”還蘊涵著委曲求全、物極必反的矛盾運動規(guī)律，這是道家對自然、社會、人事現(xiàn)象的全面觀察和深度洞悉。對天人系統(tǒng)中普遍存在的矛盾對立轉(zhuǎn)化現(xiàn)象的觀察和洞悉，是道家辯證法和轉(zhuǎn)化論的自然基礎?！兜赖陆?jīng)》第二章言：“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钡诙卵裕骸扒鷦t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第四十章言：“反者道之動?！薄暗馈钡倪\動規(guī)律即是運動不居及向?qū)α⒚娴霓D(zhuǎn)化。道家提煉出“多少、有無、難易、禍福、吉兇、雌雄、榮辱、強弱、利害、剛?cè)帷钡戎T多矛盾范疇和事物對立轉(zhuǎn)化的客觀普遍性，并由此導出“柔弱勝剛強”、“無為而無不為”、“不爭而莫能與之爭”、“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的修為路徑。

道家“以柔克剛”的辯證之道，對人性之修煉而言，即是“守雌”?！兜赖陆?jīng)》第二十八章言：“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眳浅巫ⅲ骸靶?，謂剛強；雌，謂柔弱?！薄按啤币庵^孕育、滋養(yǎng)、繁衍，“雄”意謂爭斗、損傷、衰亡，“守雌”即以柔弱之態(tài)立身處世，但“守雌”的前提是“知雄”，持靜、守柔、內(nèi)斂是為了恰如其分、恰如其位地為人處世。故修身、養(yǎng)性、為人、治世的黃金法則，在于處下不爭、韜光養(yǎng)晦、光而不耀。處下，得以謙虛、謹慎、包容；不爭，得以淡泊、明志、守心；光而不耀，則“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爭強斗勝、鋒芒畢露、追名奪利，則適得其反、反遭災禍，正如《道德經(jīng)》第六十八章所言：“善為士者不武，善戰(zhàn)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興，善用人者為之下。”故，中華民族著稱于世的“謙遜、守和、大度”的國家風貌和國民風貌，既滋養(yǎng)于儒家“仁愛、中庸、和合”之道，更滋養(yǎng)于道家“來則安之、失則釋之”的守雌、不爭之道。

林語堂先生說：“我覺得任何一個翻閱《道德經(jīng)》的人最初一定會大笑；然后笑他自己竟然會這樣笑；最后會覺得很需要這種學說。至少，這會是大多數(shù)人初讀老子的反應，我自己就是如此?！边@種解除一切人為羈絆、復歸自然本真之后的會心感、輕松感和超脫感，正是道家哲學獨特的魅力所在。相對于儒家“溫良恭儉讓”之道德教化的厚重感而言，道家“順其自然、清靜無為、發(fā)乎本心、處下不爭”的人性主張在物欲橫流的現(xiàn)當代社會中更能給人以心靈上的碰撞，成為中國人“樂山好水、順天知命、樂天達觀、淡泊寧靜、謙遜守和”性格涵養(yǎng)化成的獨特養(yǎng)分。■